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姓梁,唤我梁生便可。”

    此处树多,影子映着影子,日光并不明亮,胡迭走在石梯上,一时觉得寒意沁骨。

    梁生手上握着笤帚,眼睛盯着一节节台阶,领先他们一臂之远。隐约有读书声从旁响起,胡迭侧耳细听,忽然改口问道:“山长不在讲堂中?若是不在,我们可否先行去看一看?我与妹妹们许久未见,颇有些想念。”

    梁生只答:“要去讲堂,先见过山长。”

    诸明月心中也隐隐察觉异样,胡迭与他对视一眼。她是无所谓他们什么打算的,总归怎样都能应付,于是顺其自然,瞧瞧这偌大的书院出了什么怪事。

    二人跟从梁生到一处院落,梁生叩了门,一只苍老干枯的手在缝隙中显出痕迹,青筋如同起伏搏动的蠕虫般攀在肌肤上,诸明月见他们凑近交谈,便低声在胡迭耳边道:“杨公虽声名远扬,却不过半百之年。此人若非他,或许其中有诈。”

    这时梁生回头招呼起来:“二位进屋吧。”

    胡迭先行踏过门槛,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陈设朴实,桌椅大都是普通木料制成,茶具为陶制,正在方才那人手上。他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倒好两杯茶水,向胡迭和诸明月抬手,嗓音并不含混:“我这没什么金贵东西,贵客请将就喝些。远道而来是为寻亲?”

    胡迭道:“的确是前些日子送了我妹妹来。”

    他又问道:“不知令妹姓甚名谁?”

    胡迭细数:“初晴、浓霞、阿弥、红蕖、云景,都是胡姓。”

    “啊——”他长叹一声,“那可不巧,只剩一个了。”

    胡迭暗暗握住腰间刀柄:“何出此言?”

    “几个弟子招惹邪祟,好些人都让那东西吃了……初晴我倒记得,她在——讲堂吧?梁生——”

    诸明月不禁冷笑一声:“邪祟这糊弄人的说法也能搬上台面来讲?”

    唰——

    胡迭雪亮的刀刃已架上他脖颈,帷帽都被她含着怒意的刀风削去一块:“我若见不到我的五个妹妹,你必血溅七尺!”

    “贵客不信,我亦无可奈何。世人以七尺为性命,君子以性命为七尺。杨某在此,你杀便是。”

    胡迭用劲更大,刀身锲了半数进他脖颈,血如溪流似的汩汩从伤口涌出,染红他半身。他却无所感似的,直挺挺端坐着,梁生也对这场面视若无睹,甚至低头扫了几下地,带起阵浮灰。

    诸明月心中犹疑,皱眉劝阻:“阿迭,我看这两人却不像寻常人,不如先去……”

    杨公的头已经落到了地上,胡迭将刀上沾的血甩甩,矮身摘去那头颅上的帷帽,见着一张干瘦而褶皱遍布的脸庞,漠然道:“依你所说,杨白鹤并无可能是这副模样。他倒无所畏惧,我以为他骨头是精铁造的又或是地龙转世,断成两截还能再活,原来不过如此。”

    她随即笑起来:“杀了利落。我们去找初晴吧。我不信将璧山书院翻过来,还寻不到人影。”

    胡迭又将刀搁在梁生肩上:“你也不怕死?”

    梁生道:“怕。你们要去讲堂,走方才的岔路就是了。”

    胡迭归刀入鞘,诸明月伸手替她擦面上溅的血点子,她微微仰头,待他弄干净了,才循着来时的石梯走去。

    书声琅琅随风入耳,却显出诡异的呆滞。学子动作整齐划一,近百人坐在一处诵读同一篇文章,无一人过快稍慢,无一人出错遗漏。

    “生则不可夺志——”

    “死则不可夺名——”

    胡迭疾步进入,目光从他们身上依次掠过。

    诸明月并不认得初晴,站在窗外,怔怔望着众人,道:“这番情态,却真有些鬼祟上身的模样。”

    “故君子多闻——”

    “初晴……”胡迭望见熟悉的少女,高声唤道,“初晴!”

    “质而守之——”

    即便到她跟前了,也不见她有什么神情显露出来。

    “多志——”

    胡迭握住初晴的胳膊,强行将她拉起身来,另一只手扳过她的下巴,让她面向自己而不是那书:“初晴!”

    初晴忽而一个激灵险些跌倒,眼神惶惑,半倚着胡迭,口中声音渐弱:“质而亲之……姐……姐姐……”

    胡迭环抱着她,轻拍后背,安抚着:“我在,我在。”

    她与初晴出了门去,在外头石凳上坐下,待初晴脸色恢复些,才问道:“璧山书院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不清了……我一想那些,总好像整个人让雾笼起来了,每日做的好像就是读书,不停地、不停地读书……”初晴忍不住落泪,“她们不见了……她们被吞进雾里去了……是我的错,是我没用!”

    “别这样想。”胡迭替她擦眼泪,茧刮得她脸微微发红,哄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本打算将你们都带回去,只是嘴上没说。她们都央求我带你走,因为你是里头最小的,胆子也小,在那样的地方会受欺负。大家真心拿你当妹妹,所以护着你,初晴,不要自责,我向你许诺,定会一个不落地找回她们。”

    正在这时,诸明月警惕道:“阿迭。”

    胡迭顺着诸明月指的方向看去,一名头戴帷帽身形窈窕的女子正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梁生:“贵客与妹妹见上面了?是否问过学业如何?”

    胡迭一字一顿道:“杨、白、鹤?”

    她拊掌道:“分明与我同坐叙话才不久,怎么就仿佛不认得我了。”

    诸明月难以置信:“你和他,谁是杨公?”

    “自然都是杨公。”

    胡迭已然再次抽刀:“故弄玄虚。一个人如何分成两半?我将你也杀了,看看到底有几个杨白鹤上赶着来当我手下亡魂——初晴,背过身去。”

    初晴细声道:“我不怕这些,我见过的。”

    诸明月知道胡迭拿定的主意自己难以改变,只在一旁默默思索,待这女子人头落地,便上前去掀了帷帽。初晴大睁着眼睛,伸长脖子看,“啊呀”一声,惊道:“这不是徐掌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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