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六点,福宁街8号。

    连日的暴雨过境让空气中残存着湿漉漉的水雾气,驶入巷口的车辆从刮落的枯枝碾过。

    地面咯吱响,但很快就被前面的吵闹声盖过。

    林朝月懒散地歪在车窗往外看,熟悉的低矮石笼围墙外站着陌生的男女,他们穿着体面,声音却不大体面。此时正嚷着要进去用餐。

    再开近一点,墙内中式庭院景观依旧,墙外却挂上了‘点茶听香’的牌子。

    “今天陈叔这里不营业?”林朝月随口问。

    司机回了句今晚有贵客,然后问她要不要把车停在这里。

    林朝月又朝外望了一眼,想说直接走后门,省着麻烦,但再抬眼就见徐助人已经等在门外了。看到熟悉的车,徐助脸上一喜,快步走过来的同时还举着手机低声说了句什么。

    徐助是她父亲的私人助理,平日基本寸步不离,这会儿放人出来,看样子是等她等急了。

    “就停这吧,行李帮我送去唐湾,麻烦您。”

    说话间,后车的车门已经被林朝月推开,想起钟总今早的话,司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后座。

    好在帮忙开门的徐助听见了后半句,把话茬接了过去:“钟总说您刚回国,唐湾很久没住人太冷清,在市中心给您安排了新住处,等会儿吃过晚饭会叫人带您过去,行李我先帮您放好。”

    “饭局还没开始?”林朝月下车的动作一僵,有些诧异。

    她飞机晚点两小时,来的路上刻意磨蹭了很久,还以为能躲过去呢。

    徐助微笑:“都在等您,林总今晚十点的海外差旅,两小时后直接去机场;钟总最近的商务洽谈安排在明早,今晚预留了足够多的时间陪您吃饭。”

    林朝月撇嘴:“怕是留了足够的时间兴师问罪吧。”

    她三年前赴美留学,主修法律专业,国内混日子久了,再加上大二那年她出车祸住了几天ICU,家里对她要求不高。出国前钟女士只交代了两件事,一是顺利毕业,二是不违法犯罪。

    说是两件事,其实中心思想只有一件事---别给钟林两家丢脸丢去国外。

    母亲大人交代的事自然要好好完成。

    她这几年虽然课业不出众,但从不挂科;课余唯二的兴趣爱好,一是滑雪,二是收藏酒,偶尔也会被李聪拉着去去夜店,但和违法犯罪从不沾边。

    要说唯一的缺点,那就是费钱,但她不缺钱,所以平日里尽情刷卡挥霍,日子过得还不错。

    概括来说,就是富足的咸鱼生活。

    倒霉的开始是半个月前。

    她顺利毕业准备回国,李聪,她发小,非让她去家里开Party,说她今年走大运,没和他一样延毕,要沾沾她的喜气。还说帮她淘了五瓶90年份的罗曼尼康帝,林朝月去了,她心情不错,还当场开了一瓶酒庆祝。

    结果几杯酒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

    等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林朝月一脸懵逼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还坐着两个纽约州的警察。

    在反复确认眼前这年龄不大的东方姑娘就是巨额诈骗案的受害者后,警方颇为同情,留下笔录的同时,顺便把她昨天的悲惨遭遇告诉她。

    原来昨天卖李聪酒的那个所谓华裔富二代,就是一骗子。

    Party带去的五瓶酒只有打开的那瓶是真的,她那杯还被兑了东西。

    难怪玫瑰花蜜余味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涩感。

    原来是没彻底溶解的安眠药:)

    那骗子最开始的目标是李聪,这货平日没少炫富,人家以为他是大肥羊,等入侵他账户后发现这哥们就是一穷光蛋,于是把目标转移到了林朝月身上,连这次的毕业Party都是那骗子撺掇办的。

    酒是假的,卖酒的人是假的,买酒的网址也是假的。

    链接里早就植入了病毒,只等着她买酒付款的时候截获密码,再趁她醉酒搬空她的账户,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说实话。

    一瓶罗曼尼康帝被诈骗两千万这事,连她自己还没来得及消化……

    徐助:“林总说人没事就好,钱还可以再赚。”

    林朝月到底有些心虚:“我妈怎么说?”

    徐助依然微笑:“您的事情钟总以公司的名义委托给了君天梁木律所,今天裴律师也在。”

    “谁?”后半句林朝月没大听清,越洋电话和外面又一轮的吵闹声在此刻接连响起。

    这次却都是冲着她来的。

    刚刚外面吵嚷的女人本来都消停要走了,见她进了院子,以为老板区别对待,抨击老板的同时还不忘捎带着她:“为什么她能进我们不能进?你们不是说今天不营业吗?做高端私宴也要认清你们的客户群体,就那小丫头片子能为你们创收多少?”

    林朝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她刚下飞机,阔腿裤运动鞋,穿得确实有些随意了。

    徐助带上门,有些尴尬地解释:“听说是一个艺人团队,托了小钟总的关系过来的,前几天暴雨人没来,今天雨停才来。”

    “小姨的朋友?”

    “具体的不清楚,小钟总电话交代,既然约定的日子没来,今天也没提前打招呼,可以不接待。”

    钟家上一代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又都是事业型女人,外人为了区分,称她母亲钟总,称她小姨小钟总;这处私房餐厅也是她小姨投资的产业,算是和陈叔合伙。

    既然是小姨的朋友。

    林朝月接电话前随口说了句:“介绍她们去隔壁刘姨那吧,总在这儿堵着门也不方便别人过路。”

    “成,我去说一声,您要不要先进去?林总他们就在水榭对面的采荷轩。”

    林朝月扬了扬还亮着的手机:“不急,我接通电话,等下你回来一起。”

    她最近基本没怎么接过李聪的电话。

    她看他就烦,听见声音更烦。

    今天本来也不想接,但他这电话打来的时间不大对。

    纽约时间凌晨六点,平时这个点他不是通宵刚结束就是还在睡。

    找她有事?

    林朝月划开来电,径直坐去长廊下的石凳上。

    “月宝,你到家了吗?回国的感觉怎么样?空气是不是比伊萨卡还清新。见着叔叔阿姨没?你按个扩音,我给叔叔阿姨问个好,好几年没见,我都想死他们了!”刺耳的声音是从手机里窜出来的。

    “别演了,我还没见着我爸妈,有正事说,没事我挂了。”

    回国飞机的引擎声震得林朝月耳鸣,现在还有些不舒服,她从耳边拿开手机按了扩音。

    “别挂别挂!有正事!”

    听见林朝月现在就自己,对面明显舒了口气,然后变得神秘兮兮:“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林朝月有些心不在焉,敷衍的同时正分神盯着青泥砖边缘的蚂蚁搬家。

    李聪沉默三秒,心想这花边新闻虽然传的离谱,倒也没传得那么快,这不连林朝月本人都还不知道,他说的即时点,没准还能弥补之前的过错,下次见到林朝月不至于被骂的太狠……

    李聪轻咳一声:“就是和你有关的一些花边新闻……我也是刚听说的,说你仗着家里有钱,不仅在纽约州的学历是买的,私人住处里还包了好几个不同国籍的男大,这次被骗钱也是因为男大在家里争风吃醋你去酒吧买醉,最后因为酒保的美色被骗的。”

    李聪一股脑地说完,对面却不做声了,他有些心慌,‘喂’了好几声,生怕信息量太大,林朝月被气晕了。

    僵持好一会儿,他才听林朝月说:“继续。”

    “啊,继续继续,不过你放心,这事你爸妈估计还不知道,我是听我家老李说的,听说为了这事,林叔叔和钟姨准备把你塞到裴舒文的律所去上班,裴舒文你知道吧?就是小时候总欺负我那个,我觉得他比你妈还恐怖,要我说,你最近去川西看牛马肯定是看不成了,估计要去他那做牛马了……”

    “裴舒文是君天梁木的合伙人?”裴舒文的名字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君天梁木她听过不止一次。

    两年前还在宁城排不上号的律所,中途低调换了合伙人,今年已经步入顶级红圈所的行列。

    看样子这个裴舒文就话题中心的Rainmaker,业内俗称的造雨者。

    李聪:“是啊,你赶紧想想办法吧,漂亮国再不好顶多骗骗你的钱,那可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林朝月黑脸,她这倒霉发小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没有上班的打算,我不去他们总不会强迫我去。”

    李聪:“那可说不准,我们家老李说这次你爸妈估计要动真格的,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你说我爸妈不知道,那李叔听谁说的?”林朝月蓦地问。

    “啊?”李聪一句话就被绕晕了,支支吾吾半天,才犹豫地憋出一句‘难道是听你爸妈说的?’

    林朝月属实被气着了,挂电话前非常无情地丢下一句:“我看你这智力水平明年也别想毕业,卷铺盖辍学算了,给好人挪挪地方!”

    ……

    男人无端轻笑一声,让电话那边的赵淮安有些发毛。

    “笑什么呢?”

    “没什么,你继续说。”裴舒文收回视线,带上休息室的门,木门咯吱声并不突兀,连带着安静的说话声也很快就融于这处布满蝉鸣的庭院中。

    还说什么?他刚刚不是都说完了,合着这祖宗一句都没听见去?

    但他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想到今年下半年的创收还得指望这祖宗……

    赵淮安:“我说林晓,人家怎么说也是一线女星,天价解约费的官司,你好歹给点面子露个脸,她助理电话都打到我这了,虽然我们今年赚了不少,但赚钱这种事谁又嫌多,这官司不难的,花不了你多少功夫,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嗯,有道理。”

    赵淮安一喜:“那你的意思是?”

    “君天梁木有更专业的合同纠纷律师。”

    赵淮安喜不过三秒,声音都拉长了:“可是人家指名要你,说只相信你的能力,而且愿意单独给你五个百分点的费用,这可是笔不小的进账。”

    “那真遗憾,我不缺钱。”

    这恰恰就是最大的问题。如果裴舒文缺钱,赵淮安相信他只要发发力,红圈所第一把交椅都是他们来坐。

    但偏偏他不缺。

    上次拿暴雨当借口躲了饭局,这次人家都追到门口了他还是不准备见。

    赵淮安知道这生意大概率做不成了,他默默叹气,但还是不想放弃。

    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能请动这尊大佛,他就听裴舒文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裴舒文:“林晓的事情你交给汤陈彬处理,腾辉集团提前锁定下个财年和我们的合作,这个合同你亲自拟,合作要求我晚点发你。”

    “谁?腾辉集团?林腾辉的公司?真的假的?哥你别逗我,我心脏不好!”

    “嗯,我们暂时达成了口头协议,具体的细节还要再约时间敲定。”裴舒文语调依然沉稳,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

    但对面的人显然没那么淡定了。

    “什么情况?腾辉集团之前不是和安颂合作吗?你答应他们什么条件了?还是不收费只为打广告?”

    不怪赵淮安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腾辉集团在宁城金融行业的体量太大,连他们这种律所,吃下也是几年不愁吃喝,更何况腾辉集团可是宁城金融界的风向标,连他们都选择君天梁木,还愁别人不选吗?

    他感觉红圈所第一把交椅正在朝他招手!

    裴舒文看了眼窗外,语气依然平静:“正常收费,但要帮林家带几天孩子,简历我发你邮箱了,下周一让人事安排入职,实习律师岗,挂我名下。”

    “得嘞!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把林家的公主少爷打发的乐乐呵呵,多熊的孩子我都忍了!不对,这哪是孩子,这不是妥妥的财神爷!来了我就供起来!”

    裴舒文:“林家的意思是不需要优待。”

    赵淮安嘴上答应,但心里却暗自决定到时候一定要献献殷勤,这边电话还没挂,他那边就点开邮箱看邮件。

    只是这邮件他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

    “裴舒文。”

    “嗯?”

    “这就是你说的孩子?你确定林家是让你哄孩子,不是想白|嫖你当上门女婿?”

    --

    尽管离得很近,但林朝月并未留意到休息室中的动静。

    听李聪说完,之前的三分心虚变七分。她起了趁机溜走的念头。

    虽说当缩头乌龟不是长久之计,但起码也要避过这阵风头再说,没准到时候钟女士的气就消了,总好过现在直接撞在枪|口上。

    只是门外这条路是出去的必经之路……

    不管了,反正天也有些黑了……

    林朝月深吸一口气,随意拢起头发用牙齿轻磕橡皮筋梳了个高马尾,然后蹑手蹑脚推开了木门。

    她动作很轻,外面的人正说话也没留意到她,徐助更是背对着她。

    她差点就以为今天稳了。

    奈何一声大嗓门,直接把她已经飞去川西自驾游的魂又勾了回来。

    “不行!”

    “别想随便就打发了我们!你们如果不让我们进……” 瞄到林朝月的第一时间,林晓助理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掐着她手腕把人扯了过去:“那她今天也别进了!对待顾客你们要一视同仁!”

    很好。

    这下子真跑不掉了:)

    林朝月火气蹭蹭蹭地往上蹿,只是还没等发作,她就感觉捏在她手腕上的力道被轻巧拨开了。

    本以为是徐助,但回过神的林朝月发现徐助正面色紧张站在她不远处的对面。

    那他是?

    林朝月这时才想到偏头去看,但男人已经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此时的她只能窥见他的半张侧脸和背影。

    不过只要稍稍留意,不难发现,来人五官出众,身形优越。

    他长睫微卷,鼻梁高挺,流畅的下颌线一路延伸至修长的脖颈,再往下的躯体被一丝不苟的西装包裹着,但依然遮挡不住其中的沉着矜贵。

    男人面上挂着笑,却没什么笑意:“公众人物在外面还是要注意些影响,吓到别人就不好了,您觉得呢,林小姐。”

    起初那句‘林小姐’林朝月以为是在说自己,转头见一旁的保姆车降下车窗,林朝月才发现徐助口中的‘艺人’指得竟然是林晓。

    她认得她。

    李聪家里是做娱乐业的,经常提起这位。

    国内的顶级一线女星,背后金|主资本雄厚,曾经一掷千金连续一个月投放纽约时代广场的大屏广告,手握四十几个代言,是圈内最具商业价值的女艺人。

    只是她怎么在这?

    车内的林晓微微一笑:“裴律,您的档期难约,赵律师不愿意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原来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找人的。

    只是这找人的方式实在不怎么雅观,林朝月轻抬手腕,天色已暗,但路灯下隐约还能看见刚刚被捏出的红痕。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

    没第一时间作声,而是回头看了一眼她:“疼?要不要送你去看医生。”

    “啊?”也没这么严重。但她想到了什么,倒也没再作声。

    林晓是人精,男人说话间,她已经让助理拿了一个顶奢橙色礼盒送给林朝月。

    林晓:“真抱歉,我助理年纪小做事总没轻没重的,希望裴律别介意。只是不知道今天裴律方不方便赏脸吃个饭?”

    道歉自然不是对林朝月道歉的,但她此时正八卦着面前两个人的关系,也没计较。

    裴舒文依然绅士,只是态度难免疏离:“今天怕是要辜负林小姐的美意了,不如我们改日?”

    见不到人尚且不罢休。

    此时见到人,怎么会轻易放他走。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持。

    林朝月还没倒时差,大家都不说话,她站了一会儿人就有些犯困。

    “有纸笔吗?”裴舒文突然出声,林朝月哈欠打了一半,才后知后觉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哦,有。”她翻起了随身背的包,包里有笔和便利贴。

    递过去的时候,她手指不小心触摸到他冰凉的指尖,人也跟着立刻清醒了。

    她顺着看过去,就见男人在写字,他以掌心做支撑,笔尖有力,墨水迅速在纸张上划过,写下一串名字和号码后,最后顿笔。

    有字的那张给了林晓。

    拓下印子的那摞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林朝月没仔细听。

    因为她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痕迹,突然有一瞬的失神,记忆深处,身边男人的精致面孔正渐渐与记忆中模糊的张扬少年重叠。

    裴、舒、文。

    第六感突然让她觉得,写出这样字的人,倒也未必如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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