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雷声滚滚，雨声如注，牛马嘶鸣。
满山苍色摇摇欲坠，崩裂的山体下，无数碎石土块填满了短短一截官道，几十个披着蓑衣和斗笠的人影在雨中奋力挖掘，可惜人力比起天威来说何其渺小？
几个老吏已经支撑不住，拄着铲子，腰都直不起来。“老孙，你去劝劝县丞吧。”
随后是几人的应和声，在暴雨中连续挖了一个时辰，大家都累得不轻。
被众人推举的老孙却头都没抬，手中不停，继续下铲子。
“寇县令打猎遇上山崩，偌大一行人就这么不见了，县卒四处打听、搜寻，根据马蹄印推测打猎的地点，恰恰就在山体塌陷的这块儿。你们是没看到，我给冯县丞报信儿的时候，他那个脸色......”老孙努嘴，朝着前方连蓑衣都没穿的那个身影指了一下。“谁敢劝？反正我不敢。”
沉默片刻，众人继续吭哧吭哧得挖掘起来。
冯岩要疯了。陷在泥浆里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衣袍吸满水沉沉地坠在身上，雨水从头发丝里渗出来，顺着额头、脸颊流下去，砸到伤痕累累的十根指头上。有侍从在身后呼喊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脑海里的嗡鸣声像死亡发出的尖啸。
若是上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活埋了，别说冯岩头顶的这顶官帽，小命恐怕都难保！
手上磨出了血泡，可是这点痛苦比起脑海中盘旋的恐惧和不甘来说实在微小。汗水和雨水从额头上砸到泥地里，雨点渐渐得小了，身后传来鼓点般的马蹄和脚步声。
冯岩终于放下手里的铲子，倚着木柄支撑才没倒在泥浆里，僵硬地扭过脖子——身后是刚刚从附近军营中调来了几百士兵——他松了口气，看来武官出身的寇县令的确在相州军中有点关系，又提了提心。
若是此番真的遭遇不测，寇县令的那些军中同袍还不把自己活撕了？虽然山崩只是意外，但楼烦人可不喜欢讲道理，尤其是跟他这类无依无靠的寒门。
紧绷着面皮，他朝那个站在军阵前领头的军士走去。
有了三百军士的加入，这场挖掘工程的进度大大加快了。尤其用鞭子和长矛提出牢里的罪犯，顶着他们去最危险的地方搬运土方泥块后，塌陷的官道中运出一具又一具尸体，排在路边，供人辨认。
那些尸体都是粗衣布服，显然只是不幸遇难的平头百姓。这让冯岩的心中生出了几丝希望，或许寇县令等人只是被暴雨困在了深山。他跟领头的军士连比带划商量了几句，砍下了几个新鲜的人头后，剩下的囚犯很快“同意”顺着山体崩裂的痕迹，往抱犊山内部搜寻。
一个时辰后。
雨停了，天却还灰蒙蒙的，若有若无的暗影笼罩在这支队伍头上。苍翠的近乎墨色的草丛在他的周围摆动，空气中凝结的水汽形成丝丝缕缕的白雾，忽而吞没了周围的树林，忽而又露出嶙峋的怪石。
走在中间的冯岩抹掉头上的汗水，拔出靴子，继续踩进浑浊的泥浆中，双目红肿，面皮惨白，脸色甚至比身后那群楼烦士兵抬着的尸体还要僵硬。
他听见队伍里有人在咕哝本地的土语，复杂的连续变调和含混的鼻音韵尾构成了一团团古怪的韵律，仿佛泥浆淋在听者的心尖，阴冷，粘腻。这让本就心情低沉的冯岩心头火起，从泥浆中飞起一脚，踹出几块带着黑乎乎的泥团，砸到前头那几个老吏背后，大声斥道：“吵嚷什么！不成体统——”
谁知短暂的沉默过后，队伍前头反倒更加喧闹起来，几乎维持不住队形。
冯岩心头一沉，暗道不会是那几个犯人哗变逃跑了吧，赶紧拽过几个自家的护卫，往前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个脸色惊慌的老吏，连忙大声喝道：“老孙！”
对方噗通跪下，双手高高举起，黄褐色的泥水从掌心顺着胳膊往下淌。
那是一片断裂的木片。
正准备发怒的冯岩突然顿住，劈手抢过这块木制过所（通关文牒）细细察看起来。那上面的字迹在雨水和泥浆的浸泡下有些模糊了，但仍能勉强看出几句话：
“......二年三月甲子，兹有......往河东郡闻喜省视亲族，随行有家眷若干。李氏......携子象齿及女英娘......并仆从......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冯岩从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居然能转得这么快！
姓李、与河东闻喜有亲、经过上党郡壶关县......
几乎短短几息之后，他狠狠地吐了口气，揪起地上的老吏，扭成一团的狰狞面皮上吐出两个字：“找人！”
*****
“咳咳、咳——”
侍英翻身而起，猛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泥水，才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
似乎做了很长一个噩梦。
她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刚抬头就被七手八脚地拥住又按回到床上，耳边响起满含惊喜的叫声。有几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匆匆跑出去，剩下的几个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手脚、换下脏污的衣裳、端来温水净口、整理床铺被褥、重新点上熏香……
被温衾软枕簇拥着，侍英盯着头顶帷幔上绣着的八宝如意云纹，还没缓过神儿来，才张嘴吐了一个字，这比锯木头还刺耳的嗓音又惊得屋内人仰马翻。
嗒嗒嗒——
门槛上跨过一只木屐，带着雨水痕迹的袍角在身后翻飞，来人疾行两步来到床边，仔仔细细地看了陷在床褥中的侍英半晌，才松了口气：“小娘子终于醒了。”
他端起床头用来给侍英倒水的鸡首壶，掌心一贴壶肚，立刻变了脸色，对着跪在地上的婢女呵斥道：“好刁滑的奴才！仗着自己是寇令君的家生子，竟当我这壶关县县丞的话是摆设么。水都凉了，还敢给贵客用！”
言罢，招手便从门外叫来两个随身仆从将人拖了出去。
剩下的婢女们站在两旁缩头缩脑，谁也不敢出声，竟叫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侍英看着那个给她喂水的年轻女孩子在短短几息之后，就脸色灰败，被人拽着胳膊和肩膀强硬拖走，下意识就要起身阻拦。可是才从昏迷中清醒，身体还虚弱着，支起身体后胳膊一抖就往侧面栽倒。
好在被来人托着胳膊扶了起来。
面对小娘子这番激烈反应，冯岩心中的猜想被验证了一半，脸上的笑容更加温煦了。
他刚刚处置奴婢使用的是洛阳雅言。
雅者，得体适度也。雅音，共有八音，语调辗转起伏，吐字之间必须有舒缓柔和的拖腔，偶尔甚至得抵住舌头发出尖团音，才能使听众感受那股古朴雅致、巍峨博大，那是属于中原王朝之都城、天下之中心的厚重气象。
这是河洛地区的士人必会的方言，也是自文帝颁布改制诏令以来，大燕朝上下通行的官方语言，而语言最容易区分阶级。
没见这满屋子的奴婢僮仆面面相觑，甚至那个即将被拖走的青衣婢女都不出声求饶吗？因为这群从本地买来的奴婢，甚至听不懂冯岩在为何事发怒！
此时经过魏晋末期的动荡，官方编撰的韵书早已亡佚，如此河洛之地以外的人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笨办法去学习雅音，他自己就是在洛阳住了十年，才习得一口官话。语言和文字不同，俗话说十里不同音，要听懂、学会异地的方言十分困难，而洛阳雅音的用字又十分讲究，文邹邹的，天然得在士庶之间划出一道天堑。
换句话说，能听懂这口音调复杂、用词文雅的洛阳雅音的小娘子，要么从小生活在河洛高门，要么出生起就有精通河洛方言的人士专门教导。
而以上两种可能性，都明晃晃的指向一个结果——她出身士族。
冯县丞的猜想得到了初步验证，自然心中熨帖。他的这番唱念做打不针对那个卑贱的楼烦奴婢，眼看着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挥了挥袖，便顺着这个士族小娘子的意思，让那两个仆人放开青衣侍女，退到门外。
他从记忆里调动出当年听见长孙出世时的模样，脸上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可亲，亲自换了壶热水，又将身后跟着的医者叫出来给小娘子看诊。
侍英却没理会他的这番作态。她靠着床头，脸色还苍白着，朝那个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婢女伸出手，直到屋内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也坚持没有收回手。
冯岩刚开始以为她不满意给自己看诊的大夫，还低头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好一番，但见对方神色没有丝毫松动，不由得犯了难；站在小娘子的手臂指向前方的县吏们面面相觑，有人以为自己惹贵人不喜而茫然不知所措，有人担心被县丞迁怒而惶恐得膝盖发软。
只有站在屋门附近的一个小婢女，因为离得最远，反而将众人脸上的神情看得更清晰，心有所感地顺着侍英的视线，看向了跪在地上终于慢慢抬头的青衣婢女，眼睛微微睁大了。
贵人在......向一个奴婢伸手啊......
她们这些奴婢甚至不属于“人”这个概念范围内，是可以替代的家具，是可以交易的牲畜，是无人在意的微尘和蝼蚁。花费十二万分的心思服侍主人是本分，有需要时被主人拿来示好或立威也是本分，命好的被人爱惜着使用，命差得当场拖走打杀了也是常事。
她只见过无数或纤细的、或粗糙的手指抚平主人的衣襟，为主人牵马坠镫，如同群星围绕着太阳，却从未见过太阳扬起辉光披在其中一颗星星身上。
直到那个小小的手掌真的握住了青衣婢女的手指，小婢女心中的震惊仍然丝毫未减，满怀疑虑、茫然和惶惑地随着其他人退出了贵人的房间。
临走前，只有冯岩脑中翻涌着无数思绪和算计。
很快，屋内除了侍英和那名青衣婢女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侍英、侍英其实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可能就这样消逝，尤其是在经历过之前那场惨无人道的邪教屠杀之后，能够在醒来后见到思维正常、容貌正常的人类生物让她心里缓缓松了口气。
看来在加班中途穿越到古代邪教祭祀现场这件事，真的带来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她总觉得按照恐怖片套路，干掉那个被奉为“神祇”的食人蜘蛛后，会来个大反转，比如——姗姗来迟的官方其实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跳出来把她软禁当做实验体什么的。
侍英晃了晃脑袋，赶走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影画面，重新把视线落在还被自己抓着手的女孩子身上，只能看到对方微微颤抖的发顶。她尝试动动手指，没想到却引起对方的剧烈反应，手掌被猛地握紧，又立刻被松开。
“奴婢该死！”轻柔的语气里带着惶恐和茫然。对方像只受惊的食草动物，立刻俯身下拜，往地面上重重叩首。
那声音听得侍英心头颤了下，赶忙伸手托出对方的脸颊，抬起下巴，那张芙蓉面上竟然满是眼泪，额头和嘴唇都是又红又肿，显然从刚刚起就一直咬住嘴唇压抑着情绪，嘴角甚至渗出血丝。
与那张堪称凄惨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方抬头看着侍英的眼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饱含的情绪让她感到某种诡异的熟悉感。
还没等侍英回想起这种感觉到来源，她就发现自己手指尖触摸到的皮肤居然慢慢变红了。一滴泪珠砸到指缝里，烫的她连忙缩手，重新靠回床头的软枕里，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尴尬。
好在她的喉咙还哑着，不必开口说话，否则这种情况下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好。
天知道，她只是担心这个女孩子被人拖到其他地方后严厉惩罚，所以才拉住人家的手，想着暗地里可能被折腾，放在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被欺负了吧。倒水什么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那个满脸笑容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只是想借个由头发作而已，无论是试探自己，还是杀鸡儆猴，都已经达到了目的，不太可能继续追究。
待到挨过这阵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前路茫茫，她也不知自己修养好身体后会去向何方，但无论如何总不会待在此处，和这位青衣婢女以及刚刚那个满腹算计的男子，自然不会再有交集。
只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总有事超出侍英的预料。
雨落之后，蝉鸣渐起，点点暗影伏在树叶间，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啸。
孙全荣的上身忍不住朝着书案后的人影倾斜了些，才觉得那无孔不入的噪音稍稍缓解，暗自松了口气，偷觑了眼顶头上司的神色，继续汇报道：“属下带领衙门里所有的人手在那片过所附近搜检了三日，挖出来三十多具尸体，看衣物和随身物品，应当都是同一个车队的人。他们驻扎的林地被山崩引起的泥石流冲毁，又遇到乱石掩埋，大多数尸首都残缺不全，难以辨认，只能通过仵人根据骨龄和衣着判断，似乎是侍奉主家的僮仆之流。
还有人沿着山石崩毁的痕迹，一直在搜索抱犊山内的那个逃户村落。只是，那里更靠近山崩的源头，损毁的更加严重，除了村内的祠堂之外，都掩埋在了层层土石之下，泥土、木石、人体混同，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祠堂只有小半部分露出地面，周围挖到了些断裂的刀剑和盔甲残片，应当是护卫的甲士......”
“好了。”冯岩从窗棂的阴影中走出一步，胡须一动，露出满嘴燎泡，两条眉毛皱着，越发显得眉弓高耸，底下那双眼睛里射出精光。很明显，正为自己的前途着急上火的他想听的不是这个。“除了过所，找到其他证明身份的信物了吗？”
老吏面色作难，摇头。
“那——还有其他活口吗？”
属下的反应再次令人失望，冯岩的额头皱紧，双眼又开始隐隐发红。
孙全荣在心里骇了一跳，只能深深地躬身，直视地面。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想凑近些，以缓解近些天来脑中越发嘈杂和密集的“天音”，现在心里只想立刻逃离此处，离这位县丞越远越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连开裂的鞋尖上炸开的线头都数了三遍后，才得到准许退下。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放在肚子里，孙全荣忙不迭地拱手行礼，脚底抹油了般极其顺滑地朝门口溜去。
“哎呦——”刚跨过门槛，他就觉得身后刮来一阵恶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踢中膝窝，顿时天旋地转，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面，满脑子嗡鸣，整个人栽倒在地上还向前翻滚两圈。
门口顿时爆发出一阵粗鄙的哄笑。
「空头汉！走路不长眼，竟敢挡你爷爷的道。」
这个老骨头差点都被摔散架的壶关县老吏，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一句句陌生怪异的胡语如同夏日的暴雨般不断砸向他的耳朵，想也知道，话无好话，但是他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此时离楼烦族入主中原、建立大燕已经百余载，对于汉人的歧视仍然很严重。虽然自永平改制起，最高统治者就力倡“胡汉一体，南北混一”，甚至将自己那拗口的楼烦姓氏改成汉姓，自称云氏以为表率，大力推广洛阳雅言，以为官话，但大燕的疆域广阔，洛阳的诏令哪里管得了每个角落。
孙全荣深知楼烦人的暴虐性子，尤其这些驻扎在穷乡僻壤的基层将士本来就内心烦闷，又手中带刀，若是脾气上头，哪管的上什么王法律令，干脆拿你的人头试他的刀锋利不利。若是苦主告上官府？
嘿！这壶关县的最高长官就出自楼烦族，告到他那儿岂不正撞在网里？
哦，不对，寇县令死了，现在这壶关县该听冯县丞的了。
可是冯县丞......就扛得住这群楼烦军士吗？毕竟整个大燕的最高长官都是他楼烦族的哩。
胡思乱想的孙全荣不顾迅速肿起的额头正火辣辣的痛，赶紧朝始作俑者拱手作了个揖，夹着尾巴、缩着身子逃走了。
朝这个汉儿的后背吐了口唾沫，仆智花撇了撇嘴，将手从刀柄上放开。
被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楼烦士兵挤出几丈远的仆人焦急地抻着脖子，还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将这群恶客通报给书房内的主人，就见领头的楼烦幢将吐完唾沫后，挥手让其他人待在门外候着，自己抬脚跨过门槛，直接闯了进去。
仆智花出身楼烦族，天生高大，又是武夫，从军二十余年后，终于爬到从七品的幢将，下辖百人，行走间虎虎生风，腰胯带动着别在腰间的佩刀撞击金属裙甲，发出咔咔的可怕响声，三两步就走到冯岩所在的榻前，恶声恶气地说：「那个汉人在哪？」
早就听到响动的冯岩拉了拉袍角，转头露出一个礼貌又不至于谄媚的微笑，迎上这位不请自来的恶客，扶他坐下，又招来门外那两个踮着脚尖差点戳破窗户的仆人，调整座椅、搬来香炉、端茶倒水......
鎏金铜兽的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这股清雅的幽香却叫闻不惯的仆智花打了好几个喷嚏，本来想要继续下去的质问之语也被堵在喉咙里，憋得脸色涨红。
冯岩假装没看到这幕，正坐在主位上，面对已经被殷勤服侍到不耐烦的楼烦幢将，仍旧笑意吟吟。而每当对方掀动嘴唇喷吐出一个个急促的短语，他就睁大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间或着用双手比划，又发出一两个表示茫然的音调。
两人就这么磨蹭了好半晌。
直到外面的士兵都开始鼓噪起来，仆智花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地挥开仆人想为他掸去衣上浮尘的手，抽出屁股底下难以安放的两只腿，往后斜靠着，十分无礼地箕踞在塌上，双眼紧紧盯着冯岩，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汉话。
“我要、那天、汉人。”
“要这个汉人？”冯岩有些诧异，但很快又切换成一种故作欢快的语气。“仆将军客气了，看来是他们侍奉得实在周道，竟然劳您亲自讨要。”
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个普通仆从，冯岩叫人将他们的身契拿来，亲手递给仆智花。“就送给将军了。”
仆智花气得瞪眼，揪住两张契约撕成碎片，直接拍在案几上。“前几天、女娘。”
“嗳呀！”冯岩轻拍坐榻，不住地叹息，又叫人拿来一叠身契。“没想到将军竟然是个多情种。那日拨给将军宅子的几个女婢身份下贱，能得了将军的青眼也是她们的造化......”
“冯岩！”
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自己被耍弄了，怒气上涌，面色紫胀的仆智花猛然起身，踢翻横在两人之间的小小桌案，嘴里憋了一长串的粗话，可惜他那可怜的汉话识字量说不出来，用楼烦语吧，又恐怕对方听不懂，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越想越气。
令冯岩惊讶的是，这个粗鲁的军汉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居然还肯按捺住怒气，挥退了听到巨响冲进书房的一众部下，从满地的公文中抽一张，在空白处用汉字写出了自己的要求。
而等到接过纸张，冯岩心中的疑惑和惊讶越来越大，看到最后甚至用手撑地，直接站了起来，双眉紧皱。
“你要将她献祭给幽冥之主？”
回应他的是长刀出鞘。
锋利的尖端抵在冯岩的脖子上，这是一句不需要任何翻译就能读懂的威胁。“那个小女娘。”
仆智花一字一顿地说，双眼散发着狂热的光。
“幽语说，她是，最好的祭品！”
汉人以天音为天道，胡种以幽语为神谕。
冯岩的脸色渐渐沉凝，双目紧紧听着胡将散发着炙热光芒的碧绿眼瞳。
他知道，这件事无法善了了。
满山苍色摇摇欲坠，崩裂的山体下，无数碎石土块填满了短短一截官道，几十个披着蓑衣和斗笠的人影在雨中奋力挖掘，可惜人力比起天威来说何其渺小？
几个老吏已经支撑不住，拄着铲子，腰都直不起来。“老孙，你去劝劝县丞吧。”
随后是几人的应和声，在暴雨中连续挖了一个时辰，大家都累得不轻。
被众人推举的老孙却头都没抬，手中不停，继续下铲子。
“寇县令打猎遇上山崩，偌大一行人就这么不见了，县卒四处打听、搜寻，根据马蹄印推测打猎的地点，恰恰就在山体塌陷的这块儿。你们是没看到，我给冯县丞报信儿的时候，他那个脸色......”老孙努嘴，朝着前方连蓑衣都没穿的那个身影指了一下。“谁敢劝？反正我不敢。”
沉默片刻，众人继续吭哧吭哧得挖掘起来。
冯岩要疯了。陷在泥浆里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衣袍吸满水沉沉地坠在身上，雨水从头发丝里渗出来，顺着额头、脸颊流下去，砸到伤痕累累的十根指头上。有侍从在身后呼喊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脑海里的嗡鸣声像死亡发出的尖啸。
若是上官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活埋了，别说冯岩头顶的这顶官帽，小命恐怕都难保！
手上磨出了血泡，可是这点痛苦比起脑海中盘旋的恐惧和不甘来说实在微小。汗水和雨水从额头上砸到泥地里，雨点渐渐得小了，身后传来鼓点般的马蹄和脚步声。
冯岩终于放下手里的铲子，倚着木柄支撑才没倒在泥浆里，僵硬地扭过脖子——身后是刚刚从附近军营中调来了几百士兵——他松了口气，看来武官出身的寇县令的确在相州军中有点关系，又提了提心。
若是此番真的遭遇不测，寇县令的那些军中同袍还不把自己活撕了？虽然山崩只是意外，但楼烦人可不喜欢讲道理，尤其是跟他这类无依无靠的寒门。
紧绷着面皮，他朝那个站在军阵前领头的军士走去。
有了三百军士的加入，这场挖掘工程的进度大大加快了。尤其用鞭子和长矛提出牢里的罪犯，顶着他们去最危险的地方搬运土方泥块后，塌陷的官道中运出一具又一具尸体，排在路边，供人辨认。
那些尸体都是粗衣布服，显然只是不幸遇难的平头百姓。这让冯岩的心中生出了几丝希望，或许寇县令等人只是被暴雨困在了深山。他跟领头的军士连比带划商量了几句，砍下了几个新鲜的人头后，剩下的囚犯很快“同意”顺着山体崩裂的痕迹，往抱犊山内部搜寻。
一个时辰后。
雨停了，天却还灰蒙蒙的，若有若无的暗影笼罩在这支队伍头上。苍翠的近乎墨色的草丛在他的周围摆动，空气中凝结的水汽形成丝丝缕缕的白雾，忽而吞没了周围的树林，忽而又露出嶙峋的怪石。
走在中间的冯岩抹掉头上的汗水，拔出靴子，继续踩进浑浊的泥浆中，双目红肿，面皮惨白，脸色甚至比身后那群楼烦士兵抬着的尸体还要僵硬。
他听见队伍里有人在咕哝本地的土语，复杂的连续变调和含混的鼻音韵尾构成了一团团古怪的韵律，仿佛泥浆淋在听者的心尖，阴冷，粘腻。这让本就心情低沉的冯岩心头火起，从泥浆中飞起一脚，踹出几块带着黑乎乎的泥团，砸到前头那几个老吏背后，大声斥道：“吵嚷什么！不成体统——”
谁知短暂的沉默过后，队伍前头反倒更加喧闹起来，几乎维持不住队形。
冯岩心头一沉，暗道不会是那几个犯人哗变逃跑了吧，赶紧拽过几个自家的护卫，往前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个脸色惊慌的老吏，连忙大声喝道：“老孙！”
对方噗通跪下，双手高高举起，黄褐色的泥水从掌心顺着胳膊往下淌。
那是一片断裂的木片。
正准备发怒的冯岩突然顿住，劈手抢过这块木制过所（通关文牒）细细察看起来。那上面的字迹在雨水和泥浆的浸泡下有些模糊了，但仍能勉强看出几句话：
“......二年三月甲子，兹有......往河东郡闻喜省视亲族，随行有家眷若干。李氏......携子象齿及女英娘......并仆从......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
冯岩从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居然能转得这么快！
姓李、与河东闻喜有亲、经过上党郡壶关县......
几乎短短几息之后，他狠狠地吐了口气，揪起地上的老吏，扭成一团的狰狞面皮上吐出两个字：“找人！”
*****
“咳咳、咳——”
侍英翻身而起，猛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泥水，才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
似乎做了很长一个噩梦。
她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刚抬头就被七手八脚地拥住又按回到床上，耳边响起满含惊喜的叫声。有几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匆匆跑出去，剩下的几个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手脚、换下脏污的衣裳、端来温水净口、整理床铺被褥、重新点上熏香……
被温衾软枕簇拥着，侍英盯着头顶帷幔上绣着的八宝如意云纹，还没缓过神儿来，才张嘴吐了一个字，这比锯木头还刺耳的嗓音又惊得屋内人仰马翻。
嗒嗒嗒——
门槛上跨过一只木屐，带着雨水痕迹的袍角在身后翻飞，来人疾行两步来到床边，仔仔细细地看了陷在床褥中的侍英半晌，才松了口气：“小娘子终于醒了。”
他端起床头用来给侍英倒水的鸡首壶，掌心一贴壶肚，立刻变了脸色，对着跪在地上的婢女呵斥道：“好刁滑的奴才！仗着自己是寇令君的家生子，竟当我这壶关县县丞的话是摆设么。水都凉了，还敢给贵客用！”
言罢，招手便从门外叫来两个随身仆从将人拖了出去。
剩下的婢女们站在两旁缩头缩脑，谁也不敢出声，竟叫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侍英看着那个给她喂水的年轻女孩子在短短几息之后，就脸色灰败，被人拽着胳膊和肩膀强硬拖走，下意识就要起身阻拦。可是才从昏迷中清醒，身体还虚弱着，支起身体后胳膊一抖就往侧面栽倒。
好在被来人托着胳膊扶了起来。
面对小娘子这番激烈反应，冯岩心中的猜想被验证了一半，脸上的笑容更加温煦了。
他刚刚处置奴婢使用的是洛阳雅言。
雅者，得体适度也。雅音，共有八音，语调辗转起伏，吐字之间必须有舒缓柔和的拖腔，偶尔甚至得抵住舌头发出尖团音，才能使听众感受那股古朴雅致、巍峨博大，那是属于中原王朝之都城、天下之中心的厚重气象。
这是河洛地区的士人必会的方言，也是自文帝颁布改制诏令以来，大燕朝上下通行的官方语言，而语言最容易区分阶级。
没见这满屋子的奴婢僮仆面面相觑，甚至那个即将被拖走的青衣婢女都不出声求饶吗？因为这群从本地买来的奴婢，甚至听不懂冯岩在为何事发怒！
此时经过魏晋末期的动荡，官方编撰的韵书早已亡佚，如此河洛之地以外的人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笨办法去学习雅音，他自己就是在洛阳住了十年，才习得一口官话。语言和文字不同，俗话说十里不同音，要听懂、学会异地的方言十分困难，而洛阳雅音的用字又十分讲究，文邹邹的，天然得在士庶之间划出一道天堑。
换句话说，能听懂这口音调复杂、用词文雅的洛阳雅音的小娘子，要么从小生活在河洛高门，要么出生起就有精通河洛方言的人士专门教导。
而以上两种可能性，都明晃晃的指向一个结果——她出身士族。
冯县丞的猜想得到了初步验证，自然心中熨帖。他的这番唱念做打不针对那个卑贱的楼烦奴婢，眼看着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挥了挥袖，便顺着这个士族小娘子的意思，让那两个仆人放开青衣侍女，退到门外。
他从记忆里调动出当年听见长孙出世时的模样，脸上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可亲，亲自换了壶热水，又将身后跟着的医者叫出来给小娘子看诊。
侍英却没理会他的这番作态。她靠着床头，脸色还苍白着，朝那个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婢女伸出手，直到屋内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也坚持没有收回手。
冯岩刚开始以为她不满意给自己看诊的大夫，还低头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好一番，但见对方神色没有丝毫松动，不由得犯了难；站在小娘子的手臂指向前方的县吏们面面相觑，有人以为自己惹贵人不喜而茫然不知所措，有人担心被县丞迁怒而惶恐得膝盖发软。
只有站在屋门附近的一个小婢女，因为离得最远，反而将众人脸上的神情看得更清晰，心有所感地顺着侍英的视线，看向了跪在地上终于慢慢抬头的青衣婢女，眼睛微微睁大了。
贵人在......向一个奴婢伸手啊......
她们这些奴婢甚至不属于“人”这个概念范围内，是可以替代的家具，是可以交易的牲畜，是无人在意的微尘和蝼蚁。花费十二万分的心思服侍主人是本分，有需要时被主人拿来示好或立威也是本分，命好的被人爱惜着使用，命差得当场拖走打杀了也是常事。
她只见过无数或纤细的、或粗糙的手指抚平主人的衣襟，为主人牵马坠镫，如同群星围绕着太阳，却从未见过太阳扬起辉光披在其中一颗星星身上。
直到那个小小的手掌真的握住了青衣婢女的手指，小婢女心中的震惊仍然丝毫未减，满怀疑虑、茫然和惶惑地随着其他人退出了贵人的房间。
临走前，只有冯岩脑中翻涌着无数思绪和算计。
很快，屋内除了侍英和那名青衣婢女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侍英、侍英其实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可能就这样消逝，尤其是在经历过之前那场惨无人道的邪教屠杀之后，能够在醒来后见到思维正常、容貌正常的人类生物让她心里缓缓松了口气。
看来在加班中途穿越到古代邪教祭祀现场这件事，真的带来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她总觉得按照恐怖片套路，干掉那个被奉为“神祇”的食人蜘蛛后，会来个大反转，比如——姗姗来迟的官方其实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跳出来把她软禁当做实验体什么的。
侍英晃了晃脑袋，赶走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影画面，重新把视线落在还被自己抓着手的女孩子身上，只能看到对方微微颤抖的发顶。她尝试动动手指，没想到却引起对方的剧烈反应，手掌被猛地握紧，又立刻被松开。
“奴婢该死！”轻柔的语气里带着惶恐和茫然。对方像只受惊的食草动物，立刻俯身下拜，往地面上重重叩首。
那声音听得侍英心头颤了下，赶忙伸手托出对方的脸颊，抬起下巴，那张芙蓉面上竟然满是眼泪，额头和嘴唇都是又红又肿，显然从刚刚起就一直咬住嘴唇压抑着情绪，嘴角甚至渗出血丝。
与那张堪称凄惨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方抬头看着侍英的眼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饱含的情绪让她感到某种诡异的熟悉感。
还没等侍英回想起这种感觉到来源，她就发现自己手指尖触摸到的皮肤居然慢慢变红了。一滴泪珠砸到指缝里，烫的她连忙缩手，重新靠回床头的软枕里，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尴尬。
好在她的喉咙还哑着，不必开口说话，否则这种情况下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好。
天知道，她只是担心这个女孩子被人拖到其他地方后严厉惩罚，所以才拉住人家的手，想着暗地里可能被折腾，放在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被欺负了吧。倒水什么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那个满脸笑容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只是想借个由头发作而已，无论是试探自己，还是杀鸡儆猴，都已经达到了目的，不太可能继续追究。
待到挨过这阵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前路茫茫，她也不知自己修养好身体后会去向何方，但无论如何总不会待在此处，和这位青衣婢女以及刚刚那个满腹算计的男子，自然不会再有交集。
只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总有事超出侍英的预料。
雨落之后，蝉鸣渐起，点点暗影伏在树叶间，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啸。
孙全荣的上身忍不住朝着书案后的人影倾斜了些，才觉得那无孔不入的噪音稍稍缓解，暗自松了口气，偷觑了眼顶头上司的神色，继续汇报道：“属下带领衙门里所有的人手在那片过所附近搜检了三日，挖出来三十多具尸体，看衣物和随身物品，应当都是同一个车队的人。他们驻扎的林地被山崩引起的泥石流冲毁，又遇到乱石掩埋，大多数尸首都残缺不全，难以辨认，只能通过仵人根据骨龄和衣着判断，似乎是侍奉主家的僮仆之流。
还有人沿着山石崩毁的痕迹，一直在搜索抱犊山内的那个逃户村落。只是，那里更靠近山崩的源头，损毁的更加严重，除了村内的祠堂之外，都掩埋在了层层土石之下，泥土、木石、人体混同，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祠堂只有小半部分露出地面，周围挖到了些断裂的刀剑和盔甲残片，应当是护卫的甲士......”
“好了。”冯岩从窗棂的阴影中走出一步，胡须一动，露出满嘴燎泡，两条眉毛皱着，越发显得眉弓高耸，底下那双眼睛里射出精光。很明显，正为自己的前途着急上火的他想听的不是这个。“除了过所，找到其他证明身份的信物了吗？”
老吏面色作难，摇头。
“那——还有其他活口吗？”
属下的反应再次令人失望，冯岩的额头皱紧，双眼又开始隐隐发红。
孙全荣在心里骇了一跳，只能深深地躬身，直视地面。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想凑近些，以缓解近些天来脑中越发嘈杂和密集的“天音”，现在心里只想立刻逃离此处，离这位县丞越远越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连开裂的鞋尖上炸开的线头都数了三遍后，才得到准许退下。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放在肚子里，孙全荣忙不迭地拱手行礼，脚底抹油了般极其顺滑地朝门口溜去。
“哎呦——”刚跨过门槛，他就觉得身后刮来一阵恶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踢中膝窝，顿时天旋地转，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面，满脑子嗡鸣，整个人栽倒在地上还向前翻滚两圈。
门口顿时爆发出一阵粗鄙的哄笑。
「空头汉！走路不长眼，竟敢挡你爷爷的道。」
这个老骨头差点都被摔散架的壶关县老吏，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一句句陌生怪异的胡语如同夏日的暴雨般不断砸向他的耳朵，想也知道，话无好话，但是他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此时离楼烦族入主中原、建立大燕已经百余载，对于汉人的歧视仍然很严重。虽然自永平改制起，最高统治者就力倡“胡汉一体，南北混一”，甚至将自己那拗口的楼烦姓氏改成汉姓，自称云氏以为表率，大力推广洛阳雅言，以为官话，但大燕的疆域广阔，洛阳的诏令哪里管得了每个角落。
孙全荣深知楼烦人的暴虐性子，尤其这些驻扎在穷乡僻壤的基层将士本来就内心烦闷，又手中带刀，若是脾气上头，哪管的上什么王法律令，干脆拿你的人头试他的刀锋利不利。若是苦主告上官府？
嘿！这壶关县的最高长官就出自楼烦族，告到他那儿岂不正撞在网里？
哦，不对，寇县令死了，现在这壶关县该听冯县丞的了。
可是冯县丞......就扛得住这群楼烦军士吗？毕竟整个大燕的最高长官都是他楼烦族的哩。
胡思乱想的孙全荣不顾迅速肿起的额头正火辣辣的痛，赶紧朝始作俑者拱手作了个揖，夹着尾巴、缩着身子逃走了。
朝这个汉儿的后背吐了口唾沫，仆智花撇了撇嘴，将手从刀柄上放开。
被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楼烦士兵挤出几丈远的仆人焦急地抻着脖子，还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将这群恶客通报给书房内的主人，就见领头的楼烦幢将吐完唾沫后，挥手让其他人待在门外候着，自己抬脚跨过门槛，直接闯了进去。
仆智花出身楼烦族，天生高大，又是武夫，从军二十余年后，终于爬到从七品的幢将，下辖百人，行走间虎虎生风，腰胯带动着别在腰间的佩刀撞击金属裙甲，发出咔咔的可怕响声，三两步就走到冯岩所在的榻前，恶声恶气地说：「那个汉人在哪？」
早就听到响动的冯岩拉了拉袍角，转头露出一个礼貌又不至于谄媚的微笑，迎上这位不请自来的恶客，扶他坐下，又招来门外那两个踮着脚尖差点戳破窗户的仆人，调整座椅、搬来香炉、端茶倒水......
鎏金铜兽的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这股清雅的幽香却叫闻不惯的仆智花打了好几个喷嚏，本来想要继续下去的质问之语也被堵在喉咙里，憋得脸色涨红。
冯岩假装没看到这幕，正坐在主位上，面对已经被殷勤服侍到不耐烦的楼烦幢将，仍旧笑意吟吟。而每当对方掀动嘴唇喷吐出一个个急促的短语，他就睁大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间或着用双手比划，又发出一两个表示茫然的音调。
两人就这么磨蹭了好半晌。
直到外面的士兵都开始鼓噪起来，仆智花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地挥开仆人想为他掸去衣上浮尘的手，抽出屁股底下难以安放的两只腿，往后斜靠着，十分无礼地箕踞在塌上，双眼紧紧盯着冯岩，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汉话。
“我要、那天、汉人。”
“要这个汉人？”冯岩有些诧异，但很快又切换成一种故作欢快的语气。“仆将军客气了，看来是他们侍奉得实在周道，竟然劳您亲自讨要。”
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个普通仆从，冯岩叫人将他们的身契拿来，亲手递给仆智花。“就送给将军了。”
仆智花气得瞪眼，揪住两张契约撕成碎片，直接拍在案几上。“前几天、女娘。”
“嗳呀！”冯岩轻拍坐榻，不住地叹息，又叫人拿来一叠身契。“没想到将军竟然是个多情种。那日拨给将军宅子的几个女婢身份下贱，能得了将军的青眼也是她们的造化......”
“冯岩！”
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自己被耍弄了，怒气上涌，面色紫胀的仆智花猛然起身，踢翻横在两人之间的小小桌案，嘴里憋了一长串的粗话，可惜他那可怜的汉话识字量说不出来，用楼烦语吧，又恐怕对方听不懂，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越想越气。
令冯岩惊讶的是，这个粗鲁的军汉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居然还肯按捺住怒气，挥退了听到巨响冲进书房的一众部下，从满地的公文中抽一张，在空白处用汉字写出了自己的要求。
而等到接过纸张，冯岩心中的疑惑和惊讶越来越大，看到最后甚至用手撑地，直接站了起来，双眉紧皱。
“你要将她献祭给幽冥之主？”
回应他的是长刀出鞘。
锋利的尖端抵在冯岩的脖子上，这是一句不需要任何翻译就能读懂的威胁。“那个小女娘。”
仆智花一字一顿地说，双眼散发着狂热的光。
“幽语说，她是，最好的祭品！”
汉人以天音为天道，胡种以幽语为神谕。
冯岩的脸色渐渐沉凝，双目紧紧听着胡将散发着炙热光芒的碧绿眼瞳。
他知道，这件事无法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