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招走进会议室,屋里盘腿而坐的几个人朝她斜睨过来。

    制冷器呼呼吹着,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的沉闷与烦躁。

    英招越过方桌,去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那几人在她身后继续说:“说到底,这事儿得赖你。昨晚你不在哨站打盹,能让他俩一直逃到外城门去?”

    “放屁。”巡逻的人道,“我就睡了半小时,我是被方措那家伙骗了。”

    “他一个医师,能把你怎么样?”

    “他一个医师,看着文文静静,力气大得不得了。你知不知道我把人绑回来身上挨了他多少下?这是工伤!”

    “得了吧,纯菜的。”

    说话间,英招已经咕噜咕噜干完了两杯水,一屋子人都等着她发话。

    可她先是擦了擦嘴唇,接着来回踱步在柜子里翻出把扇子给自己扇风,最后嫌不够凉快,大喇喇往制冷器的出风口边上一蹲,总算满意了。她这才像看见满屋子人的注视,疑惑道:“诸位看我干嘛?”

    一个穿着齐整的年轻男人轻咳一声道:“英招,我知道你才回来没多久,但这事你看……”

    一般需要英招来处理的事都不是小事。她人还搁凳子上半文雅不文雅地蹲着,就着这个姿势冲沙瑞笑起来。

    “太客气了沙长官,你说说是个什么事儿我听听呢?”

    沙瑞沉吟道:“是这样,方措你认识吧?就是三号医疗站的那个医师。”

    三号医疗站在城邦里主要负责处理一些特殊伤病。

    英招曾经也在那里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但事情过去好几年,脑海里对当初的医师只剩下个“为人安静”的印象。

    “他怎么?”英招道,“看起来不像是会触犯律法的人呀。”

    沙瑞道:“确实,他生涯二十一年,一直在医疗站安分工作,档案里更没有过犯罪记录。”

    “但一犯罪就给你搞个大的。”有人道,“你猜怎么着?他昨晚跟一个武装兵女人私奔,警报响的时候都要跑到最后一道警戒线边上了。”

    “那女人熟悉武装兵的巡逻路线,没她出谋划策,他们跑不了那么远。”

    “拉倒吧,你有空给自己找补,不如先给英招磕一个。”

    另一个人闻言真要起身,英招忙笑眯眯地说。

    “可别,大家都是同事,互帮互助应该的。而且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啊。”

    她说得好像真的平易近人,但没人会蠢到搭这个腔。

    就算同样顶着“执行者”的头衔,坐在同一个办公室,信仰着同一个神明,英招和世人的不同,人人皆知。

    沙瑞和英招一起出门,中途把事情又跟她过了一遍。

    方措此人,二十一年来一直严格遵循律法和信仰,连执行者的名单都没上过。昨晚零点十分被抓捕时,却为了他的爱人疯了一样夺了执行者的武器差那么一点就要饮弹殉情。

    英招:“好一个贞洁烈夫。”

    “你也觉得不对劲?”沙瑞问。

    英招道:“不对劲。”

    “是不是很疯癫?”

    “疯癫,太疯癫了。”英招啧啧两声,扇子点点他衣领上的血渍,“这也是方措的?”

    沙瑞摇头:“枪没上膛,这是扔他进收容所的时候他打碎了玻璃划的。”

    “划你?”

    “划他自己。”沙瑞顿了下,“他想自尽。”

    “那个武装兵女人在杰克那边关着呢,也是自己把自己伤得很重,现在还不省人事。你想要她的资料回头可以去问他。至于事情原委,目前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搞上的、中途发生了什么……那女人昏着,方措又抵死不说。”

    到地方了,二人停下脚步,沙瑞语重心长道:“你昨晚没跟我们一起所以你不知道……他们两个那样子,其实让我想起了古籍里记载的一种虫子。”

    英招道:“虫子?”

    “据说它们会想尽办法和伴侣相见……完成繁殖任务后,就会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

    英招笑了:“伴侣这词儿,在我们这儿本身就够荒谬的了。是不是最近异端变多,沙长官也开始疑神疑鬼了?”

    沙瑞想说不是,肩膀已经被英招一把捞了过去。

    她生得很高,拍起沙瑞的肩膀来也并不费劲,用着一种轻松的语调。

    “哎呀我理解,你们最近的工作量很大,到处抓人还要审他们。不过异端变多的原因还在调查,他们想自尽纯粹是知道被找回来后会面临怎样的对待。你看,毕竟我还是有点名声在外的是不?虽然是不太好的那种。”

    沙瑞盯着英招那张笑容和蔼的脸,有再多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行……那辛苦你了。方措就在里面关着呢。”

    “我就是个奉命棒打鸳鸯的恶毒反派,谈不上辛苦。”

    新世界异常炎热的夏日灼得人有些不适,英招没急着进去,在外头慢慢翻完了手里的一沓资料。

    照片上的男人鼻梁高挺,面容俊丽,乌黑的短发未及肩膀,顺滑整齐地全部梳在了耳后,从微垂的睫毛后抬起来看向镜头的黑色眼眸淡漠如冰。

    反正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跟人私奔的“痴情种”——这是他们给返祖人类的一种蔑称。

    人类这东西在蓝星上活了几万年,进化到了今天,终于把“爱欲”这玩意儿进化没了。

    哦失敬,应该是祝神大人亲手把它们从人体的核心里剔除了。

    换句话说,祝神创世后制定的律法下,人类本不可能产生爱欲。

    那些妄图背弃律法、动摇屏障根基的“痴情种们”,是危险的异端。

    执行者身为神的使者,不会容许他们给这片绿洲带来灾祸。

    收容所的白炽灯闪烁,英招踩着灰色水泥地一路走向深处。

    推开玻璃门见到方措本人时,她稍微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个人——从神树诞生,一直在医疗站工作,只有祷告日才会从医疗站走出来。人们对他的评价多是“沉默寡言”“文弱”一类的。

    那这个被砰地一声掷过来砸在她脸边两厘米处的手铐要怎么解释?

    英招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男人,又抬手摸了摸左脸,嘶,还挺疼,已经划破了。

    她搓了搓手指的血,在衣服上随便擦干净,然后才抬头对男人笑道:“方医生怎么一见面就大打出手?起码给我一个机会说你好吧。”

    方措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束缚,另一只手没被铐着,房间里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除非他想采取撞墙自尽这种看着就不科学的手段,否则连死都不能死。

    他看没打中英招好像也不觉得愤恨,跪坐在地,背脊挺直,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是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英招走过去蹲下来,从男人被尘土和鲜血染脏的白大褂的衣摆一直扫视到他苍白僵硬的脸颊。

    男人的嘴唇没有血色,干燥得起了皮,冷淡的声音也显得沙哑:“这事能不能商量?”

    英招倒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而且听起来颇具理智:“商量什么?”

    “什么都行。”方措道,“你提条件,我照做。只要你放我和阿隐走。”

    英招奇了:“你要跟一个执行者提条件?”

    “我知道你是那帮执行者的头头,但执行者也是人,你除了能听见神谕,跟我又有什么不一样?”方措的声音很淡,但吐字清晰,“我只是比你们提前学会了什么是爱。”

    沙瑞要是在这,应该能被他恶心得呕出来。

    但英招听过的奇葩话多了。她点点头,恍然大悟一般地道:“方医生的意思是,执行者作为神的使者也应该跟你一样,找个人亲亲嘴上上床,繁殖繁殖?”

    方措一愣,漂亮的脸蛋霎时涌起一层泛红的愠色。他看向英招,又马上闭了闭眼,口吻还勉强维持着镇定:“你……你叫什么名字?”

    “英招。”英招笑说,“不过这不是名字,这是主给我的代号啦。”

    “英招。”方措磕绊地叫了一声,皱起的眉中不难看出他十分排斥,“我有钱。有挺多。”

    “钱有什么用,在这里,钱能让你住上宽敞一些的房子、吃上好一些的食物,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我还有一些研究资料。”方措道,“这几个月,返祖的异端变多了不是吗?我有尝试记录他们的身体变化,包括我自己的。我都可以给你们。”

    这可能是方措的底牌,也许打算再跟英招周旋一番再亮出来,被她那句不按常理出牌的话一噎,提前编排好的台词说不定已经忘了个精光。

    反正,他每个字都透出了几分谨慎,望向这边的漆亮黑眸褪去了冰冷,有些忐忑。

    英招搭在腿上的手指点了点膝盖,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但是方医生,你觉得我们把他们送来给你之前难道没有事先检查过吗?”

    “那……那你想要什么?”

    或许是从她的表情中窥到了希望,方措另一只手还被拷在地上,身体挣扎着侧过来正对着她。

    “你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英招打量着眼前的漂亮男人。

    应该是一宿没睡,从耳后垂下来的几根头发丝衬得削痩的脸颊病态般的白,眼睛有点红,说不定在她来之前偷偷哭过。白大褂……

    她伸手捏起他白大褂的衣角:“方医生一直都穿着这身衣服?这么热爱工作的?”

    方措不明所以地拧了拧眉:“我有好几套,换着穿的。”

    英招哦了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方措语气硬邦邦地问。

    这里的标准答案应该是“我想要的只有主的赐福”,奈何英招前几天刚和祝郁小吵了一架,现在就算是背板也不太想说。

    她要是现在说了,祝郁肯定能听见,指不定回头就会笑得洋洋得意地拿这话调侃她。

    毕竟她的神是个相当顽劣的人。

    英招不说话的几秒间隙,在方措看来就像是要反悔的意思。

    男人手指一攥,往前一靠逼近了她。

    英招一垂眸就看见他黑漆漆的眼睛,白皙的脸上的透明绒毛,略显尖锐但又脆弱的表情。

    这几乎是与虎谋皮一样的姿态了。

    英招不得不反思自己从前都对异端们做过什么。

    她那时还能看见从他们心中生长出的“核”,所以让那些人忘记情爱很简单,反正没给他们带去太多痛苦。

    想到这,她的目光往下,扫过男人细瘦的脖颈再垂进宽松的领口,除了一片冷白的皮肉与两点艳色外,没有任何东西。

    果然没有代表爱欲的“核”。

    “我在问你话……”方措色厉内荏的声音还近在咫尺。

    英招真想叹气:试试看吧。看不见“核”,工作还是得照做呀。

    她扶了方措一把,手掌里的体温冰冷得像个死人,反而是方措被她刚从烈日下进来的手心温度烫到,下意识想甩开却发现手腕已经被反手一扣。

    荒芜了近千年的新世界里,新人类的性别区分已经逐渐趋于模糊。

    创造生命这一伟大职责只有城区中央的神圣母树可以完成。于是,男人、女人,除了外表与器官的不同,本质上似乎不再像旧世界那样清晰明了。

    他们的使命只剩下一个:活下去,活到死。

    所以方措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医师挣脱不开身经百战的英招的钳制,对方一拽,他就往前一倾被人半抱半扶在了怀里。

    他脸色蓦地一变,羞恼还没冲上脸颊,英招已经把他身体摆正放了回去:“方医生,你别说,我现在开始有点相信了。”

    方措还有点发愣,戒备道:“什么?”

    “你说我们只是还没有学会爱人。”英招看着他道,“我同意这个观点,因为我现在就有点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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