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宋相茹意料的是，当她带着人闯进赵笑家中时，云傩却自己站出来了。
她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说：“孩子们在睡觉，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宋相茹觉得有诈，警戒地看着她，云傩走到她雇佣的打手身前，将双手握住递过去。
“绑起来。”
三个身强力壮的打手面面相觑，此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宋相茹，宋相茹咬咬牙，命令道：“绑！”
三人不敢耽搁，手忙脚乱地将云傩手臂从前绑到后背，用了整整四条绳子，绑得云傩像个粽子，连扭头呼吸都困难。
宋相茹还疑她有诈，指了指三人中的二人，说：“你们俩，去屋里看看。”
“别去。”
云傩皱眉，宋相茹以为自己识破她的诡计，她轻笑一声轻蔑说：“我早知道你是故意埋伏在此，你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她无视云傩的提醒，瞪了眼他们二人：“还不快去！”
二人刚翻墙进去便是一片哀嚎，紧接着叮当作响，屋内一串脚步声响起，墙上影子纷纷乱乱，仔细一看所有家丁都朝这个方向跑来。
宋相茹暗叫不好，扯动绑在云傩身上的麻绳，朝山上狂奔，一直跑到云中山的山脚下，才缓了一口气，恶言道：“你就是故意耍我吗？”
云傩脸色难看，吞下口中的血沫，说：“……我不是提醒你了吗？”
宋相茹还想反驳，但山脚下隐隐看见火光冲起来，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呐喊助威声随着山脊一直朝上，前去的方向是山腰的木屋。
“又来！”宋相茹咬碎了牙，狠狠一拽云傩，“别墨迹！快走！”
云傩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她嘴角慢慢溢出鲜血，每多走一步心脏就绞痛一次。
是她将赵笑骗了出去，她知道就算自己从季言手中侥幸逃走，宫中的人也早已盯上了自己的去向。赵笑为了她与九生堂决裂，失去了最大的庇佑，而家中的万千医典很快会被江湖众人盯上，各界人士都等不及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如果她不走，最后的结局就是拖着赵笑和三个孩子一起死，那倒还不如她一人离开，至少事情还会有回旋余地。
况且她的身体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一个将死之人，谈什么未来，若是以身殉道，或许还能搏一搏世间安宁。
云傩去意已决，就算今日宋相茹不来，她也会亲自上山去找他们。
天崇子母台。
地面上散落着残破的祭品，几枚破碎的陶罐和被火烧焦的布帛。枯黄的草丛间，几根残烛静静躺着，蜡油凝结成奇异的形状，像是某种诡异的符号。
被烧毁轿厢焦黑的骨架扭曲着，金属鬼面上天工般的纹理焚烧殆尽，只剩下面目可憎的骷髅，细细的绳线吊着重金坠，风吹过撕破神仅存的尊严。
两侧的幡布上写满咒言，三枚铜铃连串，微风吹过，草丛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隐形的脚步在游走。
万籁空响，唯鬼神哭。
宋相茹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高台，高台上矗立着一面巨大的铜鼓。高约三丈，宽逾两丈，鼓面上刻满了血池和新生儿的纹样，四周用粗大的青铜链条固定在高台之上。
——铜鼓一声响，鬼门为祭开。
“轰——”
宋相茹举起拳头粗的铜锤，冲着鼓面，重重砸下！
鼓声如雷霆般震撼，传遍整个山谷，直达云霄，山林间的鸟兽被惊起，四散奔逃。
“轰——”
鼓声带着回音一声接一声，阴风骤起，怨魂怒号，天地回响，山河共振。
村民听闻鼓声，在夜幕的笼罩下，像黑潮一样从山下密密麻麻涌上来，无边无际地包围整座天崇子母台，鼓声不断回荡在山谷间，人群的喊声逐渐吞噬天际。
“烧死异徒！还云中一个清白！”
“烧死异徒！还云中一个清白！”
“烧死异徒！还云中一个清白！”
云傩的脑袋磕到石头，刚好没几日的伤口再次裂开，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汨汨流出，渗进土地中染黑，而野草因鲜血的浸润而显得格外诡异，微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
村民们聚集在子母台附近，挥动着火把，光照亮了整个子母台。
宋相茹拽着她的头发到木台上，撒手把人放在尚未燃烧完的草木堆中，又拢来另外两堆干草，一股脑地铺在云傩身上将她淹没。
云傩孤身被绑在木台中央，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人高草堆，与站立着的人潮对视着，亦如神殿中的金身法像，垂眸看着她的信徒子民。
台下的人大多她都认识，她聆听他们一声声的祈求和祷告，一次次许诺他们的愿望，她看着他们曾经跪在她的身前供养她，如今站在她面前说烧死她。
她从不盼望他们能有多聪慧，但看着他们如此那般的愚相，还是难以控制地失声发笑。
一时草像，一时金身，一声娘娘，一声异徒，在铜鼓重重敲响的那一刻，所有的敬仰与怨恨，消融在高举焚烧的火把中。
火把连成一片红海，子母台下世人，亦是不知自己早已身在血池当中。
七声奏完，林中还回荡着鼓声，宋相茹站在木台中央，气势如虹，扬声宣布。
“异徒已伏诛！代替整个云中请罪，献祭给娘娘！”
“娘娘保佑云中！”
“娘娘保佑云中！”
“娘娘保佑云中！”
……
一片火光之中，在人群的最后，季言一言不发地僵硬站着。
宋相茹余光瞥到，心跳漏掉一瞬，担心他会上来抢人，赶忙朝台下的村民问道：“圣火残缺，有谁愿意借火一用！”
站在前面的人上前，她弯腰借过他手中的火把，却见季言仍然站在原地，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释然一笑。
——这里站着的，到处都是认识他的村民，爱人再重要，又怎么会比他大祭司的身份重要呢？
一旦想明白，她更加肆无忌惮，挥手便将火把扔进沾油的草木中，烈火迅速蔓延，草木蜷缩的声音劈啪作响，红光高窜映红了黑夜的天幕。
底下的村民叫好，像挥舞着彩旗一样挥舞火把，风哭掩盖在一片欢欣中，世界沸腾喧嚣，唯有火舌舔过之处，寂静如枯山。
云傩知道，赵笑的一百只花灯，再也没办法补给她了。
-
木门被推开，太阳烤过的热浪涌入，来者闪电般冲入室内，一掌扇在季言的脸上。
赵笑的模样看上去比几日前更加恐怖，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拧着一股疯狂的执拗，脸颊瘦削，皮肤苍白如纸，那件蓝色袍子脏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挂葫芦的腰绳只剩下被斩断的半截，随着他气息起伏晃动。
“她人呢？”赵笑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满是仇恨的双目死死瞪着季言。
距离自己找到这里，云傩已失踪整整一日了。
那日他回家已是深夜，空荡的房间几乎将他整个心肺绞烂，他马不停蹄冲上云中山，面对的却是再次沉默的大山和高升的月，残夜汹涌在他刚刚修补好的心病上烧出一个大洞，
整整一夜，他在无限的绝望和焦灼中挣扎，最终还是在黎明到来之前，逃往九生堂。
他跪在元安面前，用自己所有的藏书药材，医堂和一身功力向他索求关于云傩的哪怕一点点线索。
元安答应了。
赵笑来这之前甚至都想好了，他不要云傩跟着自己回去了，只要她活着，哪怕她要跟着太后，他也不拦了，只要告诉他她无事，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季言盯着他，长长的沉默后，突然笑了。
“我都将她舍给你了，你还是没能把她护住。”
赵笑掐住他的脖子：“什么！？”
“我告诉你她在哪！”季言绕过桌子，将赵笑往外狠狠一推，指着外面的山谷说：“她在那！”
“她在那！她在你能看见的所有地方！看见了吗？”
季言手臂颤抖，手指划过山谷的裂缝，说：“她早就化成灰了，被活生生在火里烧死，临死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火焰烧到山中，将整个黑夜都烧成了白天。你没看到！你告诉我你没看到！！！”
赵笑眼珠迟钝地转动，他掐住季言的胳膊，俯下身，哇得吐出一大口血。
“呵呵，”他脸色如纸，唇瓣沾血，双眼垂怠似有将死之相，“不可能，不可能。”
“她不会死的……我答应过她会保护她……不可能的……”
“你！护！不！住！她！”
季言推着他，险些将他推下山崖去，说：“你没有做到！她现在死了！死了！”
赵笑说：“我不信，你们定是想骗我，你们想带她回天上城，所以说这种幌子骗我，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季言目眦欲裂：“你不信？那我带你去看，她烧毁的尸身还在子母台上，有的是人往她身上扔鸡蛋和菜叶，她被当做异徒烧死了，异徒！她是池头娘娘，却临死了都没有尊重！”
赵笑想起他经过天崇子母台时看到的惨样，台中被烧出一个黢黑的大洞，他骗自己那一节节小段，不过是未烧完全的树枝……
他失力坐下，双手垂在身侧，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满手猩红的血泪。
他想起他答应她要在有生之年做一千只花灯满足婚宴上的遗憾，想起几日前她在他耳边说她想要一个秋千。现在他连秋千的图纸都画好了，她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他们还约定要去看世间万水千山，要陪着三个孩子长大成人，要得到他师父十方道士的亲口祝福……
三个孩子……
“那三个孩子呢？”
他哑着嗓子，最后问道。
季言的脸色一变，扭头欲走：“我不知道。”
赵笑猛地起身，吼道：“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季言一怔，冷冷地回头，说：“她已经死了，那三个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笑满脸是血，眼珠几乎脱落，他如死鬼般揪住季言的衣领，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那三个孩子就是她的命！”
他清楚这云中村的黑暗，这村里的老不死年年拐卖幼女，还有爷孙共妻的恶行，他护不住云傩，但至少要让那三个孩子逃出云中山，好好活下去！
季言吞了口唾沫，说：“那又怎么样……”
赵笑面无表情，手中寒光一闪，银针嚓嚓嚓扎入他的手臂内侧和颈后，季言腿一软，立刻瘫倒下去，满地打滚，痛苦不堪。
“我再问一遍，那三个孩子，去哪了？”
季言强撑着意志，眼神迷离，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但他的眼中却划过一丝嘲讽，张了张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卖了。”
他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赵笑的天仿佛塌了，他瞪大眼睛，一把将躺死在地上的季言拽起来，狂怒地吼：“你说什么？！！”
季言像个死人一样任由他摆布，赵笑青筋暴起，拔出银针，朝他的眼球刺去，咬牙切齿地问：“说话！卖到哪里去了！！！”
“北边。王仁家。”
宋相茹站在木门口，淡漠地说道。
赵笑麻木地站起来，他将木偶般的季言扔下，满身煞气地朝北边跑去。
-
“娘娘心中无尽情，愿用自身换安宁。”
赵笑找到三个孩子，所幸王家念在她们年纪尚小，想买来做童养媳，暂未酿成大错。他带着那三个孩子回了辜邬，从此闭门隐居，再不出世。
季言一行人离开的五日后，整个云中村的成年男性突然一夜间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们四处求神问鬼，却再也没有神倾听他们的困局。
又五日后，辜邬城中有人向他们兜售解药，千金一贴，众人求药若渴，纷纷掏腰包购买，药有奇效，不仅恢复能力还令人亢奋异常，能夜御百女……
又十日，村中人悉数暴毙身亡。
再后来，被彻底烧毁荒废的天崇子母台下，每日都会多出一个身影，他手持一盏花灯，只是呆坐在那高高的台前，直到花灯燃尽。
铜鼓折射的月光，将他影子拉得长又寂寥。
她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说：“孩子们在睡觉，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宋相茹觉得有诈，警戒地看着她，云傩走到她雇佣的打手身前，将双手握住递过去。
“绑起来。”
三个身强力壮的打手面面相觑，此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宋相茹，宋相茹咬咬牙，命令道：“绑！”
三人不敢耽搁，手忙脚乱地将云傩手臂从前绑到后背，用了整整四条绳子，绑得云傩像个粽子，连扭头呼吸都困难。
宋相茹还疑她有诈，指了指三人中的二人，说：“你们俩，去屋里看看。”
“别去。”
云傩皱眉，宋相茹以为自己识破她的诡计，她轻笑一声轻蔑说：“我早知道你是故意埋伏在此，你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她无视云傩的提醒，瞪了眼他们二人：“还不快去！”
二人刚翻墙进去便是一片哀嚎，紧接着叮当作响，屋内一串脚步声响起，墙上影子纷纷乱乱，仔细一看所有家丁都朝这个方向跑来。
宋相茹暗叫不好，扯动绑在云傩身上的麻绳，朝山上狂奔，一直跑到云中山的山脚下，才缓了一口气，恶言道：“你就是故意耍我吗？”
云傩脸色难看，吞下口中的血沫，说：“……我不是提醒你了吗？”
宋相茹还想反驳，但山脚下隐隐看见火光冲起来，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呐喊助威声随着山脊一直朝上，前去的方向是山腰的木屋。
“又来！”宋相茹咬碎了牙，狠狠一拽云傩，“别墨迹！快走！”
云傩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她嘴角慢慢溢出鲜血，每多走一步心脏就绞痛一次。
是她将赵笑骗了出去，她知道就算自己从季言手中侥幸逃走，宫中的人也早已盯上了自己的去向。赵笑为了她与九生堂决裂，失去了最大的庇佑，而家中的万千医典很快会被江湖众人盯上，各界人士都等不及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如果她不走，最后的结局就是拖着赵笑和三个孩子一起死，那倒还不如她一人离开，至少事情还会有回旋余地。
况且她的身体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一个将死之人，谈什么未来，若是以身殉道，或许还能搏一搏世间安宁。
云傩去意已决，就算今日宋相茹不来，她也会亲自上山去找他们。
天崇子母台。
地面上散落着残破的祭品，几枚破碎的陶罐和被火烧焦的布帛。枯黄的草丛间，几根残烛静静躺着，蜡油凝结成奇异的形状，像是某种诡异的符号。
被烧毁轿厢焦黑的骨架扭曲着，金属鬼面上天工般的纹理焚烧殆尽，只剩下面目可憎的骷髅，细细的绳线吊着重金坠，风吹过撕破神仅存的尊严。
两侧的幡布上写满咒言，三枚铜铃连串，微风吹过，草丛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隐形的脚步在游走。
万籁空响，唯鬼神哭。
宋相茹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高台，高台上矗立着一面巨大的铜鼓。高约三丈，宽逾两丈，鼓面上刻满了血池和新生儿的纹样，四周用粗大的青铜链条固定在高台之上。
——铜鼓一声响，鬼门为祭开。
“轰——”
宋相茹举起拳头粗的铜锤，冲着鼓面，重重砸下！
鼓声如雷霆般震撼，传遍整个山谷，直达云霄，山林间的鸟兽被惊起，四散奔逃。
“轰——”
鼓声带着回音一声接一声，阴风骤起，怨魂怒号，天地回响，山河共振。
村民听闻鼓声，在夜幕的笼罩下，像黑潮一样从山下密密麻麻涌上来，无边无际地包围整座天崇子母台，鼓声不断回荡在山谷间，人群的喊声逐渐吞噬天际。
“烧死异徒！还云中一个清白！”
“烧死异徒！还云中一个清白！”
“烧死异徒！还云中一个清白！”
云傩的脑袋磕到石头，刚好没几日的伤口再次裂开，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汨汨流出，渗进土地中染黑，而野草因鲜血的浸润而显得格外诡异，微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
村民们聚集在子母台附近，挥动着火把，光照亮了整个子母台。
宋相茹拽着她的头发到木台上，撒手把人放在尚未燃烧完的草木堆中，又拢来另外两堆干草，一股脑地铺在云傩身上将她淹没。
云傩孤身被绑在木台中央，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人高草堆，与站立着的人潮对视着，亦如神殿中的金身法像，垂眸看着她的信徒子民。
台下的人大多她都认识，她聆听他们一声声的祈求和祷告，一次次许诺他们的愿望，她看着他们曾经跪在她的身前供养她，如今站在她面前说烧死她。
她从不盼望他们能有多聪慧，但看着他们如此那般的愚相，还是难以控制地失声发笑。
一时草像，一时金身，一声娘娘，一声异徒，在铜鼓重重敲响的那一刻，所有的敬仰与怨恨，消融在高举焚烧的火把中。
火把连成一片红海，子母台下世人，亦是不知自己早已身在血池当中。
七声奏完，林中还回荡着鼓声，宋相茹站在木台中央，气势如虹，扬声宣布。
“异徒已伏诛！代替整个云中请罪，献祭给娘娘！”
“娘娘保佑云中！”
“娘娘保佑云中！”
“娘娘保佑云中！”
……
一片火光之中，在人群的最后，季言一言不发地僵硬站着。
宋相茹余光瞥到，心跳漏掉一瞬，担心他会上来抢人，赶忙朝台下的村民问道：“圣火残缺，有谁愿意借火一用！”
站在前面的人上前，她弯腰借过他手中的火把，却见季言仍然站在原地，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释然一笑。
——这里站着的，到处都是认识他的村民，爱人再重要，又怎么会比他大祭司的身份重要呢？
一旦想明白，她更加肆无忌惮，挥手便将火把扔进沾油的草木中，烈火迅速蔓延，草木蜷缩的声音劈啪作响，红光高窜映红了黑夜的天幕。
底下的村民叫好，像挥舞着彩旗一样挥舞火把，风哭掩盖在一片欢欣中，世界沸腾喧嚣，唯有火舌舔过之处，寂静如枯山。
云傩知道，赵笑的一百只花灯，再也没办法补给她了。
-
木门被推开，太阳烤过的热浪涌入，来者闪电般冲入室内，一掌扇在季言的脸上。
赵笑的模样看上去比几日前更加恐怖，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拧着一股疯狂的执拗，脸颊瘦削，皮肤苍白如纸，那件蓝色袍子脏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挂葫芦的腰绳只剩下被斩断的半截，随着他气息起伏晃动。
“她人呢？”赵笑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满是仇恨的双目死死瞪着季言。
距离自己找到这里，云傩已失踪整整一日了。
那日他回家已是深夜，空荡的房间几乎将他整个心肺绞烂，他马不停蹄冲上云中山，面对的却是再次沉默的大山和高升的月，残夜汹涌在他刚刚修补好的心病上烧出一个大洞，
整整一夜，他在无限的绝望和焦灼中挣扎，最终还是在黎明到来之前，逃往九生堂。
他跪在元安面前，用自己所有的藏书药材，医堂和一身功力向他索求关于云傩的哪怕一点点线索。
元安答应了。
赵笑来这之前甚至都想好了，他不要云傩跟着自己回去了，只要她活着，哪怕她要跟着太后，他也不拦了，只要告诉他她无事，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季言盯着他，长长的沉默后，突然笑了。
“我都将她舍给你了，你还是没能把她护住。”
赵笑掐住他的脖子：“什么！？”
“我告诉你她在哪！”季言绕过桌子，将赵笑往外狠狠一推，指着外面的山谷说：“她在那！”
“她在那！她在你能看见的所有地方！看见了吗？”
季言手臂颤抖，手指划过山谷的裂缝，说：“她早就化成灰了，被活生生在火里烧死，临死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火焰烧到山中，将整个黑夜都烧成了白天。你没看到！你告诉我你没看到！！！”
赵笑眼珠迟钝地转动，他掐住季言的胳膊，俯下身，哇得吐出一大口血。
“呵呵，”他脸色如纸，唇瓣沾血，双眼垂怠似有将死之相，“不可能，不可能。”
“她不会死的……我答应过她会保护她……不可能的……”
“你！护！不！住！她！”
季言推着他，险些将他推下山崖去，说：“你没有做到！她现在死了！死了！”
赵笑说：“我不信，你们定是想骗我，你们想带她回天上城，所以说这种幌子骗我，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季言目眦欲裂：“你不信？那我带你去看，她烧毁的尸身还在子母台上，有的是人往她身上扔鸡蛋和菜叶，她被当做异徒烧死了，异徒！她是池头娘娘，却临死了都没有尊重！”
赵笑想起他经过天崇子母台时看到的惨样，台中被烧出一个黢黑的大洞，他骗自己那一节节小段，不过是未烧完全的树枝……
他失力坐下，双手垂在身侧，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满手猩红的血泪。
他想起他答应她要在有生之年做一千只花灯满足婚宴上的遗憾，想起几日前她在他耳边说她想要一个秋千。现在他连秋千的图纸都画好了，她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他们还约定要去看世间万水千山，要陪着三个孩子长大成人，要得到他师父十方道士的亲口祝福……
三个孩子……
“那三个孩子呢？”
他哑着嗓子，最后问道。
季言的脸色一变，扭头欲走：“我不知道。”
赵笑猛地起身，吼道：“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季言一怔，冷冷地回头，说：“她已经死了，那三个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笑满脸是血，眼珠几乎脱落，他如死鬼般揪住季言的衣领，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那三个孩子就是她的命！”
他清楚这云中村的黑暗，这村里的老不死年年拐卖幼女，还有爷孙共妻的恶行，他护不住云傩，但至少要让那三个孩子逃出云中山，好好活下去！
季言吞了口唾沫，说：“那又怎么样……”
赵笑面无表情，手中寒光一闪，银针嚓嚓嚓扎入他的手臂内侧和颈后，季言腿一软，立刻瘫倒下去，满地打滚，痛苦不堪。
“我再问一遍，那三个孩子，去哪了？”
季言强撑着意志，眼神迷离，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但他的眼中却划过一丝嘲讽，张了张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卖了。”
他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赵笑的天仿佛塌了，他瞪大眼睛，一把将躺死在地上的季言拽起来，狂怒地吼：“你说什么？！！”
季言像个死人一样任由他摆布，赵笑青筋暴起，拔出银针，朝他的眼球刺去，咬牙切齿地问：“说话！卖到哪里去了！！！”
“北边。王仁家。”
宋相茹站在木门口，淡漠地说道。
赵笑麻木地站起来，他将木偶般的季言扔下，满身煞气地朝北边跑去。
-
“娘娘心中无尽情，愿用自身换安宁。”
赵笑找到三个孩子，所幸王家念在她们年纪尚小，想买来做童养媳，暂未酿成大错。他带着那三个孩子回了辜邬，从此闭门隐居，再不出世。
季言一行人离开的五日后，整个云中村的成年男性突然一夜间丧失了生育能力。他们四处求神问鬼，却再也没有神倾听他们的困局。
又五日后，辜邬城中有人向他们兜售解药，千金一贴，众人求药若渴，纷纷掏腰包购买，药有奇效，不仅恢复能力还令人亢奋异常，能夜御百女……
又十日，村中人悉数暴毙身亡。
再后来，被彻底烧毁荒废的天崇子母台下，每日都会多出一个身影，他手持一盏花灯，只是呆坐在那高高的台前，直到花灯燃尽。
铜鼓折射的月光，将他影子拉得长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