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江边有些冷,冷到沈霜枝的脑袋开始发昏,酒气上涌,她恍惚望向自己搭上护栏的右腿,开始回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正值情人佳节,烟火演出已经结束,桥上聚集的人群逐渐散开,只留车道上偶尔晃过的零丁车影。

    沈霜枝裹着长到脚腕的深色羽绒外套,帽子围巾齐齐上阵,把整个脑袋包得只露出被镜片覆住的眼睛,神色在背光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像是漫画分镜背景中让人看不清面容的路人角色,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任由影子被路灯拉长。

    间或有怀抱花束结伴笑闹的青年男女从桥上经过,情侣们或并肩或挽手,每每走过,都会有一阵玫瑰香气被冷风掠起,随笑声与低语在风中飘散。

    几个小时前她也曾是其中一员。

    暧昧一年,沈霜枝终于鼓起勇气借着烟花秀的由头把薛述单独约出门。在等待演出开始的间隙,她和薛述并肩在桥边散步,两人虽然不是同校同门,但经历相近,年纪相仿,研究领域又有重叠,每次碰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无论是期刊热点还是校内八卦,薛述都颇有涉猎。沈霜枝欣赏他的风趣博学,笑称他生来就该吃教学这碗饭,只兼职实验课助教到底屈了大才。

    演出即将开始,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避开拍照打卡的人群,找了个视野极佳的角落站定。

    “我喜欢你。” 烟火升起的前一秒,沈霜枝向薛述袒露心迹。

    她的目光追随焰火的轨迹划过天空,装作自己只是不经意间说漏了嘴,但在烟花散开后,沈霜枝却没有收到意想之中的回应。

    似乎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光影照亮了薛述略带歉意的笑容,他深深望进沈霜枝的双眼,随后沉默着捧出一小束黄玫瑰递到她身前,见她接过后,又继续平静地和她分享自己论文成功发表,即将奔赴海外继续博后研究的喜讯。

    他明明听到了那句告白,却选择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这一刻她十足清楚,两人之间难言的暧昧注定只会遗憾收场。

    该说点什么掩饰自己的失落。

    “苟富贵勿相忘,出去也别忘了老朋友,等下个会议再见面,有好吃的茶点记得帮我多带一份。” 沈霜枝的嘴角扯起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

    “再见面就该叫小沈老师了,为人师表,可不能再做学术蝗虫给大老板丢脸,好歹学着端杯茶水走动走动,做做样子。”薛述也跟着笑起来,好似回想起两年前两人在休息室的角落埋头苦吃,被导师怒骂没出息的窝囊样子。

    “或者找个隐蔽的角落悄悄吃,下次可别忘记备好消食片,每次你一吃多胃就难受。平时也别太拼命,熬坏身体就不值当了。”提起生活琐事,薛述语速加快,话也多起来。

    “我记得你们学校二食堂一楼有家鸡汤炖的特别好,下次组会前熬完大夜记得再去点一份补补。”

    薛述爱吃,也爱研究菜谱,提起美食整个人又兴奋起来。沈霜枝眼看话题要被带歪,连忙出声打断。

    “好啦,哪有男人像你这么啰嗦,当心以后没人喜欢。”感受到眼角的湿润,她偏过头不再看他。

    “不喜欢拉倒,倒是你这么冷的天露着脖子在桥上吹风,也不怕冻着自己。”青年取下围巾为她系上,低头凑近间瞥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又一道烟火在远处绽开,四周陡然安静下来,沈霜枝听到背包拉链被薛述大力拉开的声响,他慌乱地取出纸巾为她擦泪,想说的话被堵在嘴边,最终却只化成一声叹息。

    家境优渥、目标清晰的沈霜枝仿佛镜中花木,每每被她注视,薛述都会从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瞳中看到自己困顿又犹豫的面影。

    他在很早以前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两人之间滋生的暧昧情愫。正如很多青涩的学生情侣一样,他们彼此欣赏,相互关心,有着共同的志向,但也正因如此,过了有情饮水饱的年纪,他们都更加清楚对方只会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

    沈霜枝大概率是会留校的,她大概早早预见到了自己既定的未来,每一步都走得不急不缓。而薛述却不得不继续漂泊,不知会在何处停留。顺利出站后,他能够在某天如愿在这座城市扎根,找到心仪的教职,给她一个安稳的家么?脱离学生身份回到各自的世界后,平凡如他,又该如何面对齐大非偶进退两难的窘境,顺利融入沈霜枝的家庭?凭心而论,除了有限的情绪价值以外,他已经没什么能给她的了。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薛述为沈霜枝理了理帽子,弯腰与她对视。

    “你未来会成为沈副教授,沈教授,沈院长,而站在你身边的人一定会比我优秀百倍。”

    “我不想耽误你。”手指扫过她下巴处的小痣,他的目光无意识地下移,在她的嘴唇上停留几秒,又抬眼望进她泛红的眼睛。

    沈霜枝低头与他错开视线,眼前又模糊起来,眼泪顺着脸庞滴进怀中花束,在灯光下像是玫瑰上的盈盈露珠,映照出薛述无措的脸。

    “不要忘记我。”新一轮演出开始,她的声音被烟火爆开的声响吞没。

    “我们还会是很要好的朋友。”他揽过她的肩膀。

    一阵冷风从围巾缝隙吹进领口,引得她打起冷颤,沈霜枝轻轻推开薛述,仔细整理好颈侧的围巾,然后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谈不上不欢而散,不久后二人便各自分开,随着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被画上句点,沈霜枝又变回独自一人。

    忽然感觉有些口渴,沈霜枝习惯性地在挎包中翻找水杯,却只摸出一罐啤酒。本来是打算告白前用来壮胆的,一紧张倒把它忘了,现在用来解渴倒也刚刚好。喝过酒,沈霜枝靠向桥边,轻握护栏望向远方出神。

    凌晨12点,黑夜中的江水在城市夜景中泛起光亮,像一条静默的分割线,把这座城市划分成两个不同的世界。身后的高层住宅漆黑一片,对岸的写字楼却灯火通明,是人们在为生计奔忙。

    她回想起了薛述的那声叹息。

    作为世俗意义上被精心培养的大家闺秀,沈霜枝从小就是旁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除了不善交际,很难有人能在她身上挑出其他不是。在导师和同门眼中,她是人群中手拿基因彩票的幸运儿,似乎永远不会被发不出的论文、做不完的杂活和躲不过的组会绊住脚步,也总能在自己擅长的专业领域表现得游刃有余,只有她自己清楚事实远非如此。

    命运向来是公平的。

    沈霜枝的人生远没有外人设想的一般顺遂。她出生在一个富裕却动荡的家庭,出轨的父亲,早逝的母亲,被忽视的童年,原本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的悲惨设定被不要钱地堆在她身上。父亲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直到继母和继兄被迎进家门,她的生活才归于平静。

    不安定的成长环境让沈霜枝过早地学会了压抑自我,作为代偿,她时常需要通过旁人的认可反复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以此填补内心的空虚。

    新来的继母虽然强势,但待她视如己出,从不吝惜给予她肯定与关怀,沈霜枝便乐于回应她的期待,用沉静的假面掩饰骨子里的叛逆,跌跌撞撞地踏上继母为自己选好的道路。

    这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不具备天赋优势的沈霜枝吃尽苦头才勉强在组内站稳脚跟,她是勤勉而专注的研究者,日复一日像仓鼠囤食一样积攒着自己得来不易的成果,也由此为自己挣来了留校的机会。

    未来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她习惯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也从没想过曾经最信赖的导师会给自己上那样现实的一课。创新点被抢发,费尽心血产出的文章也要被拱手送人,沈霜枝回忆起导师自上而下打量的目光和伸向自己的手,忍不住干呕出声。

    “羡慕他能拿到那篇文章?愿意付出的话,你也可以。”中年男人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一步步向她靠近。“你比他更有资本,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是同事,大家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把关系闹得那么僵。”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沈霜枝闪身冲向门边,正准备推开门,就听到身后幽幽传来男人的哂笑。

    “真是不懂变通的倔驴,觉得自己毕业留校十拿九稳翅膀就硬了?别忘了你的答辩材料还要等我签字。”

    沈霜枝终于没忍住夺门而出。导师的话撕碎了她对象牙塔的美好幻想,几年来的辛苦好像一场笑话。她不愿想象延毕的后果,但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解脱呢?

    望着桥下平静的江面,沈霜枝一时间有种干脆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不知是不是先前那罐啤酒灌得太猛让她昏了头,鬼使神差地,她撑起上身,借力把脚跨过护栏,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势骑在上面。

    江面似乎离她更近了,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上一闪而过,她俯身想要看清楚些,黄玫瑰花束便从挎包的缝隙里掉了下去。沈霜枝下意识伸手去抓,整个人不可控地向下栽去。

    如果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这样或许也算一种解脱,沈霜枝自暴自弃地想,于是她放弃挣扎,平静地任由自己坠向江面。

    手臂蓦然被一股大力拉住,下一秒她听到了一阵凌乱的喘息与呼救。桥上女生的面容在转头的瞬间被路灯照亮,沈霜枝怔怔地仰起头,竟看到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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