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如絮,顷刻之间,海棠苑一片纯白。

    庄非鱼立在院中,只一会儿,身上便落满寒雪。

    郦府四处都是燎起的火势。

    撞倒的花盆声、嘶吼的呐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塞满她的耳朵,让她无法思考。

    庄非鱼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很快,小水的嘶吼声拉回她的注意。

    七八岁的小水,僵尸一样眼睛发直,步履缓慢,直直踩进花盆,嘴里还不停喊着“杀北山鄢”。

    眼看小水要撞上大树,庄非鱼惊醒,奔过去一个手刀,砍中她的后颈。

    小水应声倒下,庄非鱼眼疾手快,捞住她软软的身体,抱她回床上躺好。

    给她盖上被子后,庄非鱼还是不放心,便扯下窗帘,用被子裹住她,在她腰上缠绕一圈帘布,还打了个死结。

    小水搞定。

    庄非鱼关上门,转身去找郦之清。

    郦之清的房门紧闭,里面有一团火光,不停有“嘭嘭”的声响传出来。

    火光?

    庄非鱼一惊,立刻从外面打开门。

    郦之清穿着凌乱的单衣,和小水一样呆滞又疯狂,闷着头向外猛冲。

    取暖炭盆倒在地上,点燃床帐纱帘,被褥床榻几乎燃了一半,房间里浓烟滚滚,让人无法呼吸。

    庄非鱼呛得直咳嗽,伸出手臂拦她。

    郦之清一心向外横冲,撞上庄非鱼的胳膊,仍不管不顾,试图挣脱。

    庄非鱼干脆利落一个手刀,劈晕郦之清,抱她去和小水作伴。

    火势飞快蔓延,庄非鱼想救,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抹了把脸,出门先去找李念儿三人。

    她刚冲出去,就看到隔壁的郦之宁,摇摇晃晃,脑袋卡在一株紫藤萝中间,双脚还在原地踏步。

    这倒是比在房间安全一些。

    庄非鱼立马折返回去,将郦之清和小水拖出来,也卡在藤萝枝中间。

    做完之后,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小鱼!”

    雪地里,李念儿三人穿着单衣,朝她疾跑过来。苏巧巧第一个奔过来,紧紧抱住她:

    “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我没事。”

    庄非鱼回抱住她,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四人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后怕。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庄非鱼和苏巧巧很快松开手,李念儿紧接着开口:

    “皇后娘娘御令:让我们立刻寻找太子殿下,不惜一切保护殿下的安全。

    咱们四个人正好四个方向,阿云向东,小鱼向西,巧巧向南,我向北。”

    等她说完,庄非鱼话赶着话,追问道:

    “府里人都是入魔状态,我们该怎么救?”

    “这不是入魔状态,我的符箓不起作用。”

    翟流云摇了摇头,眼神沉重,他摸了摸后脖颈,提议道:

    “遇到人就打晕吧,打晕后再叫醒,这种状态就消失了。”

    他陷入这该死的术法时,苏巧巧一个手起刀落,劈中他的后颈,搞得他现在都晕乎乎的。

    “就按阿云的话做,我们现在去找殿下,半个时辰后还在这里汇合。”

    李念儿一锤定音。

    “等一下,我给你们封入避火符。”

    翟流云叫住她,咬破手指,口中默念咒语,鲜血如同细丝在空中牵引,形成似火似烟的云符。

    翟流云念完咒语,掌风一挥,符箓缄封入李念儿的身体。

    他的脸色白了一度,然后深呼吸一下,立刻去画第二张符。

    两张画完,依次封入庄非鱼和苏巧巧的身体,翟流云半跪到地上,煞白着脸,冷汗涔涔。

    李念儿连忙去扶他,担心问:

    “还能撑住吗?”

    “我缓一缓就好,你们先去。”

    翟流云喘息一声,轻轻挥开她的手。

    李念儿拿出银白小箱,取出一丸丹药递到他嘴边:

    “你吃了这个,我再走。”

    李念儿的手直直抵到他唇边,翟流云偏头叼走丹药,喉咙一滚,咽了下去。

    “好苦,”他脸皱了起来,“这下放心了?快去吧。”

    三人没再耽误时间,兵分三路,立刻寻找。

    庄非鱼一路向西,离开女眷宅院。

    刚开始,她一手刀一个,劈晕后就放到开阔的平地上。后来发现路上人太多,劈不过来,就放任自流了。

    她脑海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这些人是奔着北山鄢去的。

    也许,他们能感应到北山鄢。

    顺着人潮,庄非鱼路过敞开的玄都苑,一路走到郦府后门。

    郦府依山傍水而建,后门打开就是延绵不断的山峦。闲暇时,郦之清常来这里登山戏水。

    后门虚掩着,庄非鱼一推开门,就看到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

    脚印深深浅浅,没入山林。

    她转身关门,落上门闩,将汹涌的人潮堵在门外,然后顺着脚印,一步一步爬上山去。

    北风飕飕而过,雪夜的山峡冷得出奇,庄非鱼折了根粗壮的树枝,在辉眼刺目的雪山上慢慢爬行。

    她一边爬,一边裹紧斗篷,自嘲地想着:

    为了份工作拼成这样,除魔司怎么着也得给我加工资。

    *

    庄非鱼赶到时,北山鄢正半靠在倾颓的山门上,双手染血,发丝凌乱,神情愉悦哼唱荒腔走板的小调。

    不愧是男主,这种时候还有情调吹曲。

    她抖落满身积雪,踏上台阶,站在北山鄢面前,俯下身,轻轻摘去他发丝的一支枯叶。

    “整座城的人都在追杀你。”

    “我知道。”

    “你不怕吗?”

    “死亦何苦。”

    北山鄢眉目含笑,接过枯叶,指间轻轻一弹,树叶随风而去,落入悬崖,顺风雪飘零无踪。

    “也许今夜只是一场噩梦,姑娘回去睡上一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如常。”

    庄非鱼定定望着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半边如玉白净,半边纵横交错着蛛网般的血丝。

    血丝蔓延到他的左眼,像裂了一半的莹润白瓷,渗出血来,反倒有股惊心动魄的美。

    他的两只眼睛,一只漆黑如墨,一只清浅如茶。

    男主的眼睛是不同颜色的吗?

    庄非鱼努力回想,想起《天神》宣传片上那张颜值极高的建模脸。

    似乎都是纯黑色。

    思绪繁杂一闪而过,她俯身,从斗篷中伸出手,递到北山鄢面前:

    “我是除魔司的斥候,我来带你回去。”

    北山鄢摇了摇头,双手负于脑后,神情悠然:

    “打扰人赏雪可不是淑女所为。”

    大雪纷飞,他的眼神透过庄非鱼,落到悬崖边的青松上。

    似乎真的在赏雪。

    庄非鱼心想:

    这里四周无人,确实是躲避追杀的好去处。

    北山鄢不愿回去,她也不能强逼。

    她直起身来,微微侧脸,蓦地看见郦府成片火光。

    糟了,那么多人都在府里。

    庄非鱼不再多劝,拱手告辞,立即顺着原路返回。

    大雪湮没她的背影,北山鄢收回眼神,对着天空笑言道:

    “北地飘雪,千山一净。九公主,这是我为你选的埋骨之地。”

    他的声音清冽低柔,像万古不化的冰雪,远看温柔,触之生寒。

    黎颂囚在他的左眼中,怎么努力都无法打开玩家面板。

    “你为何如此恨我?”黎颂不解。

    “为了鄢州八十万亡灵。”

    北山鄢轻轻闭上眼,黎颂的世界黑了一瞬。

    “你是说鄢州大旱死掉的人?可他们都洗去记忆,重新投胎了呀。”

    黎颂伸手砸了砸宫灯,灯壁的电弧流动,电得她一抖。

    “凡人的一生,纵使如露水般短暂,也不该如此轻慢地死去。”

    北山鄢睁开眼睛,微微探身,伸手接住一枚雪花。

    雪花落到他的手心,转瞬消融。

    像悄无声息的人们,到死都是缄默的。

    “就为了一堆NPC你要杀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黎颂又惊又怒。

    她站起身来,在阴阳宫灯方寸之间徘徊。

    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一个NPC。

    第一次将NPC当做一个人,一个和自己一样平等的人。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串数据竟脱离系统设定,拥有了独立人格。

    她更不敢相信,一个NPC竟恨了她整整十年,恨到寻遍天下,也要寻到杀死她的办法。

    她停下步子,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北山鄢。

    这个她攻略十年,都没有成功的角色。

    “灵衍,你还是小瞧了我,小瞧了神明。墨云声的破灯顶多困我一天。明日之后,你就会全身血液耗尽而亡,我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无人敢犯的九天玄女!”

    黎颂的声音传回北山鄢的脑海,带着些许嘲弄,些许散漫。

    《天神》里,神明和凡人力量之悬殊,比凡人和蝼蚁的还要大。

    唯有神器可囚神,唯有神明可弑神。

    整个熙国,不,整个凡界也仅有三件神器,三件都是残损状态。

    尤其是阴阳宫灯,根本点都点不燃。

    北山鄢竟然能用心火点燃丹心灯草,重启阴阳宫灯,以凡人心血,囚禁神明。

    但再深的城府,再周密的谋略,也无法跨越神明和凡人的天堑。

    那是造物主对凡人的降维打击。

    北山鄢嘴角含笑,不疾不徐回她:

    “九公主也小瞧了我,小瞧了凡人。”

    他伸手指向陡峭的悬崖,那里危峰兀立,只有狰狞的岩石和覆满白雪的青松。

    “明日之后,我会化为枯骨,神魂俱灭。九公主则囚于诛仙阵中,千秋万载,永享孤独。”

    这是两个始作俑者,对鄢州八十万亡灵的赔罪。

    雪停了。

    北山鄢扶住山门,趔趄起身,这寻常的动作,却让他的五脏六腑如刀锯般疼痛。

    他裹紧大氅,一脚深一脚浅,走到山巅上,拂去岩石上的积雪,靠着青松树根坐下。

    然后仰头,看了看乌云行过,黑不见底的天空,叹息一声:

    “真想再看看太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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