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苍凉的歌声还是会在无人的黑夜里响起。
伴随着重物在地上缓缓拖动的声音。
但是，歌谣的后半段，什么时候才能响起呢。
有很多人厌恶少年。
因为他天生畸形的长相，他从小就被扔在外面，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只是因为他比常人多长了两只手臂，将近一半的脸上长满了脓包，与常人实在相异，所以被人暗地里称为两面宿傩。
大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而小孩子则以欺侮他为乐趣，似乎只要将这样丑陋的家伙打倒在地，自己就会变成名垂青史的英雄，哪怕他们那时候都不清楚什么叫做英雄。
就是这样闭塞的一个小村庄。
其实他自己也厌恶自己的长相，也时常疑惑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甚至于这些疑惑都是以后才生出的事情——那个时候，他其实连属于自己的意识都没有。
无意识地啃草根也好，有人施舍亦或是故意捉弄他扔给他烂掉的菜叶脏水也好，只要活下去，只要还拥有着这个本能，无论是什么，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吃下去，即便根本没有人爱他，即便如此行为丝毫不像人类，即便形如野兽，他的本能仍然在坚持着让他活下去。
在尊严之前，最重要的是生存。
就在这种如野兽一般懵懂的时候，有个女孩出现了，她穿着红色的和服，身后还有人给她举着伞，和整个村落格格不入，就像是从山里偷跑出来的妖精公主一样。
“完全和宿傩大人是两回事嘛，我还以为有多像呢。”
她的眼神不同常人，她并非为他的外貌所惊惧。
她的眼底只有说不清的失望。
“不像宿傩大人一般威风也就算了，怎么连个人样都没有。”
“这只是个天残之人而已，不过是那群人无知，以为两面宿傩就长这个样子才这么叫他——这下你满意了吧。”
身后的少年淡淡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漠不关心。
“我们快回去吧，外面很危险的。”
然而，女孩儿并没有如他所愿挪动脚步，她只是一直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孩儿——他们的年纪一般大，然而男孩儿甚至连说话都不会。
她自己至少吃饱穿暖，至于是否遭人白眼，她并不在乎这件事。
“床夜？”
少年疑惑着，再次催促道。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丝线的质感。
“咱们两个偷偷出来，到时候被那群村民发现就不好了。”
他试图用这种事情让床夜赶紧随他离开。
床夜不在意别人的白眼，但她还是不想再被人围着扔石头和垃圾的，所以她的身边总是会跟着一大堆护卫的人。
今天确实只有他们两人偷偷溜出来，如果被人看到还是挺危险的。
可……
“……怪可怜的，还是把他一起带回去吧。”
尽管他连话都不会说，但床夜看到了，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的求生之光。
所以无法放下不管。
床夜并没有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虽然她的整个家族都被称为不祥，可她毕竟没有沦落到连垃圾都要去吃的地步。
【我也不是在同情他。】
没人需要这种施舍一般的同情。
她只是因为……
“喔——那伞可怎么办呢？”
少年似乎并不关心在地上的男孩儿会不会饿死，只是因为发话的人是床夜，所以他不会直接反驳，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孩儿。
“我会自己拿的！”
床夜“唰”的一下抢走了伞，大步往回走。
两面宿傩的眼睛里并没有映出带有冷漠眼神的少年。
自始至终，只有那一抹鲜活的红色印在了他还尚且懵懂的眼底。
一定要问为什么会这样做的话，是因为床夜想要成为能拯救他人的英雄。
就像宿傩大人拯救了她的家人一样，她也想要去拯救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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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没有暴露吧……？
虽然中原中也的演技实在令人堪忧，不过在她的有意配合下，以辻村深月现在的脑子，大概不会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虽然会碰上中原中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接下来还有好几件事情要做。
首先是……
她将手中的文件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笑眯眯地说道。
“太好了，对方还是很友善的呢，我们回去吧，深月姐。”
辻村深月愣愣地点点头。
“啊，好的……”
诶？但是之前她是不是叫过自己……辻村？
还没等辻村深月细想，津岛美知子又吩咐下来一件事。
“接下来……我希望你帮我联系一下这件事情的另一位参与者，那位名为「飞鸟井」的搜查官，就以「永井荷风」的身份——你可以做到的，对吧？”
没等她回答，津岛美知子就拿出了手机，辻村深月猜测是在给坂口安吾打电话汇报情况，于是就没有去细听，而是抓紧时间去联系飞鸟井了。
“资料已经交接完了。”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十分平淡无波，但是坂口安吾就是从里面听出了一点不怀好意的意思。
“对了，另外……有件事情，我得请你稍微帮我操作一下。”
“事先说好，我只会做分内的事情。”
坂口安吾打了个哆嗦，冷言提醒道。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干什么违反体制的事情，只是，想让你再去帮我看一看久保的尸检报告……”
就这吗？坂口安吾刚想快点答应然后把津岛美知子的话截断，就听见电话另一头继续传来女孩儿有些散漫的声音。
“当然，我其实并不指望你会看出来什么。我真正需要的，是你带一个人作为随从进入档案室，让他认真地去看看这份报告，然后把他的所有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诉我，特别是，久保的箱子到底是从哪里坠落的这一点。”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突然温柔中带着一点阴恻恻的感觉，仿佛有不祥之物在耳边轻轻吹气一样。
“我知道的——他在你身边，对吧？”
与此同时，他面前的人十分应景地抬起脸，满脸期待，但是期待里又带着点阴森的不怀好意。
哦是啊，果然啊，这两个人真是对十分相配的狗男女，哪一个都一点心都没有
“可你怎么知道……”
坂口安吾一个激灵。
总不会是当事人自己为了什么“博美人一笑”嘴快说出去了吧。
不知为何，坂口安吾就是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
他打了一个寒颤。
“放宽心，小长官，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既能帮忙洗白档案，还让他有及其自由的活动时间，除了你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会对他如此优待了吧。”
这种事情从太宰治能在街上和她偶遇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
至于坂口安吾被叫作小长官这件事给当事人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这当然也不在津岛美知子的考虑范围内。
其实津岛美知子内部的身份是比坂口安吾要高的，但这次事件里由于她的担保对象处于逃亡状态，所以暂时要被坂口安吾管制。鉴于这种有些尴尬的处境，出于对他人的人道考虑，津岛美知子还是选择了“小长官”这种模棱两可的称呼。
反正队伍里面因为她年纪轻而这么称呼她的也不在少数。
“把我的话传达给他吧，就当是……还我人情了。”
津岛美知子垂着眼睛叹了口气。
“什么什么！美知子！要说就跟我本人说嘛！”
太宰治立马挤了过去，由于速度太快，导致他的身体看起来都有点扭曲得可怕。然而等到接到手里的时候电话却只剩下一连串的忙音，他脸上原本兴致冲冲的表情立刻萎/掉，然后随手将手机又扔给了坂口安吾。
“切。”
他带着半死不活的表情催促道。
“好了好了，安吾，反正你今天都要加班，不如就现在快带我过去吧。”
毁尸灭迹——有那么几秒，只是那么几秒，这几个可能会把这岌岌可危的友情彻底斩断的大字在坂口安吾脑海中闪了过去。
“美知子好不容易求我帮忙一次，我肯定得好好表现一下。”
太宰治，摩拳擦掌。
这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嘛。
坂口安吾在内心里嘀咕着，悲从心起，恶从口出，一边开门一边吐槽道。
“从压榨劳动力这一点来看，你们还真是很相配啊！”
“……安吾……”
太宰治有些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又怎么了？总不至于被自己没用多少力气的吐槽伤到了吧，这样想着，坂口安吾转过头来——太宰治满眼泪光地看着自己。
“喂！你要做什么！”
坂口安吾有种要胃痛的感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直到门外。
“没想到你眼光还是可以的吗！”
太宰治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办公室，徒留坂口安吾一个人站在门口脸色痛苦地捂着胃。
飞鸟井干搜查官这一行大概至少也有个十年左右了，他能爬上如今的位置，除了他的勤恳用功以外，还有些功劳是在他与生俱来加上后天锻炼的一点直觉。
有时候他听到电话铃声就能大概猜测到这件事的紧急程度。
这次的事情绝不简单。
在接起电话之前，飞鸟井甚至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
“这里是飞鸟井……咦，辻村妹子？”
在听到具体内容的时候，飞鸟井绷起了脸。
先行确认了文件里的所有内容，津岛美知子随手将文件扔给了辻村深月，与她确认已经预定好了明天的会面后，笑着点点头。
“太好了，毕竟你是我现在唯一能信赖的人啊。”
当然不是。
不过，辻村深月确实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选，因为她心底埋藏着的天真之处，她当然会对津岛美知子和绫辻行人心软。
这个时候毕竟原·司机辻村深月也要赶紧拿着文件回去汇报，所以津岛美知子谢绝了辻村深月要送她回家的请求，自己拖着有点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回走。
还缺最关键的碎片，那个线索会被绫辻行人放在哪里呢？
津岛美知子现在毫无头绪。
天色渐晚，空气中仿佛带着沉重的黑色，压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还有心灵上的——津岛美知子真想就这么找个地方一睡不起，那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没有关系。
“……我回来了。”
但是不行，不能有这种逃避的想法，如果连最重要的人都不想去保护的话，还能去拼命保护谁呢？所以即使内心满腹牢骚，还是要去做，不得不去做。
【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欢迎回来……没事吧，美知子？”
宫濑豪颇为担心地看着津岛美知子，握住她的手。
“吃晚饭了吗？”
“……没事，只是有点累。”
津岛美知子笑容不变，故作轻松地说道，而后她露出担忧的神色。
“倒是九条先生呢，一整天都在外面呆着，他身体还受得住吗？”
“放心吧，九条先生的身体没问题，他还说今天玩的很开心呢。”
宫濑豪一边轻轻拍着津岛美知子的后背把她迎进门，一边轻轻关上铁门，温言说道。
“那，我先去把晚饭热一下？”
“不急，我想先睡一会儿。豪先生，拜托你和大家说一声，我只是有点困了去睡一会儿，并没什么事哦。”
津岛美知子温柔地强调着，望着宫濑豪的眼睛。但宫濑豪也只是温和地点点头，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在隐瞒些什么。
“我知道哦，美知子。”
津岛美知子满意地收回视线。
好了，深呼吸，挺直后背，昂首挺胸。
至少在回到自己房间之前，绝对不能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楼梯扶手用的是上好的木材并且敷上了琥珀作为外衬，摸起来冰凉滑润。棉质拖鞋踩在长长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卧室的门也做了防噪处理，就算匆匆打开也不会在走廊里产生回声。
现在，确定已经把门关好了。
津岛美知子将后背靠在门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样狼狈的样子很少能在她的身上见到。
然后她的身体顺着门板软软地往下滑，眼前有一阵黑色在视网膜上蔓延，直到完全看不见面前的场景——在她看不到的身体上，缠绕了浓郁的不详黑气，而后慢慢地仿佛被什么吸引一样，慢慢向窗口汇聚成一条线飘过去。
但津岛美知子此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她跪坐在地上，靠在门板上宛若抬颈的天鹅，就在马上向前倾的那一刻，有人轻轻搂住了她。
爱是这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
他手心上的小巧黑球随着逐渐旋转展开的动作，从小球内部逐渐迸发出白色的烟雾，然后那东西逐渐涨大，并伸出了自己的四肢，然后“砰”地一下顶出了自己圆圆的头，大大的耳朵也扇了起来，最为关键的是它最后捅出来的长长鼻子，如果说其他特征还有点像野猪，那看了这个鼻子就只能往大象那边思考它的物种了。
“他是爱着你的，正因如此……”
与其说是咒灵，更像是妖怪一样吧。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手臂伸直，奇怪的生物扇动着它的耳朵浮在空中，扬起长长的鼻子狠狠吸了一口气。
于是萦绕在女孩儿身上浓郁的黑气被它尽数吸走，再看她的表情已经比刚才要好多了。
“可惜，因为爱反而被诅咒，不是很可悲吗？”
他犹豫了一下，将手附在了女孩儿的脑门儿上，凝眉探索了一下常人看不到的深处。在他眼里有两股不同的不详气息——暗红色与暗紫色的气息相互交缠，顽固地扎根在她的身体里。
没法祓除，除非能同时将这两种诅咒从人体分离变成独立的个体，才能达到祓除的前置条件——这一点和以前一样，毫无改变。
不如说在多了一层诅咒的情况下情况并没有恶化得太严重，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真可怜啊，为什么偏偏是你遇上这种事呢，我可怜的……”
他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
“有朝一日，我也会因为爱而诅咒你吗？还是会反过来呢？”
坂口安吾在门口刷了自己的身份卡，“滴”的一声，识别门的红灯转变成绿灯，然后悄无声息地开了锁。
一阵冷风吹过脑门儿，让坂口安吾打了一个激灵。不知是谁将空调的温度定格在了3℃，但是也没必要因此特意去调空调的温度，因为他们现在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把编外人员带到这里来已经算是很出格的行为了，要抓紧时间查阅好资料然后赶紧出去才对。
抬眼望去，房间深处有无数红灯有规律的一闪一灭，耳边隐隐能听见排风机的声音。这里有上百台超级电脑在后台运转，为的就是在几万亿条信息潮流里能够没有卡顿迅速地找到使用者想要查到的资讯。
“快点开始吧！”
最喜欢摸鱼的太宰治神采奕奕地发表着努力工作言论，让坂口安吾下意识拿看外星人的眼神去看他。
从出生起单身到现在的他倒也不是就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为了爱情而改变的人——但是那可是太宰治啊，曾经的港/黑/千/人/斩啊，难以想象他为了什么喜欢的人突然积极向上起来。
可能真的是为了还人情吧。
坂口安吾将身份卡放在识别槽里，屏幕上显示了他的姓名以及职称——参事官辅佐——这决定了他能查阅的资料权限是多少。爬到这个位置上也是付出了相当多的东西，休息的时间，健康的身体……
还有珍贵的友谊。
“好了，你来吧。”
坂口安吾让开了位置，太宰治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脸贴近屏幕。坂口安吾没去打扰他，站在一旁让空调吹吹自己因为连轴工作而发热发胀的脑袋。
真是不容易啊，刚调整完对于绫辻行人监视的狙击手站位，就接到京极夏彦复活的消息，然后就是各种怪异事件齐出，但是到这里都还好啦，政府能够支配的侦探都可以应付得过来，他们还不算太头秃……
但是到最后连政府依赖的侦探本人也叛逃了。
真是多事之秋啊。坂口安吾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与此同时，与他的心声重叠起来的，是太宰治低低的感叹声。是发现什么了吗？太宰治的话确实会发现一些常人发现不到的东西呢。
“是这样啊，哦哦，嗯嗯……我大概理解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他这么津津有味——但是等等，这也可能是演出来的，坂口安吾，你可不能被这种事情欺骗。这样告诫完自己的坂口安吾抬头就看见太宰治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不愧是美知子，问得很精准呢。”
“太宰，你要说什么？”
“除了被车碾过去的重压还有被拖延的治疗之由，致命伤大概是那几处刀伤，是那种锋利的弧形伤口，镰刀或者是类似的那种武器，而她最想知道的那件事——是从那座桥上掉下来的哦，按照这个方向来思考就足够了——这样转达给她吧。”
太宰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于是坂口安吾也跟在了后面准备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太宰治顿了一下，轻飘飘地说道。
“对了，还人情什么的，这次不算，记得也帮我这样告诉她。”
“……”
坂口安吾凝视着他已经迈出房间逐渐拉开距离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宰，所以那个人情，到底是……？”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大概会很重要，重要到如果不问说不定会、不，一定会让自己感到后悔。
“……”
太宰治行走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哼着歌往前走了。
直到走到拐角坂口安吾还没追上来的地方。
“人情……啊。”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而后轻轻笑了一下。
出于私心，他果然还是不想让坂口安吾这么早知道那是什么，反正他就是这么一个小气又爱记仇的男人。
说实话，当时的见面还真不是他计划好的，本来是想过两天再偷偷去看看她的，没想到真的能在街上偶遇。这一定是因为命运的红线早已把两个人连在一起吧。
太宰治捧起脸作陶醉状。
尽管她当时看起来在困扰着些什么，不过，身体状况看起来还好——那他的目的就已经实现了，没必要再去她身边给她添麻烦了——指这段时间呢，嗯。
“……美知子。”
眼前是一片暗红色，仿佛在慢慢流动。
无法动弹，也没有动弹的意志。
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曾拥有过。什么也感觉不到。
被缠绕着，眼前似乎有人拥抱着，她们长的十分相似，身上穿着相似的衣服，她们互相为对方而哭泣。
「我是人偶」
「我是没有心的人偶」
不知道持续了这样的状态多久，那片红色慢慢褪去，身上的桎梏好像也慢慢得在变轻。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合二为一」
津岛美知子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默默地看着自己，那个眼神挂在自己的身上，忽而黏着，忽而轻透。
——之前发生了什么？
啊，对了。把门关上之后，就晕过去了吧。是被谁发现了吗？明明关上门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才对，真是失败啊。
明明不想这样的。
会是豪先生吗？他来叫自己吃饭了吗？还是清志先生？亦或是因为担心而寻过来的要？九条先生是不会来的，因为她自己说了没事，所以九条先生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她为难的。
不管如何，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该慢慢醒过来了。
这样想着的津岛美知子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手臂——至少是在梦里。
这个时候，察觉到了，有谁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有谁的眼神带着沉重的悲伤，穿过她的身体射向了更深处，连津岛美知子都察觉不到的地方。
那个触感，绝对不是九条家的人。
那个感觉，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觉到过——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错觉？幻境？津岛美知子其实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那么想他，但是……
万一是真的存在的呢？
如果真的是他在呼唤自己的话……
于是津岛美知子奋力向上方伸出手，整个人似乎是穿过了厚重的云雾，穿过了红色与紫色交织的闪电，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淡，于是那片景色越来越清晰。
察觉到津岛美知子苏醒的预兆，他决定将手收回去。反正帮她解决了身上的异变，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大事，那他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有什么事情“眼睛”会告诉他的。
然而，这样想着的他，却没能将手收回去——津岛美知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杰。”
她的吐息间夹杂着他的名字，这让他微微愣神，他甚至被拽得往下沉了沉身子，更加近距离地接触着那双因为刚睁开而显得迷蒙的双眼。
他意识到，这个原来可以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妹妹在他无法时刻注视到的时间里也终于长大了。
“……”
于是夏油杰大意了，没有闪。
津岛美知子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袖子，从床上撑起自己的身体。在意识到比起刚回来的时候身体明显轻快了不少，她愣了一下。
“是杰对我做了什么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如此追问道。
这个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挺活泼的。
“没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身体很重，眼前看不清？”
夏油杰也就不急着走了，索性直接坐在了床上决心好好跟她掰扯掰扯。
“那是因为你今天的负面情绪突然达到了一个顶峰，你身上的两个诅咒一下子全都爆发了。”
他又露出那种带着点悲伤又带着点无奈的眼神。
津岛美知子其实不喜欢这个眼神，他总是把她当作弱小的，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不懂事的小孩子。
“要控制自己身上的负面情绪，不是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吗。”
夏油杰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困难，但是至少在我找到解决办法之前，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还是老样子。
津岛美知子的嘴角有一瞬间微微地下垂了。
在过去的将近十年里，津岛美知子曾无数次想要痛骂夏油杰藏于内心里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优越感，但是每一次她都忍住了，因为她还不想把这段羁绊就这样断开。
所以这次她当然也忍住了。
察觉到她的不服气，夏油杰也没多想，很熟练地将她脸侧的头发别到脑后，又擦去她额头上因为疲惫而产生的汗水。这是不用言说的，大人向小孩儿做出微不足道的妥协的潜规则。
如果是别人的话，津岛美知子当然不在意。
但唯独，那个人是夏油杰。
“你在我身边，安排了「眼」吧。”
想起正事，也由不得津岛美知子闹什么脾气，她向前探过身子，手里仍然抓着那长长的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夏油杰。
“唔……只是一个感应类型的，没什么危害的咒灵。”
夏油杰含糊着，他说这话明显就是不想把咒灵收回去的意思，不过津岛美知子提起这事本来也不是想让他收回去。
“那正好，借我用用吧，杰哥哥。”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又细又软，她低下头复微微抬眼，眼底闪过狡黠的光。
每当求人的时候，津岛美知子就会带上“哥哥”或者“姐姐”这个后缀，这是她的老套路了——或者说，她只有在莫名感到心虚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人。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没什么危害。”
“就算是这样，把咒灵放在身边也会对身体造成负担的。”
虽然说过那样的话，但这种时候夏油杰反而不赞同地看着她。
“到底要做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吗？”
“没什么，只是想试试一个人，看他能不能看见咒灵而已。”
津岛美知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只是带那么一会儿，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不然你也不会把那个咒灵留在我身边了，不是吗，杰哥哥？”
她咬住夏油杰话语中的破绽不停地胡搅蛮缠着。
那倒是当然的。
夏油杰是千挑万选才找到了这个既能担任“眼”又较为温和没什么危险性的存在。这话触动到了夏油杰，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纠结了一番，终于肯点头答应了。
“好吧，我会告诉你怎么使用它。”
他并没有招手，但是有什么东西从窗口飞了进来，那是一片白色的布条——原本是这样的，但是它落到了夏油杰的手上，很快就开始疯狂地变长，又或者说是恢复它原本的长度。
如同大幅的温泉布一样，990平方米——
“是一反木绵……？”
那个会把人捆绑窒息致死的妖怪？这年头咒术师和妖术师真是越来越不分家了。
——虽然这样感叹着，但是津岛美知子心里清楚，这是夏油杰的天赋。这位百年难遇的平民咒灵操使不仅能控制咒灵，同样也能操控妖怪。如果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了，一定会改变现有的僵持格局吧。会有多少人去开发这样的能力，又会有多少人去阻止这场投机，当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时，又会有多少人再次牺牲在双方的角逐之下。
津岛美知子不愿去想，也不想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所以她只能缄默，如同共犯一样将这件事掩盖下来。
这种事情，早在十年前那场爆炸里就该彻底结束了。
“没错，虽然本体是990平方米的布，但是我可以让它变成只有一张平安布条那样大。”
夏油杰当然不知道津岛美知子心里在回忆什么。
话音刚落，那块儿快要把房间挤满的布迅速缩水，一眨眼的时间，它又变回了小布条的样子安静地躺在夏油杰的手上，没有瞳仁的倒三角眼睛若是不细看也看不出有什么动静。
津岛美知子盯着那片布，稍微心梗了一下。
“原来如此，你把它藏在树上了啊。”
这话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确实就如同他说的平安布条一样，混在津岛美知子窗前的那颗大树上，毫不起眼。那颗树枝上挂了许多用于祈祷平安的布条，如果藏身于那之中，替换其中的某一个白色布条，确实很难发现不一样。
更何况，九条家的人在清理这颗树，打扫布条上的灰尘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津岛美知子亲手挂上去的——白色布条。
津岛美知子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将想问出的话暂时含在了嘴里，没有说出来。
“现在，我教你控制它大小的方法，很简单，你是一个有天赋的聪明孩子，很快就会学会的。”
津岛美知子不是没接触过有关咒力的知识，尽管她的启蒙老师是那个把特级咒术当喝水吃饭一样实力全靠自己感悟的随性boy五条悟。
曾几何时夏油杰也有幸旁观过那没有任何条理可言的教学，在五条悟毫无章法的话语中能觉察到重点的津岛美知子，当然有着可以信赖的天赋——或者说是智慧。
相比之下，夏油杰更是个合格的老师。至少他讲的可比五条悟说的通俗易懂得多。尽管还不能完全达到随意用咒力祓除咒灵的程度，但是至少基本的操作津岛美知子已经掌握了。
转眼间，一反木绵已经服帖地躺在津岛美知子的手心里了。
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等到津岛美知子再抬起头时，夏油杰已经不见身影了。
跑的可真快。
她在心里嘀咕着，起身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宫濑豪，他直直地望着津岛美知子的脸。
“美知子，你休息的怎么样？”
“嗯，我感觉好多了。”
这不是谎言。
在夏油杰的一同操作下，津岛美知子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比刚才要好。用宫濑豪的话来说，就像是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山被移开了一样。
“那太好了，晚饭已经热好了哦。”
宫濑豪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此话一出，津岛美知子也没办法再留在屋子里，她必须得下去了，于是她随手将布条随手缠在了手腕上，反正在其他人看来那里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人问的。
本来是想最后再问问夏油杰，他到底是把哪里的布条掉包了的。
津岛美知子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
可他确实已经离开这里了，逃也一般地离开了。
伴随着重物在地上缓缓拖动的声音。
但是，歌谣的后半段，什么时候才能响起呢。
有很多人厌恶少年。
因为他天生畸形的长相，他从小就被扔在外面，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只是因为他比常人多长了两只手臂，将近一半的脸上长满了脓包，与常人实在相异，所以被人暗地里称为两面宿傩。
大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而小孩子则以欺侮他为乐趣，似乎只要将这样丑陋的家伙打倒在地，自己就会变成名垂青史的英雄，哪怕他们那时候都不清楚什么叫做英雄。
就是这样闭塞的一个小村庄。
其实他自己也厌恶自己的长相，也时常疑惑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甚至于这些疑惑都是以后才生出的事情——那个时候，他其实连属于自己的意识都没有。
无意识地啃草根也好，有人施舍亦或是故意捉弄他扔给他烂掉的菜叶脏水也好，只要活下去，只要还拥有着这个本能，无论是什么，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吃下去，即便根本没有人爱他，即便如此行为丝毫不像人类，即便形如野兽，他的本能仍然在坚持着让他活下去。
在尊严之前，最重要的是生存。
就在这种如野兽一般懵懂的时候，有个女孩出现了，她穿着红色的和服，身后还有人给她举着伞，和整个村落格格不入，就像是从山里偷跑出来的妖精公主一样。
“完全和宿傩大人是两回事嘛，我还以为有多像呢。”
她的眼神不同常人，她并非为他的外貌所惊惧。
她的眼底只有说不清的失望。
“不像宿傩大人一般威风也就算了，怎么连个人样都没有。”
“这只是个天残之人而已，不过是那群人无知，以为两面宿傩就长这个样子才这么叫他——这下你满意了吧。”
身后的少年淡淡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漠不关心。
“我们快回去吧，外面很危险的。”
然而，女孩儿并没有如他所愿挪动脚步，她只是一直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孩儿——他们的年纪一般大，然而男孩儿甚至连说话都不会。
她自己至少吃饱穿暖，至于是否遭人白眼，她并不在乎这件事。
“床夜？”
少年疑惑着，再次催促道。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丝线的质感。
“咱们两个偷偷出来，到时候被那群村民发现就不好了。”
他试图用这种事情让床夜赶紧随他离开。
床夜不在意别人的白眼，但她还是不想再被人围着扔石头和垃圾的，所以她的身边总是会跟着一大堆护卫的人。
今天确实只有他们两人偷偷溜出来，如果被人看到还是挺危险的。
可……
“……怪可怜的，还是把他一起带回去吧。”
尽管他连话都不会说，但床夜看到了，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的求生之光。
所以无法放下不管。
床夜并没有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虽然她的整个家族都被称为不祥，可她毕竟没有沦落到连垃圾都要去吃的地步。
【我也不是在同情他。】
没人需要这种施舍一般的同情。
她只是因为……
“喔——那伞可怎么办呢？”
少年似乎并不关心在地上的男孩儿会不会饿死，只是因为发话的人是床夜，所以他不会直接反驳，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孩儿。
“我会自己拿的！”
床夜“唰”的一下抢走了伞，大步往回走。
两面宿傩的眼睛里并没有映出带有冷漠眼神的少年。
自始至终，只有那一抹鲜活的红色印在了他还尚且懵懂的眼底。
一定要问为什么会这样做的话，是因为床夜想要成为能拯救他人的英雄。
就像宿傩大人拯救了她的家人一样，她也想要去拯救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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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没有暴露吧……？
虽然中原中也的演技实在令人堪忧，不过在她的有意配合下，以辻村深月现在的脑子，大概不会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虽然会碰上中原中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接下来还有好几件事情要做。
首先是……
她将手中的文件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笑眯眯地说道。
“太好了，对方还是很友善的呢，我们回去吧，深月姐。”
辻村深月愣愣地点点头。
“啊，好的……”
诶？但是之前她是不是叫过自己……辻村？
还没等辻村深月细想，津岛美知子又吩咐下来一件事。
“接下来……我希望你帮我联系一下这件事情的另一位参与者，那位名为「飞鸟井」的搜查官，就以「永井荷风」的身份——你可以做到的，对吧？”
没等她回答，津岛美知子就拿出了手机，辻村深月猜测是在给坂口安吾打电话汇报情况，于是就没有去细听，而是抓紧时间去联系飞鸟井了。
“资料已经交接完了。”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十分平淡无波，但是坂口安吾就是从里面听出了一点不怀好意的意思。
“对了，另外……有件事情，我得请你稍微帮我操作一下。”
“事先说好，我只会做分内的事情。”
坂口安吾打了个哆嗦，冷言提醒道。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干什么违反体制的事情，只是，想让你再去帮我看一看久保的尸检报告……”
就这吗？坂口安吾刚想快点答应然后把津岛美知子的话截断，就听见电话另一头继续传来女孩儿有些散漫的声音。
“当然，我其实并不指望你会看出来什么。我真正需要的，是你带一个人作为随从进入档案室，让他认真地去看看这份报告，然后把他的所有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诉我，特别是，久保的箱子到底是从哪里坠落的这一点。”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突然温柔中带着一点阴恻恻的感觉，仿佛有不祥之物在耳边轻轻吹气一样。
“我知道的——他在你身边，对吧？”
与此同时，他面前的人十分应景地抬起脸，满脸期待，但是期待里又带着点阴森的不怀好意。
哦是啊，果然啊，这两个人真是对十分相配的狗男女，哪一个都一点心都没有
“可你怎么知道……”
坂口安吾一个激灵。
总不会是当事人自己为了什么“博美人一笑”嘴快说出去了吧。
不知为何，坂口安吾就是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
他打了一个寒颤。
“放宽心，小长官，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既能帮忙洗白档案，还让他有及其自由的活动时间，除了你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会对他如此优待了吧。”
这种事情从太宰治能在街上和她偶遇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
至于坂口安吾被叫作小长官这件事给当事人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这当然也不在津岛美知子的考虑范围内。
其实津岛美知子内部的身份是比坂口安吾要高的，但这次事件里由于她的担保对象处于逃亡状态，所以暂时要被坂口安吾管制。鉴于这种有些尴尬的处境，出于对他人的人道考虑，津岛美知子还是选择了“小长官”这种模棱两可的称呼。
反正队伍里面因为她年纪轻而这么称呼她的也不在少数。
“把我的话传达给他吧，就当是……还我人情了。”
津岛美知子垂着眼睛叹了口气。
“什么什么！美知子！要说就跟我本人说嘛！”
太宰治立马挤了过去，由于速度太快，导致他的身体看起来都有点扭曲得可怕。然而等到接到手里的时候电话却只剩下一连串的忙音，他脸上原本兴致冲冲的表情立刻萎/掉，然后随手将手机又扔给了坂口安吾。
“切。”
他带着半死不活的表情催促道。
“好了好了，安吾，反正你今天都要加班，不如就现在快带我过去吧。”
毁尸灭迹——有那么几秒，只是那么几秒，这几个可能会把这岌岌可危的友情彻底斩断的大字在坂口安吾脑海中闪了过去。
“美知子好不容易求我帮忙一次，我肯定得好好表现一下。”
太宰治，摩拳擦掌。
这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嘛。
坂口安吾在内心里嘀咕着，悲从心起，恶从口出，一边开门一边吐槽道。
“从压榨劳动力这一点来看，你们还真是很相配啊！”
“……安吾……”
太宰治有些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又怎么了？总不至于被自己没用多少力气的吐槽伤到了吧，这样想着，坂口安吾转过头来——太宰治满眼泪光地看着自己。
“喂！你要做什么！”
坂口安吾有种要胃痛的感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直到门外。
“没想到你眼光还是可以的吗！”
太宰治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办公室，徒留坂口安吾一个人站在门口脸色痛苦地捂着胃。
飞鸟井干搜查官这一行大概至少也有个十年左右了，他能爬上如今的位置，除了他的勤恳用功以外，还有些功劳是在他与生俱来加上后天锻炼的一点直觉。
有时候他听到电话铃声就能大概猜测到这件事的紧急程度。
这次的事情绝不简单。
在接起电话之前，飞鸟井甚至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
“这里是飞鸟井……咦，辻村妹子？”
在听到具体内容的时候，飞鸟井绷起了脸。
先行确认了文件里的所有内容，津岛美知子随手将文件扔给了辻村深月，与她确认已经预定好了明天的会面后，笑着点点头。
“太好了，毕竟你是我现在唯一能信赖的人啊。”
当然不是。
不过，辻村深月确实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选，因为她心底埋藏着的天真之处，她当然会对津岛美知子和绫辻行人心软。
这个时候毕竟原·司机辻村深月也要赶紧拿着文件回去汇报，所以津岛美知子谢绝了辻村深月要送她回家的请求，自己拖着有点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回走。
还缺最关键的碎片，那个线索会被绫辻行人放在哪里呢？
津岛美知子现在毫无头绪。
天色渐晚，空气中仿佛带着沉重的黑色，压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还有心灵上的——津岛美知子真想就这么找个地方一睡不起，那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没有关系。
“……我回来了。”
但是不行，不能有这种逃避的想法，如果连最重要的人都不想去保护的话，还能去拼命保护谁呢？所以即使内心满腹牢骚，还是要去做，不得不去做。
【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欢迎回来……没事吧，美知子？”
宫濑豪颇为担心地看着津岛美知子，握住她的手。
“吃晚饭了吗？”
“……没事，只是有点累。”
津岛美知子笑容不变，故作轻松地说道，而后她露出担忧的神色。
“倒是九条先生呢，一整天都在外面呆着，他身体还受得住吗？”
“放心吧，九条先生的身体没问题，他还说今天玩的很开心呢。”
宫濑豪一边轻轻拍着津岛美知子的后背把她迎进门，一边轻轻关上铁门，温言说道。
“那，我先去把晚饭热一下？”
“不急，我想先睡一会儿。豪先生，拜托你和大家说一声，我只是有点困了去睡一会儿，并没什么事哦。”
津岛美知子温柔地强调着，望着宫濑豪的眼睛。但宫濑豪也只是温和地点点头，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在隐瞒些什么。
“我知道哦，美知子。”
津岛美知子满意地收回视线。
好了，深呼吸，挺直后背，昂首挺胸。
至少在回到自己房间之前，绝对不能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楼梯扶手用的是上好的木材并且敷上了琥珀作为外衬，摸起来冰凉滑润。棉质拖鞋踩在长长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卧室的门也做了防噪处理，就算匆匆打开也不会在走廊里产生回声。
现在，确定已经把门关好了。
津岛美知子将后背靠在门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样狼狈的样子很少能在她的身上见到。
然后她的身体顺着门板软软地往下滑，眼前有一阵黑色在视网膜上蔓延，直到完全看不见面前的场景——在她看不到的身体上，缠绕了浓郁的不详黑气，而后慢慢地仿佛被什么吸引一样，慢慢向窗口汇聚成一条线飘过去。
但津岛美知子此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她跪坐在地上，靠在门板上宛若抬颈的天鹅，就在马上向前倾的那一刻，有人轻轻搂住了她。
爱是这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
他手心上的小巧黑球随着逐渐旋转展开的动作，从小球内部逐渐迸发出白色的烟雾，然后那东西逐渐涨大，并伸出了自己的四肢，然后“砰”地一下顶出了自己圆圆的头，大大的耳朵也扇了起来，最为关键的是它最后捅出来的长长鼻子，如果说其他特征还有点像野猪，那看了这个鼻子就只能往大象那边思考它的物种了。
“他是爱着你的，正因如此……”
与其说是咒灵，更像是妖怪一样吧。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手臂伸直，奇怪的生物扇动着它的耳朵浮在空中，扬起长长的鼻子狠狠吸了一口气。
于是萦绕在女孩儿身上浓郁的黑气被它尽数吸走，再看她的表情已经比刚才要好多了。
“可惜，因为爱反而被诅咒，不是很可悲吗？”
他犹豫了一下，将手附在了女孩儿的脑门儿上，凝眉探索了一下常人看不到的深处。在他眼里有两股不同的不详气息——暗红色与暗紫色的气息相互交缠，顽固地扎根在她的身体里。
没法祓除，除非能同时将这两种诅咒从人体分离变成独立的个体，才能达到祓除的前置条件——这一点和以前一样，毫无改变。
不如说在多了一层诅咒的情况下情况并没有恶化得太严重，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真可怜啊，为什么偏偏是你遇上这种事呢，我可怜的……”
他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
“有朝一日，我也会因为爱而诅咒你吗？还是会反过来呢？”
坂口安吾在门口刷了自己的身份卡，“滴”的一声，识别门的红灯转变成绿灯，然后悄无声息地开了锁。
一阵冷风吹过脑门儿，让坂口安吾打了一个激灵。不知是谁将空调的温度定格在了3℃，但是也没必要因此特意去调空调的温度，因为他们现在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把编外人员带到这里来已经算是很出格的行为了，要抓紧时间查阅好资料然后赶紧出去才对。
抬眼望去，房间深处有无数红灯有规律的一闪一灭，耳边隐隐能听见排风机的声音。这里有上百台超级电脑在后台运转，为的就是在几万亿条信息潮流里能够没有卡顿迅速地找到使用者想要查到的资讯。
“快点开始吧！”
最喜欢摸鱼的太宰治神采奕奕地发表着努力工作言论，让坂口安吾下意识拿看外星人的眼神去看他。
从出生起单身到现在的他倒也不是就完全不能理解那些为了爱情而改变的人——但是那可是太宰治啊，曾经的港/黑/千/人/斩啊，难以想象他为了什么喜欢的人突然积极向上起来。
可能真的是为了还人情吧。
坂口安吾将身份卡放在识别槽里，屏幕上显示了他的姓名以及职称——参事官辅佐——这决定了他能查阅的资料权限是多少。爬到这个位置上也是付出了相当多的东西，休息的时间，健康的身体……
还有珍贵的友谊。
“好了，你来吧。”
坂口安吾让开了位置，太宰治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脸贴近屏幕。坂口安吾没去打扰他，站在一旁让空调吹吹自己因为连轴工作而发热发胀的脑袋。
真是不容易啊，刚调整完对于绫辻行人监视的狙击手站位，就接到京极夏彦复活的消息，然后就是各种怪异事件齐出，但是到这里都还好啦，政府能够支配的侦探都可以应付得过来，他们还不算太头秃……
但是到最后连政府依赖的侦探本人也叛逃了。
真是多事之秋啊。坂口安吾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与此同时，与他的心声重叠起来的，是太宰治低低的感叹声。是发现什么了吗？太宰治的话确实会发现一些常人发现不到的东西呢。
“是这样啊，哦哦，嗯嗯……我大概理解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他这么津津有味——但是等等，这也可能是演出来的，坂口安吾，你可不能被这种事情欺骗。这样告诫完自己的坂口安吾抬头就看见太宰治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不愧是美知子，问得很精准呢。”
“太宰，你要说什么？”
“除了被车碾过去的重压还有被拖延的治疗之由，致命伤大概是那几处刀伤，是那种锋利的弧形伤口，镰刀或者是类似的那种武器，而她最想知道的那件事——是从那座桥上掉下来的哦，按照这个方向来思考就足够了——这样转达给她吧。”
太宰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于是坂口安吾也跟在了后面准备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太宰治顿了一下，轻飘飘地说道。
“对了，还人情什么的，这次不算，记得也帮我这样告诉她。”
“……”
坂口安吾凝视着他已经迈出房间逐渐拉开距离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宰，所以那个人情，到底是……？”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情，大概会很重要，重要到如果不问说不定会、不，一定会让自己感到后悔。
“……”
太宰治行走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哼着歌往前走了。
直到走到拐角坂口安吾还没追上来的地方。
“人情……啊。”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而后轻轻笑了一下。
出于私心，他果然还是不想让坂口安吾这么早知道那是什么，反正他就是这么一个小气又爱记仇的男人。
说实话，当时的见面还真不是他计划好的，本来是想过两天再偷偷去看看她的，没想到真的能在街上偶遇。这一定是因为命运的红线早已把两个人连在一起吧。
太宰治捧起脸作陶醉状。
尽管她当时看起来在困扰着些什么，不过，身体状况看起来还好——那他的目的就已经实现了，没必要再去她身边给她添麻烦了——指这段时间呢，嗯。
“……美知子。”
眼前是一片暗红色，仿佛在慢慢流动。
无法动弹，也没有动弹的意志。
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曾拥有过。什么也感觉不到。
被缠绕着，眼前似乎有人拥抱着，她们长的十分相似，身上穿着相似的衣服，她们互相为对方而哭泣。
「我是人偶」
「我是没有心的人偶」
不知道持续了这样的状态多久，那片红色慢慢褪去，身上的桎梏好像也慢慢得在变轻。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合二为一」
津岛美知子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默默地看着自己，那个眼神挂在自己的身上，忽而黏着，忽而轻透。
——之前发生了什么？
啊，对了。把门关上之后，就晕过去了吧。是被谁发现了吗？明明关上门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才对，真是失败啊。
明明不想这样的。
会是豪先生吗？他来叫自己吃饭了吗？还是清志先生？亦或是因为担心而寻过来的要？九条先生是不会来的，因为她自己说了没事，所以九条先生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她为难的。
不管如何，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该慢慢醒过来了。
这样想着的津岛美知子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手臂——至少是在梦里。
这个时候，察觉到了，有谁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有谁的眼神带着沉重的悲伤，穿过她的身体射向了更深处，连津岛美知子都察觉不到的地方。
那个触感，绝对不是九条家的人。
那个感觉，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感觉到过——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错觉？幻境？津岛美知子其实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那么想他，但是……
万一是真的存在的呢？
如果真的是他在呼唤自己的话……
于是津岛美知子奋力向上方伸出手，整个人似乎是穿过了厚重的云雾，穿过了红色与紫色交织的闪电，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淡，于是那片景色越来越清晰。
察觉到津岛美知子苏醒的预兆，他决定将手收回去。反正帮她解决了身上的异变，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大事，那他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有什么事情“眼睛”会告诉他的。
然而，这样想着的他，却没能将手收回去——津岛美知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杰。”
她的吐息间夹杂着他的名字，这让他微微愣神，他甚至被拽得往下沉了沉身子，更加近距离地接触着那双因为刚睁开而显得迷蒙的双眼。
他意识到，这个原来可以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妹妹在他无法时刻注视到的时间里也终于长大了。
“……”
于是夏油杰大意了，没有闪。
津岛美知子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袖子，从床上撑起自己的身体。在意识到比起刚回来的时候身体明显轻快了不少，她愣了一下。
“是杰对我做了什么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如此追问道。
这个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挺活泼的。
“没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身体很重，眼前看不清？”
夏油杰也就不急着走了，索性直接坐在了床上决心好好跟她掰扯掰扯。
“那是因为你今天的负面情绪突然达到了一个顶峰，你身上的两个诅咒一下子全都爆发了。”
他又露出那种带着点悲伤又带着点无奈的眼神。
津岛美知子其实不喜欢这个眼神，他总是把她当作弱小的，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不懂事的小孩子。
“要控制自己身上的负面情绪，不是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吗。”
夏油杰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困难，但是至少在我找到解决办法之前，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还是老样子。
津岛美知子的嘴角有一瞬间微微地下垂了。
在过去的将近十年里，津岛美知子曾无数次想要痛骂夏油杰藏于内心里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优越感，但是每一次她都忍住了，因为她还不想把这段羁绊就这样断开。
所以这次她当然也忍住了。
察觉到她的不服气，夏油杰也没多想，很熟练地将她脸侧的头发别到脑后，又擦去她额头上因为疲惫而产生的汗水。这是不用言说的，大人向小孩儿做出微不足道的妥协的潜规则。
如果是别人的话，津岛美知子当然不在意。
但唯独，那个人是夏油杰。
“你在我身边，安排了「眼」吧。”
想起正事，也由不得津岛美知子闹什么脾气，她向前探过身子，手里仍然抓着那长长的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夏油杰。
“唔……只是一个感应类型的，没什么危害的咒灵。”
夏油杰含糊着，他说这话明显就是不想把咒灵收回去的意思，不过津岛美知子提起这事本来也不是想让他收回去。
“那正好，借我用用吧，杰哥哥。”
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又细又软，她低下头复微微抬眼，眼底闪过狡黠的光。
每当求人的时候，津岛美知子就会带上“哥哥”或者“姐姐”这个后缀，这是她的老套路了——或者说，她只有在莫名感到心虚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人。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没什么危害。”
“就算是这样，把咒灵放在身边也会对身体造成负担的。”
虽然说过那样的话，但这种时候夏油杰反而不赞同地看着她。
“到底要做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吗？”
“没什么，只是想试试一个人，看他能不能看见咒灵而已。”
津岛美知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只是带那么一会儿，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不然你也不会把那个咒灵留在我身边了，不是吗，杰哥哥？”
她咬住夏油杰话语中的破绽不停地胡搅蛮缠着。
那倒是当然的。
夏油杰是千挑万选才找到了这个既能担任“眼”又较为温和没什么危险性的存在。这话触动到了夏油杰，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纠结了一番，终于肯点头答应了。
“好吧，我会告诉你怎么使用它。”
他并没有招手，但是有什么东西从窗口飞了进来，那是一片白色的布条——原本是这样的，但是它落到了夏油杰的手上，很快就开始疯狂地变长，又或者说是恢复它原本的长度。
如同大幅的温泉布一样，990平方米——
“是一反木绵……？”
那个会把人捆绑窒息致死的妖怪？这年头咒术师和妖术师真是越来越不分家了。
——虽然这样感叹着，但是津岛美知子心里清楚，这是夏油杰的天赋。这位百年难遇的平民咒灵操使不仅能控制咒灵，同样也能操控妖怪。如果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了，一定会改变现有的僵持格局吧。会有多少人去开发这样的能力，又会有多少人去阻止这场投机，当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时，又会有多少人再次牺牲在双方的角逐之下。
津岛美知子不愿去想，也不想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所以她只能缄默，如同共犯一样将这件事掩盖下来。
这种事情，早在十年前那场爆炸里就该彻底结束了。
“没错，虽然本体是990平方米的布，但是我可以让它变成只有一张平安布条那样大。”
夏油杰当然不知道津岛美知子心里在回忆什么。
话音刚落，那块儿快要把房间挤满的布迅速缩水，一眨眼的时间，它又变回了小布条的样子安静地躺在夏油杰的手上，没有瞳仁的倒三角眼睛若是不细看也看不出有什么动静。
津岛美知子盯着那片布，稍微心梗了一下。
“原来如此，你把它藏在树上了啊。”
这话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确实就如同他说的平安布条一样，混在津岛美知子窗前的那颗大树上，毫不起眼。那颗树枝上挂了许多用于祈祷平安的布条，如果藏身于那之中，替换其中的某一个白色布条，确实很难发现不一样。
更何况，九条家的人在清理这颗树，打扫布条上的灰尘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津岛美知子亲手挂上去的——白色布条。
津岛美知子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将想问出的话暂时含在了嘴里，没有说出来。
“现在，我教你控制它大小的方法，很简单，你是一个有天赋的聪明孩子，很快就会学会的。”
津岛美知子不是没接触过有关咒力的知识，尽管她的启蒙老师是那个把特级咒术当喝水吃饭一样实力全靠自己感悟的随性boy五条悟。
曾几何时夏油杰也有幸旁观过那没有任何条理可言的教学，在五条悟毫无章法的话语中能觉察到重点的津岛美知子，当然有着可以信赖的天赋——或者说是智慧。
相比之下，夏油杰更是个合格的老师。至少他讲的可比五条悟说的通俗易懂得多。尽管还不能完全达到随意用咒力祓除咒灵的程度，但是至少基本的操作津岛美知子已经掌握了。
转眼间，一反木绵已经服帖地躺在津岛美知子的手心里了。
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等到津岛美知子再抬起头时，夏油杰已经不见身影了。
跑的可真快。
她在心里嘀咕着，起身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宫濑豪，他直直地望着津岛美知子的脸。
“美知子，你休息的怎么样？”
“嗯，我感觉好多了。”
这不是谎言。
在夏油杰的一同操作下，津岛美知子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比刚才要好。用宫濑豪的话来说，就像是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山被移开了一样。
“那太好了，晚饭已经热好了哦。”
宫濑豪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此话一出，津岛美知子也没办法再留在屋子里，她必须得下去了，于是她随手将布条随手缠在了手腕上，反正在其他人看来那里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人问的。
本来是想最后再问问夏油杰，他到底是把哪里的布条掉包了的。
津岛美知子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
可他确实已经离开这里了，逃也一般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