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我等到你了。”

    或者说,等到了很久以前的你。

    面前的人胸膛猛烈起伏着,因为持久的打斗消耗太多的力气,也因为风雪销声,他用尽剩余的力气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荞知星姑娘,可否为本王整拂面具?”

    萧倬颤着覆雪睫毛,扑簌而下的晶莹颗粒像谪仙落下的泪,在巨大的风声里那么哀伤。

    她点点头,提起唇笑,他旋即俯身,把头低到她胸脯的位置。

    荞知星踮起脚,手绕过他后背,一点点拾起冷得硬邦邦的红绳,结满寒霜的青铜面具冰冷刺骨,热血溅在上面,凝成血柱。

    她忍不住灵力缀指,触化冰冷的寒霜,让不那么冰冷的面具一寸一寸覆没他的脸。

    漫天寒雪似花白盐粒,落满他们肩头,飘忽回旋,撞在身子上堆积起来。

    荞知星觉得他好像一尊雕像,雕在冰天雪地里,翩翩猎风下,提着剑,遗世独立。

    她觉得这样的他,好可怜,天庭战死的上神都会变成石像,屹立在陨落之地,永世孤独地遗留在那。

    族长说这是一种荣誉,护佑万民的荣誉。

    她那时也觉得这是一种荣誉,威风凛凛的战神就该让人永世朝拜。

    可是有那么一个人,他永世立在风雪里,没有人拨开积雪记住他面容,没有人借着月光把他的情看清。

    他永远都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殿下,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没有说话,带上面具她看不清他表情,只能感知心头汹涌的骨血。

    茫茫大雪中的无尽缄默,跨越千百年的温度在此刻冰封。

    萧倬没有回应她,可是她想,既然自己答应了,就不能食言,所以她注视着他一步步踏入风霜里,看着他长靴一寸寸没入厚雪中。

    然后她转身跑上城墙,看见他一身银色盔甲绝尘长骑,与赶来的两队人马前后包抄军心散乱的周军与突厥人。

    这一战打得很艰苦,连日寒流与大雪埋没了一具具倒下的尸体。

    冰剑所铸的尖锐足以刺破千万血肉之躯,荞知星捏紧袖口,瞧着一遍遍隐现在花白视线里的人,害怕一眨眼那人会倒下,和其他人一样埋在风雪中。

    “不行,荞知星,错了,错了,不该这样,你该同情担心一同作战的将士,你不能生出别于其他人的情,不该这样的。”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用多于别人的担心去关注他,这样的情像一根疯狂生长的藤蔓,破土而出,若是阻止,就如同逆反天命。

    怪她并未参破宿命,不能望穿神旨。

    那一日城中百姓手上挂满白色纱带,都是用来包扎受伤的战士,消炎迷雾里挺立着各色寻常布衣,军民鱼水情,茫茫纷雪中悄然扎根。

    竹筒灌水,撒上淡淡盐粒,靠在沙袋上的士兵一口接一口地吮咽,饮完一条捂热的毛巾替他擦拭嘴边余水。

    “多………谢……”

    毛巾将脏污的硝粉带去少许,亮出一双黝黑的眼珠,让荞知星慢下手中动作。

    她又忍不住想,今日自己帮过的一个小将士,千年之后又会变成谁呢。

    孤零悬月高挂时,城角下白雪已经堆积成小丘,城外持续四个时辰的厮杀声终于渐渐归于平静。

    城门紧闭的四个时辰中,铁枪银戟插进窄小门缝中,滋滋迸发出金色电光火花,落在雪中化成点点焦黑。

    城外有人不惜用血肉阻止敌人撬开门锁,大雪淋漓中,英勇的战士终于守住了一方城池。

    满城百姓的期盼下,沉重宏大的黑漆墨门滚扫着门前积雪,轧轧声中缓缓打开,城外的景象暴露在一方框正里。

    城中很多人冲了出去,带动着荞知星也往外面移步。

    皑皑白雪中遍地弃甲兵器,血迹斑斑,白骨相枕,唯有门前干干净净,不留尸甲,好似刻意有人供着神庙般守着,不染一丝血污。

    “我们胜了!”

    “轰隆隆……”

    不知是谁敲起了战鼓,响彻云霄,铁戟撞地铿锵有力,伴着鼓点,节奏强烈。

    她赶紧望向队伍最前方,望见他战袍铜面月光下铮亮无比。

    “将军!将军!我们胜了!”

    “殿下!江陵王殿下!”

    荞知星发觉,对待王侯将相过于冷漠疏离的开国皇子,对平常百姓却言语宽和,眼眸温热。

    在城中等待已久的妇人展颜欢笑,将手中用来包扎素布纱条当做披帛,短的系在发上,长的缠爱手腕间,包围住进城的士兵,为他们欢舞。

    一处升起欢歌,如风卷波浪,一片带动一片,瞬间各色衣摆旋转交错,连素色的布条都热烈得像沾上五彩斑斓的颜色般,凌空飞舞。

    年轻的少女们拉住荞知星,将沾上胭脂黄粉的丝带挂于发髻上,转身时旋飞于天,像雪中的跃动的彩蝶。

    “白山温,洛水软,江堤落虎口。吾军凌凌银刀戟,万马驰入如长雁,沛然莫之能御也,上马为将,下马为王……。”

    她在旋转舞动的少女妇人之间听清了唱词,与出战前一样的调,只不过后几句的词稍有变动,之前是将士们硬朗的歌唱,现今换成坚柔的女声,别有一番风味。

    和其他人一样,踮起脚跳着欢快简单的动作,舞着身子向萧倬接近。

    “上马为将,下马为王……。”

    他身边的将士挥动铁枪铜剑,一同加入百姓的欢庆之中,唯有他独独不动,面具下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围在身边转圈的荞知星。

    她没怎么唱过曲儿,可是福桑有一把好嗓子,唱起来毫不费力,婉转柔情,朗朗词曲在她口中像南乡蒙蒙烟雨,细腻绵密,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福桑从小颠沛流离,心性谦卑悲观,歌声哀惋,自是唱不出战歌。

    如此说来此曲流传后世,到最后竟是如她唱的那般,婉转凄凉?

    原以为在萧倬炽热的目光下,她大概率会被他拉住,或是同她讲话,可他只是静静望着她随人流向后舞去,没作任何动作。

    前方仍有风霜在吹,荞知星却有些不舍地回头看,只见他肩头宽大的盔甲已经覆满细雪,和面上的青铜面一样寒冷。

    直至高挺的身影模糊,才感觉脚下毛茸茸到触感传来,低头一望,是那只通体雪白的猫。

    “又是你!”

    她蹲下试图把猫抱起来好好审问一番,忽然发觉那双眼睛不再散发着蓝光,变成再普通不过的碧绿色。

    白猫舔舐着爪子,和所有寻常的猫儿一样。

    “可恶,是寄宿的灵体吗。”

    亏她还以为是天庭派来指引她追踪九尾狐的灵兽。

    “小姑娘,你的猫可要好好看着,这冰天雪地的,可别冻死喽。”

    有些妇人瞧了几眼好心提醒,年轻一些的女孩们则惊奇刚打完仗的城怎么会有如此干净的猫儿。

    “是姐姐自个养的吗?”

    “它好白!”

    荞知星默默撒手任由少女们肆意抚摸猫咪,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去。

    刚出去就被妇人拉着去帮忙烧水煮汤,估计是把她当成哪家的小姑娘。

    热腾腾的汤加上面块和菜条肉沫,唤起荞知星作为凡人对食物的欲望。

    此次周国弃甲退军,齐军追出几里,看见周军狼狈仓皇逃窜,方才返回城中。

    战争激烈,仅仅是处理尸体便花去几个时辰,城中百姓一直坚持开着城门帮忙搬运,妇孺们皆架起大锅煮汤食,照料伤兵。

    她手上未停下搅拌汤食的动作,心里冒出萧倬青铜面具上的斑斑血渍。

    他受伤了吗?

    “汤好了汤好了!”

    妇人们一碗碗勺进碗中,递给在一旁等着的少女,他们要递给打完仗的将士。

    风霜终于停止,尚未受伤的将士们举着酒碗碰饮,领头的斛将军也在其中,段伯伯年岁稍高,正在被副将劝阻。

    视线从一派愉悦的画面移向头顶云阔星垂,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勇士们,小女用一舞以表感激救我们于水火!”

    “民女以琵琶助兴!”

    齐人歌舞长擅,站之舞也,坐之弹也。

    她在后世翻阅民史多有记载。

    于是在送完汤食之后,她再次被拉入军伍齐起舞助兴,旋转的舞姿让她裙摆飞扬,扫开大片雪沫。

    衣袖飞扬的转身瞬间,一张熟悉的面容展露在眼前。

    “萧倬?”

    荞知星惊呼出声,眼前的人面无表情地拉住她,然后迅速闪出人群。

    “哎,你等等,去哪啊!”

    “啊!”

    她下意识挣扎,谁知踩陷一方雪块,塌了原本还算紧实的松雪。

    萧倬原本可以完全拉住她,不至于一同摔下。

    现实偏偏不遂人愿,她与他一同侧身翻入雪堆里,惊起尺高皑皑雪澜。

    雪沫沾上眼睫,渗入唇缝之间,冰冰凉凉的。

    “你喵的,看见我摔还不接……”

    荞知星眉眼一抽,伸手去推他,反被拉住,双双滚下雪坡。

    “喂!”

    她颇为恼怒,想施展法术,在顾及身旁的人后默默收回准备放出丝线缠木桩的手,稳稳地撞上坚实的胸膛。

    最终,她放弃挣扎在仰头欣赏月明星稀中。

    远处火把嘹亮,连这边的雪都呈现暖融之意,就算如此,压在身下的寒凉还是能将她冻得哆嗦。

    “噗!”

    一捧雪打在萧倬脸上,英挺的五官瞬间被雪扑打,留下浅浅的雪印。

    “你!”

    萧倬拂袖整理面容,指着她时眼眸狠厉,下一刻,一捧比之前还大的雪落在荞知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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