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后,郦问衡不胜酒力,离开酒楼包厢,去后院解手。

    了却这件心事,他得意极了,脸上带着笑意,缓步走下楼梯。

    走到一楼时,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吓了他一大跳。这一吓,郦问衡的酒气散去三分,脑袋清醒了许多。

    说书先生的演说顺着秋风,灌进他的耳朵。

    【上回说到那丹城城主,差衙役假扮劫匪,截获运往木城的赈灾粮,还将黑锅扣到程家寨身上,后借剿匪名号出兵程家寨,屠了程家寨上下五百人口。

    丹城城主机关算尽,万万没想到,程家寨寨主还有个客居在外的女儿。

    女儿见父亲迟迟不来信,前去一探……】

    堂下看客聚精会神地听着,郦问衡呆立在场。

    冷风吹进大堂,灌进他的衣袖,让他从头冷到脚。

    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叫管家压下这件事,说书人为何敢当堂演说?

    大堂里,几个蓬头稚儿嬉戏打闹,一个不注意,撞到郦问衡。

    那些稚子你追我赶,嘴里大声传唱着:

    “坏硕鼠,偷我黍,

    食我肉,啖我血。

    待到满地梨花雪,

    业火焚尽罪方休。”

    郦问衡半弯着身躯,惊疑不定地望着稚子。

    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他扶住桌子,直起身子,抄起酒坛,狠狠砸到侍从身上,一字一句道:

    “给我查!”

    侍从连忙跪下称诺,鲜血混着酒液滴滴答答。

    大堂瞬间寂静,说书先生惊堂木一停,众人齐齐望向郦问衡。

    郦问衡这才发现自己失态,拂袖垂眸,匆匆离开。

    他带着满身酒气上了马车,吩咐马夫:

    “去祖宅。”

    突然想到酒楼里的朋友,便吩咐长吏:

    “你去告诉各位家主,郦某有急事,先失陪了。”

    长吏下车告退,郦问衡坐在车厢里,望着逐渐远去的街道,疲惫地捏了捏眉头。

    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

    车夫疾驶,半个时辰便到郦家祖宅。

    不等车夫充当人凳,郦问衡翻身下车,疾步走进大门,问左右阍侍:

    “二老爷回来了吗?”

    “尚未回来。”

    阍侍鞠躬弯腰:

    “三老爷正要出门找您。”

    话音刚落,便见三老爷郦问年抱着一沓信件,急匆匆地走过来。

    郦问年一见到大哥,便双目通红,眼泪滚落。

    他泣声道:

    “二哥他,在送信的路上被人杀害了,我们在沧州鄢州的线人都联系不上了。”

    “什么?”

    郦问衡身步伐一顿。

    他扶住门栏,深呼吸两口,直起腰来问郦问年:

    “你给我仔仔细细,从头说一遍。”

    郦问年抹了一把眼泪,道:

    “前些日子,我照往常一样给阿昶送信,让他小心行事,避开风头,但阿昶迟迟未回。

    我便差人去鄢州查探,探子今早来报说:阿昶失踪了,我们在鄢州的铺子和宅子全都大门紧闭,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正要去找你,二哥身边的暗卫突然进来,满身是血拦住我说:二哥招揽的刺客临时反水,不仅没有成功刺杀王呈颐,还反过头来杀了二哥。其余暗卫皆战死,剩他一个人回来报信。”

    “那个暗卫呢?”

    郦问衡问。

    “暗卫方才,失血而死。”

    郦问年低声回答。

    郦问衡沉默片刻,取走郦问年手中的信件,半靠在台阶上,一张张翻看起来。

    翻到暗卫口述的“刺客反水,抽刀砍向二老爷,二老爷避之不及,叫他砍中脖子,血溅三尺”一段,郦问衡身躯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捂紧书信,一行浊泪滑过脸颊,渗进衣领。

    “大哥。”

    郦问年声音嘶哑,跟着红了眼眶。

    郦问衡张了张口,嗓子哽咽不能发声。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摆了摆手,将暗卫血书放到一旁。

    “阿道的遗骸呢?快叫人接他回家。”

    “已经去了。”

    郦问年低声回答。

    沉默半晌,他又开口:

    “大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心急若此,如何成事?”

    郦问衡抬头斥他,而后低头,目光沉凝:

    “须知戒急用忍,方能行稳致远。”

    郦问年咽下催促的话语,唯唯连声。

    他知道大哥监司出身,行事缜密,尤擅搜集信息,查验文书。便开口道:

    “我再去拿些信件文书。”

    “不必,”

    郦问衡合上信笺,扶着郦问年的手臂起身,

    “我和你一同去。”

    到了书房,郦问衡推开书架,和郦问年进入密室,翻出三年以来沧州、鄢州的所有的信件往来,一张张查验过去。

    顺手地,他将和沧州州牧这些年暗通款曲的资料信件单独整理出来。

    整理好后,郦问衡心力交瘁,倚着书架半坐着,目光涣散。

    “大哥,你有头绪了吗?”

    郦问年给他端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发问。

    “头绪?呵。”

    郦问衡苦笑一声,接过茶杯,狠狠砸到墙上。

    “郑元嘉啊郑元嘉,你我同窗十载,同事二十载,今日,你就这样把我给弃了。”

    他捶胸顿足,涕泗横流。

    “怎么,怎么会是郑州牧?”

    郦问年大惊。

    “除了他,还有谁能越过我操控荔城民意?还有谁知道我鄢州所有暗桩?还有谁的刺客……能让阿道信任至此。”

    郦问衡颓然痛哭,痛心入骨。

    片刻后,他拭去泪水,整顿衣冠,眼神冰冷,望向那沓和郑元嘉私下往来的信件。

    起身,又是那个宦海浮沉半载、喜怒不形于色的荔城之主。

    *

    翌日,玄都苑。

    北山鄢两指微动,翻看沧州州牧的认罪书,笑言其“一丘之貉”。

    门外郦问衡求见,太子詹事笑着望了主子一眼:

    “貉来了。”

    郦问衡躬身进来,见屋内气氛融融,庆幸自己赶上好时机。

    他面向北山鄢跪下,双手高举纯金宝匣:

    “禀大人,这是我荔城的无价之宝——阴阳宫灯。听闻公子喜爱神仙法器,特献上此宝,以供赏用。”

    “哦?”

    北山鄢眉眼一动,

    “呈上来。”

    太子詹事接过宝匣,在众人面前打开。

    里面竟又是一重纯银宝匣。

    郦问衡扬声解释:

    “因宫灯生有神力,家祖便命人打造了六重宝匣,保护宫灯。”

    北山鄢微微颔首:

    “玉清道君的阴阳宫灯,应是熙国最尊贵的神器。”

    “可惜宫灯残损,差皇家藏宝阁的百晓书远矣。”

    郦问衡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止不住的自得。

    熙国统共就两件神器,一是留在皇家的百晓书,二便是荔城的阴阳宫灯。

    宫灯全盛时期,比百晓书高了至少两个等级。

    即使残损,也能保一城五谷丰登、人寿年丰,使荔城五十年来风调雨顺,成为仅次于沧州首府的繁华都城。

    太子詹事小心翼翼,捧出一重重宝匣。揭开最后一重琉璃匣,房间骤暗,众人皆屏住呼吸。

    阴阳宫灯外形颇似凡间的八角琉璃宫灯,极小极巧,整个灯都是透明的。灯顶是漫漫长夜星移斗转,底部是缓缓旋转的黑白双鱼太极图,内部悬空着一枚雷电法笼,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紫青雷电。

    “不愧是玉清道君的神物。”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惊醒了众人。

    北山鄢摆了摆手,示意詹事合上宝匣。宝匣闭上那一刻,郦问衡却突然跪了下来,眼泪纵横:

    “臣愿献上宫灯,保全家平安。”

    “此话何解?”

    北山鄢微微侧目。

    “禀大人,那个诬告臣的疯女人,被沧州王刺史截获。王刺史一直想要我荔城的阴阳宫灯,却苦于师出无名,有了这个筏子,荔城上下危矣。臣自愿献上宫灯,求大人庇佑。”

    太子詹事望了一眼北山鄢,回头冷笑一声:

    “郦大人当真如此清白?”

    他拿起那份认罪书,丢到郦问衡面前。

    “初到沧州,主子便接到这封信。”

    房间内鸦雀无声,东宫属臣仆从皆挂着讥讽取笑的表情,望向郦问衡。

    郦问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

    开头便是“微臣郑元嘉,有负圣恩”。

    郦问衡脑袋“轰”的一声,像被当庭扒光衣服一样耻辱。

    原来自己这些日子信口雌黄,东宫都心知肚明,只是冷眼看着自己耍弄心计。

    像看一条自作聪明的狗一样。

    太子詹事促狭一笑:

    “你该庆幸被刺史截获,若是郑州牧来判……”

    必定将所有脏水泼到他郦问衡身上。

    郦问衡跪伏着,一目十行看完认罪书,不出他所料,郑州牧将所有恶事都安到他郦问衡头上,自己仅得一个“失察之罪”、“包庇之罪”。

    所幸,太子殿下并未听从一面之词,他还有申辩的机会。

    冷静下来,郦问衡深深叩首:

    “臣愿写下全部真相,望巡按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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