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红胭走了，带走前头的骚动。
张媒婆怒骂春水一阵，解气。
她走到金玉身边，好心劝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且收心，嫁去兰家衣食无虞。兰老爷虽老，也有老的好处。比如上无公婆要你伺候，他比你爹年纪都大肯定死得比你早，你只要耐得住寂寞，守寡的妇人受人敬重未尝不好……”
“我怎么听说兰老爷前年死的夫人也很年轻，张媒婆你说句良心话，你觉得我能活过兰老爷——守寡？”
金玉不等张媒婆回答，转身走回轿中放下轿帘，兀自打盹。
那日天气晴好，紫樱经过花园，听得金夫人与张媒婆谈话，问及上一位兰夫人年纪多大？因何亡故？
张媒婆支支吾吾，说那位夫人年二十七，嫁进兰家就因病亡故。
具体病症说不清，张媒婆只道：当地无人愿意把女儿嫁进兰家。
近些年来，兰老爷的几位继室都是外地的，且越来越远。
当地人传说兰老爷命硬克妻，算下来除去正室夫人已经克死了八位继室，金小姐嫁过去便是第九位继室。
所谓长长久久，“九”是个吉祥数字，或许金小姐沾上“九”就能活得久。
总而言之，张媒婆自认没钻进钱眼，也怕损阴德，什么都对金老爷金夫人说清楚了。
两位依旧愿意把女儿嫁去，张媒婆想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至于金小姐的死活，全看造化……
雨渐小。
兰家管事指挥众人冒雨赶路，一行人赶在天黑前到达渡口登上渡船。
接亲的队伍没按项公子预计的投宿云来客栈，而是选择水路。金玉想，假如此刻船上的是红胭。红胭该如何脱身？
跳江吗？
夜已深，船上除了掌舵的人几乎都沉入黑甜乡。金玉睡不着，悄悄走出船舱，留春水在舱内呼呼大睡。
黑色的江面与黑色的天空连成一片，金玉倚着船舷，萌生出跳下去的欲望。并非轻生，而是借此脱身。
假如跳江，且不论她是否能游上岸，她的丫鬟春水该怎么办？
上船后，张媒婆将她盯得死死的，当她的面交待春水看好她，如若不然，兰家家法严明，对待办事不力的奴婢只有打杀的，无有转卖。
春水又聋又哑，张媒婆这番话无非说给她听，金玉心里明镜似的。这是警告她，假如她出差池她的丫鬟跟着遭殃。
金玉弯腰往船下看，江水黑不见底。
不由思及兰老爷死去的八位继室，真的是兰老爷命硬克妻？连续克死八个……
突然一双大而有力的手从背后抱住她，金玉迅速抓住腰间的手，使劲掰其小指，耳边响起闷哼。她旋即转身，把身后的人重重摔在甲板上，顺势用腿压其咽喉，动作行云流水，完全出于本能。
月亮从厚重的云层探出脸，冷冷注视着船上的一切。
借着月光，金玉看向压在腿下的人，披头散发，衣服很眼熟。她伸手拨开这人的长发，露出一张麻脸，“春水？”
“呀……”一瘸一拐赶来的张媒婆低呼。
不久前，张媒婆起夜，路过小姐的船舱便进去瞧瞧小姐。
不想榻上无有小姐，打地铺的丫鬟睡得跟头死猪般，张媒婆怒火中烧，抬脚瞄准“死猪”的屁股，谁知又一脚踹空，反把自己摔得屁股开花。
再瞧丫鬟，像阵旋风般跑出去了，张媒婆目瞪口呆。
如同现在，目睹金小姐骑坐在丫鬟身上，张媒婆惊得利落的口舌打结，“怎，怎么回事？”
金玉急忙从春水身上起来。春水得以喘息，慢慢坐起身捂住喉咙，猛地咳嗽，完全想不到会被她撂倒，猝不及防。
张媒婆走到两人身前，没管春水，“小姐，你半夜不睡跑到这做什么？”
“船舱憋闷所以到甲板上透气。”金玉敷衍道，心思全在春水身上，想看她的小指，然而，她的指尖刚碰到春水的手，春水僵硬地躲开。
恐怕刚才那么一摔，春水怕她，金玉往后挪不给她压力。
这时有人听见动静，过来查看。张媒婆道：“新娘子晕船出来透气，你们不用担心，我会看好新娘子。”打发了来人。
春水平复了，爬起身，快步走到船沿指指漆黑的江水，再走到金玉身前，摇头摆手“咿咿呀呀”地比划。
张媒婆紧盯春水。
金玉一边说“好”一边点头，阻止春水的比划。张媒婆尚在场，问道：“小姐，你莫非要寻短见？”
“当然不是。”金玉否认，“我站在船沿吹风，春水怕我落水就拉了我一把。我以为是歹人袭击我，一害怕就挣扎，不想竟是春水。不知怎地，我们俩滚作一团。”
张媒婆看向春水，想向她求证。春水茫然回看，那眼神似乎在说：我又聋又哑，别问我。
夜更深了。
江上起了风，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金玉拉拉衣领打了个哈欠，佯装困顿，向春水使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回船舱。
徒留张媒婆站在原地。她到底只是个媒婆，难道还能把金小姐当犯人管？
金老爷给她包了封大大的媒人红包，雇她看好金小姐直至进兰家门。金夫人给她塞银子，请她帮忙照料女儿。
她向兰家管事打听过，船靠岸后转陆路，有个十来天的路程。
这期间若是金小姐轻生或耍花枪再演私奔的戏码，张媒婆自认吃不消，思来想去，此事的关键还是金小姐。
江风越刮越大，天阴沉着脸，似乎一个不开心又要降下大暴雨。
船漂泊在无边的江面，摇摇晃晃，金玉在舱内呆望窗外。
两天过去了，她不知道船何时靠岸，更不知道船行驶在何地。问张媒婆，张媒婆一问三摇头。再问，就不耐烦。她想去问兰家的管事，张媒婆又以“新嫁娘不能与兰家管事说话”为由阻止她。
她的活动区域仅限船舱。
坐在桌前的春水托着脑袋，昏昏欲睡。自从上船，春水就萎靡不振。张媒婆说春水这是晕船，春水自己也猛点头。
金玉提议找大夫瞧瞧春水，她怕那一摔摔坏了春水。春水把头摇成拨浪鼓。张媒婆说船上没有大夫，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丫鬟而靠岸找大夫耽误行程。
最后张媒婆向船老大要了个治晕船的偏方，童子尿，春水死活不喝。
这天吃过中饭，春水软绵绵躺下睡觉。
张媒婆又来了，拿了包香瓜子，说是来给她解闷。
实际上金玉更愿意独处，但张媒婆非要来，她只好看着张媒婆鲜红的嘴张张合合，口若悬河。
从赵家说到孙家，张媒婆把几十年来做的媒一一道来，“不是我自夸，这些年来我做的媒没有一桩是不美满的……”
金玉冷笑。
张媒婆看不见，“做媒也不是易事，既要考虑双方是否门户相当，又要看成婚的两人年貌性情合适否……”
“这么说，”金玉道：“张媒婆，你认为我与兰老爷合适？”
“合。”张媒婆客套道：“金小姐，我这人说话直你听了别不高兴。”
“那就别说。”
“有些话不吐不快，”
张媒婆非要说：“小姐，你该明白你的处境。一来你私奔；二你被强盗掳去。不论是否失身，大家默认你失身。这是项家退婚的理由，你再难婚嫁。至少没法嫁项公子那样的青年才俊为妻。”
“不嫁也没什么。”金玉没想过嫁项公子，或者说她没想过嫁人。
张媒婆听来却觉她逞强，因其私奔都嫁不成项公子，多么遗憾，嗤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兰老爷你就能呆在金家，等？”
“等”字说得极重。
金玉没搭话，她的确希望呆在金家多点时间早点找回记忆。
张媒婆为保全她的脸面，不说破她等项公子，捻起瓜子嗑得老响，“别想了，你是等不到的。”
金玉仍旧不搭话。
张媒婆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起劲地嗑瓜子，起劲地叨叨，
“以往你是‘福星’，你爹要仰仗你的福气所以纵容你，你无拘无束恣意惯了不遵守世俗对咱们女子的约束规范。你福星的名号、你金家的财富、项家的助力替你筑起高墙阻隔外界的非议。”
“今非昔比。”张媒婆笑了两声，好不快意，凭甚她就能活得如此自在？“你们金家的生意日落西山、项家退婚、扫地僧直言你‘福去’。
“保护你的高墙坍塌，你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福星’。你名声坏了，金老爷留你这个辱没门楣的女儿何用？让人取笑？
“即便没有兰老爷也有许老爷、魏老爷，你总归要出嫁。这是咱们女子立足于世唯一的生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张媒婆停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向金玉。想从她脸上看见点别样的神情，或忧虑或自责或后悔。
后悔当初做出私奔这等出格之事，后悔没像其他女子般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后悔晚矣……可是，金玉美丽的面庞平静无波，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转瞬淹没于黑色的瞳孔。
张媒婆皱起眉，嘴里的香瓜子不香了，“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遵守着世俗对我们的要求，安守本分不敢有任何怨言，你也别想例外。”
这“例外”笑了声，看进张媒婆眼里过于轻狂，分外刺眼。
“张媒婆，你天天跟我讲这些，无非就是先贬后劝。劝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作他想，以便你做成这桩媒。”金玉不想再听了，听得脑壳疼。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套，她都能倒背如流，没点新鲜。无聊。
“你这话说得真不识好歹，你已在去兰家的路上，这桩媒怎么不算成？”张媒婆撇嘴吐出瓜子皮。那瓜子皮被她吐出老远，正落到春水头边。
春水翻了个身，手那么一拂，瓜子皮就远离了铺盖。
只听张媒婆继续道：“金小姐，我跟你说这么些话是希望你放眼将来，想想你嫁进兰家后如何自处，莫要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金玉警觉，“何意？”
张媒婆不答，静静地嗑瓜子。
春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这种不安稳可能来源于张媒婆，乱吐瓜子皮，偶尔吐到春水身上，烦人得很。
金玉把话头转到兰老爷死去的八位继室上，她不相信“克妻”说，“假如兰老爷真的克妻，为何要一直娶妻？”
“兰老爷又不是穷汉娶不起老婆，老婆死了自然要娶。如兰老爷这般的人，就算老婆没死，一个男子怎么靠得一个妇人相处到老？”张媒婆说得理所当然，要是死老婆的都不娶，她这个当媒婆的岂非没饭吃？
“这么说兰老爷身边有其他老婆没被克死？”
张媒婆啧了声，“小姐，其他的你别管。你直管当好这个继室，好好活下去，活过兰老爷也算功德一件。”
金玉懵懂地望着张媒婆。
“你想啊，”张媒婆突然凑到她身前，“你若也被克死了，兰老爷不还得接着娶第十个继室？”
金玉不动声色偏过头，“张媒婆你真看得起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城里那些人只看到你们金家的生意不好，却忽视了你在强盗手下生还，强盗反而死于非命。”张媒婆很想知道那个几个强盗如何毙命，旁敲侧击问过几次，均被她三言两语代过，
“要我说，小姐你落到强盗手中能生还才叫最大的福气。也说明小姐你的命很硬，硬碰硬你和兰老爷指不定谁克死谁。所以说你们合，在命硬这点上乃天作之合。”张媒婆冲她竖起大拇指，满眼笑意，仿佛在说：我看好你哦。
我谢谢你。合个屁！金玉心道。
“假使小姐你把兰老爷克死了，或者兰老爷克不死你，那么有多少姑娘幸免于难。”张媒婆越说越觉是那么回事，给她戴起高帽，“金小姐，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难道不算大大的功德？”
而自己作为媒人，做成这桩婚姻，也算间接积阴德，张媒婆如是想。自己不用犯险就把阴德积了，真棒。
“张媒婆，你巧舌如簧，也掩盖不了，你把我往火坑里推这一事实。”
金玉又生气又觉好笑，她转头望向窗外。厚重的云层在天上翻滚，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天际，紧接着轰隆隆雷声乍响，又下起了大暴雨。
张媒婆怒骂春水一阵，解气。
她走到金玉身边，好心劝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且收心，嫁去兰家衣食无虞。兰老爷虽老，也有老的好处。比如上无公婆要你伺候，他比你爹年纪都大肯定死得比你早，你只要耐得住寂寞，守寡的妇人受人敬重未尝不好……”
“我怎么听说兰老爷前年死的夫人也很年轻，张媒婆你说句良心话，你觉得我能活过兰老爷——守寡？”
金玉不等张媒婆回答，转身走回轿中放下轿帘，兀自打盹。
那日天气晴好，紫樱经过花园，听得金夫人与张媒婆谈话，问及上一位兰夫人年纪多大？因何亡故？
张媒婆支支吾吾，说那位夫人年二十七，嫁进兰家就因病亡故。
具体病症说不清，张媒婆只道：当地无人愿意把女儿嫁进兰家。
近些年来，兰老爷的几位继室都是外地的，且越来越远。
当地人传说兰老爷命硬克妻，算下来除去正室夫人已经克死了八位继室，金小姐嫁过去便是第九位继室。
所谓长长久久，“九”是个吉祥数字，或许金小姐沾上“九”就能活得久。
总而言之，张媒婆自认没钻进钱眼，也怕损阴德，什么都对金老爷金夫人说清楚了。
两位依旧愿意把女儿嫁去，张媒婆想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至于金小姐的死活，全看造化……
雨渐小。
兰家管事指挥众人冒雨赶路，一行人赶在天黑前到达渡口登上渡船。
接亲的队伍没按项公子预计的投宿云来客栈，而是选择水路。金玉想，假如此刻船上的是红胭。红胭该如何脱身？
跳江吗？
夜已深，船上除了掌舵的人几乎都沉入黑甜乡。金玉睡不着，悄悄走出船舱，留春水在舱内呼呼大睡。
黑色的江面与黑色的天空连成一片，金玉倚着船舷，萌生出跳下去的欲望。并非轻生，而是借此脱身。
假如跳江，且不论她是否能游上岸，她的丫鬟春水该怎么办？
上船后，张媒婆将她盯得死死的，当她的面交待春水看好她，如若不然，兰家家法严明，对待办事不力的奴婢只有打杀的，无有转卖。
春水又聋又哑，张媒婆这番话无非说给她听，金玉心里明镜似的。这是警告她，假如她出差池她的丫鬟跟着遭殃。
金玉弯腰往船下看，江水黑不见底。
不由思及兰老爷死去的八位继室，真的是兰老爷命硬克妻？连续克死八个……
突然一双大而有力的手从背后抱住她，金玉迅速抓住腰间的手，使劲掰其小指，耳边响起闷哼。她旋即转身，把身后的人重重摔在甲板上，顺势用腿压其咽喉，动作行云流水，完全出于本能。
月亮从厚重的云层探出脸，冷冷注视着船上的一切。
借着月光，金玉看向压在腿下的人，披头散发，衣服很眼熟。她伸手拨开这人的长发，露出一张麻脸，“春水？”
“呀……”一瘸一拐赶来的张媒婆低呼。
不久前，张媒婆起夜，路过小姐的船舱便进去瞧瞧小姐。
不想榻上无有小姐，打地铺的丫鬟睡得跟头死猪般，张媒婆怒火中烧，抬脚瞄准“死猪”的屁股，谁知又一脚踹空，反把自己摔得屁股开花。
再瞧丫鬟，像阵旋风般跑出去了，张媒婆目瞪口呆。
如同现在，目睹金小姐骑坐在丫鬟身上，张媒婆惊得利落的口舌打结，“怎，怎么回事？”
金玉急忙从春水身上起来。春水得以喘息，慢慢坐起身捂住喉咙，猛地咳嗽，完全想不到会被她撂倒，猝不及防。
张媒婆走到两人身前，没管春水，“小姐，你半夜不睡跑到这做什么？”
“船舱憋闷所以到甲板上透气。”金玉敷衍道，心思全在春水身上，想看她的小指，然而，她的指尖刚碰到春水的手，春水僵硬地躲开。
恐怕刚才那么一摔，春水怕她，金玉往后挪不给她压力。
这时有人听见动静，过来查看。张媒婆道：“新娘子晕船出来透气，你们不用担心，我会看好新娘子。”打发了来人。
春水平复了，爬起身，快步走到船沿指指漆黑的江水，再走到金玉身前，摇头摆手“咿咿呀呀”地比划。
张媒婆紧盯春水。
金玉一边说“好”一边点头，阻止春水的比划。张媒婆尚在场，问道：“小姐，你莫非要寻短见？”
“当然不是。”金玉否认，“我站在船沿吹风，春水怕我落水就拉了我一把。我以为是歹人袭击我，一害怕就挣扎，不想竟是春水。不知怎地，我们俩滚作一团。”
张媒婆看向春水，想向她求证。春水茫然回看，那眼神似乎在说：我又聋又哑，别问我。
夜更深了。
江上起了风，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金玉拉拉衣领打了个哈欠，佯装困顿，向春水使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回船舱。
徒留张媒婆站在原地。她到底只是个媒婆，难道还能把金小姐当犯人管？
金老爷给她包了封大大的媒人红包，雇她看好金小姐直至进兰家门。金夫人给她塞银子，请她帮忙照料女儿。
她向兰家管事打听过，船靠岸后转陆路，有个十来天的路程。
这期间若是金小姐轻生或耍花枪再演私奔的戏码，张媒婆自认吃不消，思来想去，此事的关键还是金小姐。
江风越刮越大，天阴沉着脸，似乎一个不开心又要降下大暴雨。
船漂泊在无边的江面，摇摇晃晃，金玉在舱内呆望窗外。
两天过去了，她不知道船何时靠岸，更不知道船行驶在何地。问张媒婆，张媒婆一问三摇头。再问，就不耐烦。她想去问兰家的管事，张媒婆又以“新嫁娘不能与兰家管事说话”为由阻止她。
她的活动区域仅限船舱。
坐在桌前的春水托着脑袋，昏昏欲睡。自从上船，春水就萎靡不振。张媒婆说春水这是晕船，春水自己也猛点头。
金玉提议找大夫瞧瞧春水，她怕那一摔摔坏了春水。春水把头摇成拨浪鼓。张媒婆说船上没有大夫，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丫鬟而靠岸找大夫耽误行程。
最后张媒婆向船老大要了个治晕船的偏方，童子尿，春水死活不喝。
这天吃过中饭，春水软绵绵躺下睡觉。
张媒婆又来了，拿了包香瓜子，说是来给她解闷。
实际上金玉更愿意独处，但张媒婆非要来，她只好看着张媒婆鲜红的嘴张张合合，口若悬河。
从赵家说到孙家，张媒婆把几十年来做的媒一一道来，“不是我自夸，这些年来我做的媒没有一桩是不美满的……”
金玉冷笑。
张媒婆看不见，“做媒也不是易事，既要考虑双方是否门户相当，又要看成婚的两人年貌性情合适否……”
“这么说，”金玉道：“张媒婆，你认为我与兰老爷合适？”
“合。”张媒婆客套道：“金小姐，我这人说话直你听了别不高兴。”
“那就别说。”
“有些话不吐不快，”
张媒婆非要说：“小姐，你该明白你的处境。一来你私奔；二你被强盗掳去。不论是否失身，大家默认你失身。这是项家退婚的理由，你再难婚嫁。至少没法嫁项公子那样的青年才俊为妻。”
“不嫁也没什么。”金玉没想过嫁项公子，或者说她没想过嫁人。
张媒婆听来却觉她逞强，因其私奔都嫁不成项公子，多么遗憾，嗤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兰老爷你就能呆在金家，等？”
“等”字说得极重。
金玉没搭话，她的确希望呆在金家多点时间早点找回记忆。
张媒婆为保全她的脸面，不说破她等项公子，捻起瓜子嗑得老响，“别想了，你是等不到的。”
金玉仍旧不搭话。
张媒婆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起劲地嗑瓜子，起劲地叨叨，
“以往你是‘福星’，你爹要仰仗你的福气所以纵容你，你无拘无束恣意惯了不遵守世俗对咱们女子的约束规范。你福星的名号、你金家的财富、项家的助力替你筑起高墙阻隔外界的非议。”
“今非昔比。”张媒婆笑了两声，好不快意，凭甚她就能活得如此自在？“你们金家的生意日落西山、项家退婚、扫地僧直言你‘福去’。
“保护你的高墙坍塌，你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福星’。你名声坏了，金老爷留你这个辱没门楣的女儿何用？让人取笑？
“即便没有兰老爷也有许老爷、魏老爷，你总归要出嫁。这是咱们女子立足于世唯一的生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张媒婆停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向金玉。想从她脸上看见点别样的神情，或忧虑或自责或后悔。
后悔当初做出私奔这等出格之事，后悔没像其他女子般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后悔晚矣……可是，金玉美丽的面庞平静无波，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转瞬淹没于黑色的瞳孔。
张媒婆皱起眉，嘴里的香瓜子不香了，“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遵守着世俗对我们的要求，安守本分不敢有任何怨言，你也别想例外。”
这“例外”笑了声，看进张媒婆眼里过于轻狂，分外刺眼。
“张媒婆，你天天跟我讲这些，无非就是先贬后劝。劝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作他想，以便你做成这桩媒。”金玉不想再听了，听得脑壳疼。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套，她都能倒背如流，没点新鲜。无聊。
“你这话说得真不识好歹，你已在去兰家的路上，这桩媒怎么不算成？”张媒婆撇嘴吐出瓜子皮。那瓜子皮被她吐出老远，正落到春水头边。
春水翻了个身，手那么一拂，瓜子皮就远离了铺盖。
只听张媒婆继续道：“金小姐，我跟你说这么些话是希望你放眼将来，想想你嫁进兰家后如何自处，莫要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金玉警觉，“何意？”
张媒婆不答，静静地嗑瓜子。
春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这种不安稳可能来源于张媒婆，乱吐瓜子皮，偶尔吐到春水身上，烦人得很。
金玉把话头转到兰老爷死去的八位继室上，她不相信“克妻”说，“假如兰老爷真的克妻，为何要一直娶妻？”
“兰老爷又不是穷汉娶不起老婆，老婆死了自然要娶。如兰老爷这般的人，就算老婆没死，一个男子怎么靠得一个妇人相处到老？”张媒婆说得理所当然，要是死老婆的都不娶，她这个当媒婆的岂非没饭吃？
“这么说兰老爷身边有其他老婆没被克死？”
张媒婆啧了声，“小姐，其他的你别管。你直管当好这个继室，好好活下去，活过兰老爷也算功德一件。”
金玉懵懂地望着张媒婆。
“你想啊，”张媒婆突然凑到她身前，“你若也被克死了，兰老爷不还得接着娶第十个继室？”
金玉不动声色偏过头，“张媒婆你真看得起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城里那些人只看到你们金家的生意不好，却忽视了你在强盗手下生还，强盗反而死于非命。”张媒婆很想知道那个几个强盗如何毙命，旁敲侧击问过几次，均被她三言两语代过，
“要我说，小姐你落到强盗手中能生还才叫最大的福气。也说明小姐你的命很硬，硬碰硬你和兰老爷指不定谁克死谁。所以说你们合，在命硬这点上乃天作之合。”张媒婆冲她竖起大拇指，满眼笑意，仿佛在说：我看好你哦。
我谢谢你。合个屁！金玉心道。
“假使小姐你把兰老爷克死了，或者兰老爷克不死你，那么有多少姑娘幸免于难。”张媒婆越说越觉是那么回事，给她戴起高帽，“金小姐，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难道不算大大的功德？”
而自己作为媒人，做成这桩婚姻，也算间接积阴德，张媒婆如是想。自己不用犯险就把阴德积了，真棒。
“张媒婆，你巧舌如簧，也掩盖不了，你把我往火坑里推这一事实。”
金玉又生气又觉好笑，她转头望向窗外。厚重的云层在天上翻滚，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天际，紧接着轰隆隆雷声乍响，又下起了大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