白景暝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八点四十五,秒针一步步往前走,他的心脏也跟一下下跳动,可这秒针走得四平八稳,他的心跳却渐渐乱了节奏,一下一下,怎么也稳不住。

    他将目光从挂钟上移开,闭上眼睛,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肺里,耳边响起的还是那滴答地走时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半分钟,或者是一分钟,或许更长。他才慢慢将肺里的那口气吐出,一点一点,缓慢而悠长,当肺里最后一点空气都被压缩出来时他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快,也许是下定了决心,也许是不给自己再犹豫的机会。

    他没有再去看墙上的钟,也没有看一边的白云杉,他的目光所指之处是院子里那口大水缸,有了方向,自然走得笔直。

    白云杉睁开眼睛,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他转头往院子里看去,看着那熟悉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最后停在了水缸前。

    他收回了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白景暝伸手,拨开了表面的藤条,从最里面掏出了长棍,一把把它抽了出来。白蜡杆吸满了水有些发沉,手感和藤条有明显差异,白景暝似乎顿了几秒,可他没有过多停留,手腕一转将长棍收在身侧,转身往回走。

    一步步越来越近,白景暝握着长棍的手愈发用力,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料,那这是最后的机会,按规矩是九点。

    等到了白云杉面前的时候,露出的手背已经是青筋紧绷,长棍浸湿了衬衫,白景暝退后一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该碰。”然后手腕一翻,将长棍横在身前。

    他没有叫三叔,没有说错了,白云杉睁开眼睛,他看见白景暝屈膝跪了下来,然后他双手举起了手里的长棍,将它举过头顶,“您说过。”

    他还是没有叫三叔,也没有说我错了,白云杉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何况他手里举起的是长棍,不是藤条。

    白云杉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低着头,脖颈间露出一根红绳,白云杉知道,那是老爷子送他的平安扣。

    白云杉起身,他看到面前的人明显僵了一下,是的,他在怕。

    白云杉当然记得自己当年在书房里立下的规矩,他说清楚了,没有理由。让他记住,记住怕就好了。

    十几年过去了,有些事情写进了骨血里,可是….

    白云杉轻叹了一口气,有些东西长歪了,你就要狠心打断了重新接上,疼是疼,可你放任它那么下去,只会愈发不可收拾。

    白云杉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回头看身前的白景暝,只觉得这场景愈发熟悉,是啊,这这是他的主场,就像那年费城的会议室。

    可是,不论是当年在费城的会议室还是此时此刻,这人在跪下之前就想清楚了,也下定了决心,只是看是哪一刻开始。

    今天,在这里,他卡着九点前,也是做足了准备,不然就不会有这根长棍,也不会有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我不该碰。

    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这次不想走家法堂规,白云杉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八点五十。

    感觉到手里的长棍被取走,白景暝松了口气,将双手收回到身侧,抬起了头,一呼一吸之间,他不由紧绷了身体。虽然没有回头,但余光之中已经看不到白云杉,他能感觉到白云杉绕到了自己身后。

    由此,背后的肌肉不由紧绷起来,是的,他在怕,这种怕掩饰不住。

    白云杉提着长棍站在白景暝身后,他知道白景暝在等他动手,不管是什么姿势,不管打成什么样,他都不会反抗,他选择抽出长棍那一刻,他心里就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白云杉知道,他还是怕的。这种怕,有三分是因为痛,剩下的七分是不确定,就像当年在费城的会议室里。

    有些事情,是如此地相似,就像年轮一样,一圈又一圈,看似走了很远,却只移动了分毫。

    在费城的会议室里,他问的是身份牌。

    在这里,他拿出的是这根长棍。

    他心里都清楚得很,他想要的东西,他很清楚,至少在此刻,他很清楚。

    “你,”白云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为什么不戒?”白景暝咬住了后槽牙,却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风声。

    他低头没有回答白云杉的问题,他的耳边回响起的是那夜在医院的病房的那声嘱咐。

    他没有办法用一句,我不知道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心里很清楚,他低头沉默。

    咚咚的两声是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咚咚两声打断了叔侄之间的沉默。

    白云杉转过身,看到了门口的老爷子。白景暝低头,没有去看,他下令了清场,所以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不会是别人。

    “爸。”他听到白云杉的声音,但他仍旧没有回头,他看到白云杉放下长棍往门口走去,而他只是起身站了起来,然后看着白云杉扶着老爷子坐到了堂里的主座上。

    白云杉准备张罗茶水,老爷子却让他不用忙活,他答应了一声,站在了一边。这时候,白景暝似乎才缓过神来,他起身走了几步,站到了老爷子身前。

    “问出来了吗?”老爷子这话问的自然不是白景暝,却让白景暝猛地抬起头,他皱眉看着老爷子,听一边的白云杉答道,“没有。”

    “问了吗?”当白云杉再次答没有的时候,白景暝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避开了老爷子的眼神。有了昨晚的经历,他自然不敢再随意开口,然后他听老爷子说,“院子里跪着去吧,一块砖。”

    他刚准备抬脚便听到一边的三叔答了句是,于是他调整重心重新站好,眉头紧锁,他不知道老爷子和三叔之间有什么约定,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不回答可能让三叔,或者说自己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

    白景暝没有回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老爷子让三叔跪,三叔就会跪。因为他知道,事情不会那么轻松。他也知道老爷子是冲着自己来的,刑堂清场,从来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与其关心三叔,还不如想着自己如何过这一关,自己过去了,自然能保全三叔。

    “他问你了吗?”今天,老爷子并没有晾着白景暝,等白云杉在院子里跪下,他将目光收回,看着眼前站着的白景暝,问。

    白景暝闭上眼睛咬紧后槽牙,没有回答老爷子的问题,然后他听见老爷子补充道,“我让他问你为什么不戒。”

    问了,还是没问?

    白景暝知道,老爷子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可是无论自己如何回答,都是错,这是让自己选。

    白景暝也不知道老爷子看到了多少,甚至老爷子已经看到了答案,但是他却问,不仅问了三叔,还问了自己,白景暝知道这是一道选择题。

    如果自己答“问了”,那刚才三叔回答的没有,便成了欺上瞒下。如果自己答“没问”,但如果老爷子早就站到了门口,那就是自己和三叔一起欺上瞒下。

    可是,就算老爷子是刚到,没看到之前的那段,但自己这个姿势跪着,说没问,可信度有多少?在这刑堂之上,自己如果真的是咬死不认别人也没有办法,但那也只是对别人,现在站在自己对面的是老爷子,这咬死不认可能行不不通。

    就算没有这些,老爷子交代了要问,三叔没问,办事不力,也是失职。

    他睁开眼睛,垂目,余光里老爷子拨动着手里的念珠,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白景暝知道,这是一道选择题,也是一场赌局,赌的是老爷子的心思,赌的是老爷子舍不舍得,也是赌自己舍不舍得。

    白景暝也知道,这也是一次考验,不管是答了什么,重要的是怎么自圆其说,选容易,难的在后面。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这里,走到了这刑堂之上,就不再是儿戏。

    白景暝转头望向院子里,他的三叔笔直地跪在院子中间的方砖上,这是作为刑堂堂主的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那是一组五十见方的雕花方砖,高出地面十公分,人跪在上面小腿悬空,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膝盖上,那滋味可想而知。

    白景暝知道,他需要做出选择,他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会让三叔问自己为什么不戒,他也不知道三叔和老爷子之间有过什么样的约定。但是他知道,因为自己的不戒才有昨晚的事情,因为自己的不答,三叔才会跪在那里。现在,他也清楚,自己的回答关系一切。

    白景暝收回目光,低头垂目,嘴角微微抿了一下,答道,“问了。”然后他又接着补充道,“是我没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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