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解决这个事件——关键的就是两个东西。”

    江户川乱步竖起一根手指,提高嗓音。

    “桑树,还有钉子。”

    “好问题,我早就知道了。”

    绫辻行人十分不走心地附和道。

    “那么你觉得哪里能找到呢。”

    这人说话真是气人!

    江户川乱步狠狠地瞪了过去,眼角生气得吊了起来。

    “名侦探就不该让你跟过来!”

    面对他的指责,绫辻行人不置可否。

    “如果是桑树的位置,我倒是有点猜想,那是你现在不知道的事情。”

    只需一眼就能看清一切谜题的真相,这种异能力被称为「超推理」——尽管对外是这么说的,但江户川乱步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个没有异能力的普通人,他所拥有的只有过人的才智,如果没有足够的线索,光靠他空想根本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她的出生,实际上是个秘密,在她的母亲死亡之前,应该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的。”

    绫辻行人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打火机。

    “或者更严谨地说,知道她的存在的人,屈指可数,也就是说——”

    江户川乱步跟随着他的思路,下意识地将话接了下去。

    “没错,那么是谁把她掳走,企图让她变成降神的容器——那个人就是桑树的现任主人。”

    ————————————————————————————

    绫辻行人一个人坐井边。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里。

    夕阳带来的橘红,把水井周围涂抹成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而环绕在四周的森林,也染上一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

    “逢魔时刻,逢魔之辻……谁是他、他是谁……原来如此,是这样吗?”

    响起的是绫辻行人的喃喃独白。

    他正皱眉思考着。

    一切都太清楚了。

    这口水井为于县境,面向河川。

    换句话说,这里就是边境。细窄的十字路,也就是日文的「辻」,传统上泛指边境、边界的所在。同时,水井本身也意味着位于土水两境交界处的意思。

    京极夏彦想做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提示了答案,只是他自己当时没发现而已。

    在来这里的路上,绫辻又发现了四个几乎和这水井相同构造的「祠堂」。分别位于墓地入口、悬崖下无人供养的墓碑旁、横跨河川的桥下、灵山山麓的小屋。四者都是位于日常世界与异界的中间点,也就是彼岸与此岸的交界处。这类地方,向来被视为「容易涌现」的土地。想来,日本国内各地应有无数这样的「祠堂」存在。

    ——不是善类的东西容易在交易处涌现。

    而设置于井中的,所谓的「邪恶制造装置」,代表着的正是京极夏彦本人。为有杀人动机的人提供知识,从背后推他们一把,带他们踏上无法回头的邪恶之路。

    他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装置?居然如此大费周章,他的目的究竟为何?这些事情——硬想是想不出来的,只有和他本人面对面,才能问出更深入的答案。

    “——走吧。”

    绫辻行人似乎在和谁说话,但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着,然后站了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黄昏的旋风吹过树丛间。风将黑压压的林子吹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整个森林仿佛有了生命地发出低喃,那声音将绫辻行人团团环绕。

    他不为声色,反而取出细烟管点了火,缓缓吐出轻烟。

    “倘若这是深爱之人的诅咒,我反而心向神往啊。”

    他喃喃着,轻烟在他眼前如幽魂般摇荡,消失在林间寒气中。

    很可惜,他很清楚,他的所爱之人永远不会诅咒他。

    他偶尔也会为此感到痛苦。

    然后他迈开脚步。

    决战的时刻已近在眼前,他的宿敌现在身在何方,绫辻行人也已经完全知道了。

    那就是最初决战的地方。那个给他带来无数悔恨,让他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地方。

    ——泷灵王瀑布的崖上。

    “与其说是盯上了她后面的不良集团,更加准确地说,是在搜查这个不良集团的首领杀害福原组成员的嫌疑。”

    隔天,正好是白色情人节的日子。

    芝秀介将茶杯轻轻递给坐在他旁边的津岛美知子。

    麻取部正为了昨天的搜查的收尾东奔西走,而因为一些原因,津岛美知子也在警视厅被招待着,于是趁着这个功夫三方人就这么唠了起来。

    “扰乱别人的搜查现场就是警察的做法吗?”

    由井孝太郎抱着手臂冷哼了一声。

    “啊哈哈,抱歉啊,我们其实没有打算要捣乱的。”

    芝秀介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举起双手打了个哈哈,然后给菅野夏树使了个眼色,自己倒是不准备从津岛美知子身边挪开。

    “那个,只是因为佐佐木Marie,本来是那个被杀害的福原组成员的情/人,她手上的毒/品也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里,菅野夏树叹了一口气。

    “不过,就在他们分手以后,她便直接从卖家所属的不良集团自己购入了。”

    “嗯嗯,不仅如此,他还和小不良集团的头头发展成了男女朋友关系,关系整个一团糟呢。”

    芝秀介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佐证道,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稳重的大前辈。

    “似乎就是因为这样,才被福原组盯上了。而且这人用药也不节制,最后就自然而然演变成杀人事件了。”

    “换句话来说,是因为佐佐木Marie的委托,她的男朋友才会杀了那个福原组的成员吧。”

    津岛美知子抱着杯子,轻车熟路地忽略掉芝秀介那别人听着绝对会觉得有些奇怪的口癖和用词,很快就梳理出了个大概。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美知子妹妹。”

    芝秀介侧着身子撑住半边脸,笑着看向津岛美知子。这时他又变得神秘而稳重了起来,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很多话语,然而直到最后他也只是那么满怀笑意地望着津岛美知子,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出口。

    津岛美知子微微偏过脸,第一时间并没有去看芝秀介的脸,她的眼神仍然落在了他的胸口,那里别着一支钢笔。

    他的身上如今只有发胶自带的柠檬味儿,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了。

    “秀前辈,你说的未免有点太多了吧。”

    朝雾司轻咳了一声,绷着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为只有自己一无所知而生气,还是因为面前的两人看起来有种说不清的熟稔感而感到别扭。

    “哎呀,司可真是个喜欢使坏的坏孩子呢。”

    芝秀介不知道有些人独特的往事,但他还是因为阅历而察觉出了一些奇妙的事情,然而,他完全没有戳破这件事的意思,只是若无其事地坏笑着拍了拍朝雾司的肩膀。

    “哈哈,因为我觉得,要是和司前辈说了作战计划,绝对会被反对的吧,所以就什么也没说,硬带着你去了。”

    菅野夏树立刻举起双手出来领锅。

    “那当然了……与其搭上麻取部的便车,明明还有更加有有效率的方式把嫌犯引出来。”

    朝雾司抱着胸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啊对对对,反正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就抱着你的薯条吃去吧。”

    在一边听了半天冷言冷语,由井孝太郎已经消耗了所有的耐心,开始不甘示弱地也冷嘲热讽回去。

    “啊?你才该去吃——不、不对,由井,你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吃了,从今以后、这一生、都绝对不碰,那样薯条会很高兴的。”

    话头一转,朝雾司瞪过去恶狠狠地说道。

    “不,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偏要吃,不论是明天后天亦或是大后天,我都吃定了。”

    由井孝太郎冷冷一笑,犀利地反驳道——看来这并不是在特意针对谁,而是性格使然。但津岛美知子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并不觉得有感到欣慰什么的,她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了。

    “呜哇,这什么……小学生打架吗。”

    菅野夏树老实地吐槽道。

    “不会是最后想要摸摸头安慰一下吧……”

    此话一出,杀伤力拔群,至少这两个人立刻停止了争吵,结巴但是明确地表示了拒绝。

    “话说回来,津岛,你是为什么在这里的?”

    由井孝太郎,又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发问。

    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的津岛美知子此时回过神瞥了他一眼。

    简直就像是求知欲旺盛的小宝宝一样,但是津岛美知子拒绝去想象他叼着奶嘴的样子。

    她缓缓地又看了一眼菅野夏树,试图无声地祸水东引,芝秀介只是在一旁笑着看她挣扎,也并不戳穿她。

    由井孝太郎随着她视线的移动,也转而又去看菅野夏树——这让年轻的刑警一个激灵。

    “啊?这个、那个……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呢。”

    菅野夏树难以置信地望着看起来丝毫不觉得心虚的津岛美知子,思考了几秒,最后决定放弃思考,只是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耀前辈真的是什么也没说啊。”

    看够了热闹,津岛美知子微微转了转眼睛。

    “那当然不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事情,一会儿指示下来了你们就清楚了。”

    实际上一口茶都没喝的她轻轻放下茶杯。

    “嗯嗯,小美,保密工作这方面还是很专业的,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随着懒洋洋的话语,服部耀从门口进来,后面带着的是辻村深月,他毫不留情地摆了摆手,摆明了要赶人。

    “好了,麻取部的各位,现在可不是你们能参与的场合了,这次的人情,我们会以另一种形式还清的,就这样,慢走不送。”

    今大路峻和由井孝太郎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了,所以尽管嗅到了事件的气息,他们还是只能眼睁睁地错过——虽说其实也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今大路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披着灰色风衣的津岛美知子站立着,和黑西装的蓝发女子正交流着些什么。虽然她半倚靠在椅背上,但任谁都不觉得她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

    他感到有些可惜,毕竟这是很难得的,能看到她这一面的机会,不过即便惋惜也没有办法,毕竟他现在只是个麻取部的成员而已。

    “已经协商完了,警视厅会派出一半以上的精英人士封锁现场,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并且如果发现形迹可疑的人也会当场逮捕……”

    辻村深月一口气说完了会议的内容,然后难以忍受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

    即便加上了后面这一条,辻村深月还是感觉没有任何希望。

    她逐渐也明白了,绫辻行人叛逃的原因——是她,因为她是最接近杀死久保的犯人这一角色的人,一旦找到证据,那她将会被绫辻行人的异能力杀死。

    没错,为了保护她,绫辻行人才叛逃的。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自私的人,妈妈才会死掉的”——而她竟然还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现在只是想一想就难受得想要整个人蜷缩起来。

    津岛美知子望着她逐渐变暗的脸色,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了,接下来就只能……”

    越到后面,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就越低,辻村深月还没听清她后面到底说了什么话,就被她拍了拍肩打断了思绪。

    “好了,打起精神来,现在可不是哭丧着脸的时候。”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起伏,但莫名能让人冷静下来。

    “是的!对不起……”

    辻村深月挺直脊背。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现在最难受的肯定是津岛美知子啊。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但她果然还是无法完全冷静下来。

    现在说出绫辻行人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叛逃什么的,被人听着就像是毫无意义的炫耀吧。

    辻村深月看到津岛美知子歪了歪头。

    “没必要感到压抑,行人既然选择了保护你,那就坦然接受吧,你难道以为你一个人的存在能动摇他的选择吗?”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让辻村深月几近心神俱裂的话。这让她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脸,辻村深月下意识身体前倾,近乎急切地询问着。

    “美知子、你……原来你知道吗……”

    就如同她愤怒至极的时候会忘记对绫辻行人的敬语,现在她也丢掉了对津岛美知子的昵称。

    “这不是看一眼就清楚的事情嘛,别那么大惊小怪。”

    与之相反是津岛美知子平淡到虚无的态度,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冷漠吐槽道。

    “而且,骂就骂了吧,他每回都这么独断,简直要到了刚愎自用的程度,每天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才是他自作自受的后果。”

    这个时候的她,倒是有些像绫辻行人了。

    “连那种程度的事情都知道吗……”

    侦探的敏锐观察力——一瞬间,辻村深月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几个大字,这其中无法领会的奇妙之处让她下意识抿了抿嘴。

    “如果那个时候换做是我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反应的。”

    毕竟在辻村深月的眼里,自己的母亲是绫辻行人异能力的受害者——如果换做是她,即便没有记忆,凭借着心里模糊的情感,她也会拼尽全力,直到四肢都已经无法动弹,也要用嘴将杀害自己母亲的人身上的肉撕咬下来。

    辻村深月也只是做了一个作为女儿会做的事情而已。

    沉思了一下,津岛美知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看向辻村深月。

    “总是把想的事情直接放在脸上,以后可怎么办呢?”

    有那么一闪而过的时间,辻村深月看到了不属于津岛美知子的,或者说是更加成熟的她的虚影在半空冲自己双手交叉,露出虚无缥缈的微笑。但是等她再眨眼的时候,那幻像已然消失不见,仿佛真的只是她自己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走吧,无论如何,我们只能继续向前走了。”

    津岛美知子站了起来,脸上的微笑有些勉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辻村深月看到了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坂口安吾。

    “无论如何,辻村,你能依靠的,你能够信赖的,只有自己脑子里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津岛美知子扔下辻村深月向坂口安吾的方向走了过去,之后两个人面对面,彼此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辻村深月看到坂口安吾手里拎着的黑色物体——那是一把/枪/。

    “津岛小姐,你要清楚,这次任务是你唯一能将功赎罪的机会。”

    他的嘴一张一合,从那里吐出来的话语毫无人情味。

    “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上报给高层,根据你采取的行动,对你的处罚也会酌情减量——当然,这前提是你的一切行为都是好的意义。所以,为了你自己,你最好不要给别人开枪的机会。”

    辻村深月再次意识到自己直属上司的不近人情,以及无法违背的森严纪律。

    “多谢你的提醒。”

    在津岛美知子的脸上连伪装的笑意都已经消失了,她只是同样冷漠地注视着坂口安吾,然后一把接过枪,别在自己的腰间,而后一转身,抚平飞舞的衣角。

    “走吧,辻村。”

    辻村深月一愣,她未能反应过来津岛美知子突然变换的称呼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跟了上去。

    “置之死地……而后……”

    开门带来的风声将津岛美知子的未竟之语切得粉碎。

    绫辻行人独自走在山路上。

    夕阳一点一点消失,森林深处的幽暗逐渐爬出来。

    太阳一下山,森林就成了野兽们的地盘。黑压压的杂木林深处,掘土食肉的野兽们,正远远注视着形单影只的绫辻行人。

    绫辻行人一点也不在意野兽们散发的气息,只是默默地向前走。沉默笼罩了森林,野兽们静静地目送着他踏上这条路,仿佛正在为他哀悼。

    为了他完完全全的败北。

    绫辻行人得到的,是没有掺入一丝杂质的纯粹失败。失败的气息潜入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令绫辻行人脚步沉重,随时可能向前仆倒在地,进而被荒凉的山路所掩没。

    可是,不能不继续向前走。

    这都是为了到决战的地方去。

    因为京极夏彦正在呼唤自己前往,到那最后的关头一决胜负。

    就算已经注定失败,也不得不到那里去。

    总得有人为事件划下句点。

    三个月前,他也是这样踏上这条道路——并不是独自一人,那时在他身后五十米,有各式各样的军队精英在后面准备见机行事,他怀着满腔的壮志走上了那条路。

    然而,在那种情况下,他还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尽管在别人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他知道,当京极夏彦挟持着津岛美知子出现的时候,他很明确地动摇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明明应该在执行潜伏任务才对,尽管他不喜欢她去做那种事情,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该出现在那里。

    他可怜的、可爱的、愚钝的美知子啊,拖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带着从心脏处源源不断流下来的鲜血,像是哪怕是已经要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爬也要爬到这里来。

    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来,为什么不能乖乖听话,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他的身后……现在看到那张脸,绫辻行人也只会感受到无尽的痛苦,那张脸,那副表情,那样的惨状,只能让他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的无力,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对他最重要的,唯二的两个女性,在她们身上发生的异常,他从未及时察觉到,于是事态便在他的一叶障目之下逐渐发展成永远无法挽回的地步——没错,于是自诩冷静过人的他,在那个时候做出了这辈子永永远远都会后悔的决定。

    他带着对自己的无能产生的怒火,诅咒了他的女孩儿。

    这就是京极夏彦想要看到的画面吧。

    “血乃无花果之花,故而艳丽。若因爱而散落,化为落红吹雪,则更为绮丽。”

    带着一股从喉咙处涌上来的血腥气,绫辻行人一字不差地说出了那段话。

    可怕的爱,会带来死亡的爱。

    京极夏彦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没错,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了,从那天开始,血红色的网就在他身边慢慢地缩小,直到发展成他纵然意识到了,也已经无法逃脱的境地。

    这是一桩充满血腥与死亡的事件,不能再无止尽地延后结束。

    纵然京极夏彦的胜利早已注定,也得有人为事件拉下终幕。假若能在此将他重新拉下地狱,让那个被命运捉弄的孩子能获得片刻的安宁,那么即便献出生命,绫辻行人也觉得是得偿所愿。

    无声的雾雨,不知何时开始将山道间的空气染成青色。

    绫辻行人呼出白色的雾气,拖着脚步走在如瘴气般从地面涌现的夜色中。

    夜晚是属于妖怪的时间。

    轰轰作响的瀑布。

    水花飞溅的朦胧幽谷。

    夕阳的余光已完全消失,传递人们生活气息的灯光也都在遥远的地方闪烁。

    若说日暮时分是逢魔时刻,而黄昏是现世与异界的交界之时,那么,笼罩在夜晚气息之下的瀑上悬崖正可说是异界、彼岸、亦或是阴曹地府。

    这里正是无法适用于现世法则的、那边的世界。这里有的,只是宛如被妖魔利爪所抓下的弦月微光。

    在这逢魔之时刻,逢魔之境地里,一个身影无声屹立。

    颀长的身形,戴着鸭舌帽和墨镜。不带感情的目光遥望远方,站在开始吹起的夜风中。

    ——杀人侦探。

    他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有脑中的思考在夜幕徘徊,融入愈发深远的黑夜里。

    突如其来地,绫辻行人开口道——

    “真令人怀念啊。”

    如低音弦乐器般低沉的声音,振动大气,没入窸窸窣窣的群树之中。并且很快地,从他身后传来应答的声音。

    “是啊。”

    那是一种难以触摸的声音,乍一听如笛般清亮,但是却令人难以窥见他的内心。

    “和你在此对决已是三个月前的事吗?这样一看,时间真是一溜烟就过去了啊。”

    那个声音如此怀念着。

    “你从这个瀑布坠落。”

    绫辻行人并不接他那看上去很温馨的氛围,只是冷淡地说道。

    “是啊是啊……”

    即便如此,京极夏彦的脸上仍然摆出沉浸于回忆的恍惚神情,像是朗诵情诗一般。

    “那可真是、真像是一场梦啊。”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准备好今天这个状况了吗?”

    绫辻行人边说边回头。

    于是那个人影也从山林的黑影中无声滑出。

    老翁从山中现身,脸的右半边隐藏在树影下,朦胧的月光则照影出另外半边。半边身影与黑暗融合,与山林同化,简直就像他也属于这幽谷的一部分,浑身散发出一股非现实的氛围。

    “老夫既没有权力,亦没有同伴,有的只是这副脑袋。你知道吗,在这里面……”

    铺垫好前言,京极夏彦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有个乐园,一个彻头彻尾的乐园。”

    「是如一盐块也,无内无外,唯味之聚集︰诚然,此性灵也,亦复如是,澈内澈外,唯智之聚集。」

    “引用梵文的奥义书啊,你真是一如既往,是个毫无节操的家伙。”

    绫辻行人继续冷嘲热讽,即便是这个时候,他的表情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只要是记述真实的书籍,孙子、康德,还有《量子力学对物理现实的描述是完备的吗?》等等——老夫什么都读。”

    京极夏彦只是谦逊地笑着。

    “这次又轮到爱因斯坦的EPR悖论相关论文是吗。量子力学是关于认知与非现实的物理学,确实是很适合你的理论。”

    这些书绫辻行人也读过,并且一字不差地记在了脑子里,若说这世间谁能毫无迟疑地对上京极夏彦的思维,那么也只能是最为痛恨他的绫辻行人了。

    即便是身为京极夏彦最喜爱的学生、或者说作品的津岛美知子也不能完全做到。

    ——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反胃的事实。

    两个人同时这样想到。

    黑色树林被风吹得发出沙沙声。

    从瀑底飘起的苍白水气,弥漫于两人之间。

    “唉,绫辻君,我真的很感谢你。”

    从令人不悦的思考里抽身,京极夏彦忽然抬起头。

    “就结果来说,你成为老夫达成目的的最大助力。除了你,其他人都办不到这个地步。”

    “是啊,好像确实如此。”

    绫辻行人缓步移动,同时回答。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的目的不是杀人,也不是胜过我,。除去你想要折磨人的恶趣味——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要对美知子做什么?”

    “是散播。”

    不假思索地,京极夏彦以猛然变得及其嘶哑的声音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绫辻君,你知道妖怪的本质是什么吗?”

    绫辻行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妖怪的本质就是散播。”

    京极夏彦磨擦手指。

    并非是他故意避开第二个问题,而是不解释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不会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执着于津岛美知子。

    “从个人层级来说,活着就得与可怕的风景为伍。那些风景来自山里、水中、又或者是在内心黑暗处。还有虽然感官无法触及,却可能有不知名物体栖息的异界。不过,只有这样的话,倒也只是普通的妖怪罢了,并不会产生真正能翻天覆地的妖怪。只是,妖怪可以借著书籍与口耳相传散播,也可以移居他人心中。出没于海岸及水畔的牛鬼、从烟雾中探出头来的烟烟罗、肉眼看不见的怪鸟婆娑婆娑……妖怪是以恐惧为食而不断增生的情报生命体。是生存于村落、城镇与都市中的不死生命。”

    他滔滔不绝。

    “可是妖怪实际上并不存在。”

    绫辻行人以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

    “没错,你当然可以这么说,那么同理可证,神明实际上也不存在,货币实际上也不存在,性别、权力、语言也都实际上不存在。这些都只是共享的概念罢了。”

    京极夏彦并不觉得生气,也没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堪称平和地点了点头。

    绫辻行人在短暂思考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说道。

    “原来如此,你想说的是模因吗?”

    “正是如此。”

    见他理解了,京极夏彦也满意地点头。

    “你一定发现其中的滑稽之处了吧。在《自私的基因》这本书中,模因指的是透过口耳相传增殖的东西。可妖怪不正是如此吗?举例来说,典型的附身现象——『犬神附身」的成因,正是感染了附身物的模因而引起的集团精神感应。说得更直白点,我们所说的所谓妖怪,就是拿感染人心的模因去编造出来的生命体。模因与基因相对应,是情报的诺亚方舟。以老夫的观点来看,比起透过基因小家子气地增生的人类,透过模因生存超过千年,至今仍持续散落流传的妖怪,作为生命体要优秀得多。”

    京极夏彦往前踏出一步,脚步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错,和妖怪一样,「恶」也是一种概念,一种模因。”

    绫辻行人抬起头。月光照亮的侧脸上,如今满是理解的神色。

    「原来如此,京极,你的目的是——」

    “提问——恶是什么?”

    京极夏彦一边说着,一边竖起手指,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到绫辻行人身边。

    “至今这个问题被提出了无数次。在法庭上,在历史书上,又或者在故事之中。要老夫来说的话,生命的本质既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以一己为优先。”

    他边走边说,声音几近消融在水雾之中。

    “狮子夺得狮群领袖的地位,就会把前领袖的孩子全部杀光。黑猩猩会杀死并吃掉邻人及婴儿。海豚也会集体花上很长的时间啃咬、伤害体型较小的同族,以追赶虐杀对方为乐。这样看来,生物打从一开始就带着「恶」的种子而活。没错,为了自己的方便损害他人的利益——这在社会上是不被容许的事。要是容许这种个人的自私行为,社会将会崩坏。可是,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这不也同样是人的本性吗?当社会为了惩恶,只能成为抹煞人性本然光辉的切割机时,能为人类带来真正自由的难道不是「恶」吗?”

    仿佛在传授知识一样,那声音带着一种魔性。

    “那是你自创的宗教吗?”

    然而,绫辻行人不为所动,他的声音如结冻的冰。

    “这就是你制造出「引人为恶的水井」的理由吗?”

    “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坚强,绫辻君。”

    京极夏彦嘶哑的声音里,夹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

    “至少争相来到老夫水井边的,是那些被社会压榨到连哀号声都发不出的无辜民众,为了过得像个人,才会前来寻求恶的协助啊。就这层意义来说,老夫做的可是慈善事业。”

    “无聊的歪理。”

    绫辻行人不屑地丢下这句话。

    “被你逼着只能射穿彼此头颅的那对夫妻,还有你对美知子那让人恶寒的纠缠,那也算是慈善事业吗?”

    “哈哈哈,绫辻君,你还蛮心急的啊,那么我就一个一个回答好了,那对夫妇嘛,至少,他们的两个女儿得救了不是吗?”

    绫辻行人瞪着京极夏彦,眼神里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杀意。

    那是他无法阻止的死亡,他永远无法忘怀那一场景。

    “你想说这是诡辩?哈哈哈哈,老夫当然也知道那件事。但是,这也说明了「恶」这个模因是如何打动人心。换句话说,「恶」是具有繁殖力的。我从没想过要用水井拯救世界,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有那份繁殖力。同样的,妖怪及都市传说所拥有的繁殖力,也是老夫花费一生打造的大事业所不可或缺的要素。就像你与那孩子之于这份事业,也是不可或缺一样。”

    京极夏彦已经走到了绫辻行人身边。

    “那孩子可并不是我主动想要纠缠的啊,而是她主动找到了我,没错,因为她对你无法分割的爱,为了和你一起承担这份沉重的责任,所以她主动向我伸出了手。多么感人,那是彼此双向的,互相吸引的爱,是你们之间可怕又可敬的爱将你们两人引到如今这个舞台,这么说来,爱也是拥有这种可怕的繁殖力的,只可惜爱的限制还是太多了点,不然老夫也想深入研究一下呢。”

    “要是你什么时候能改变一下这混乱的自称,我就谢天谢地了。”

    白色的瀑布,细细的弦月,瀑布声与风声。

    绫辻行人冷淡地瞪着前方,他如今没有别的表情可以显露。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绫辻君,你有时真的是幸运得让人心生嫉妒,你的身边竟然有这样好的引子,你却只想让她甘于人间,真是太浪费了。所以我出手,是为了让她走上正确的道路,而她也愿意接纳我——这简直是天助我也,绫辻君,我高兴的简直要痛哭流涕了,她真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存在。我不觉得时间能决定一切,绫辻君,不是我从你身边夺走了她,而是你抢在我的面前把本该属于我的珍宝偷走了。请你注意一下,你才是那个小偷、强盗、那个鸠占鹊巢的可怜虫。”

    京极夏彦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绫辻君,你也知道她身上的异常吧,没错,那是可以集结世间一切不可饶恕之恶的源,如果把这个源头释放出来,只要心存渴望,那就无法逃脱她的吸引,于是在口口相传之下,这份恶会被滋养得越来越深厚,然后到达临界点之时——”

    他打了个响指。

    “这个世界将会被她吞噬,到时候这里就是恶之花的温床,□□的乐园,那正是老夫所期盼的风景。而届时我们两人也会获得正确的未来,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发展。”

    现在的场景,简直就像三个月前——上次「对决」的镜像。同样的人影,同样的瀑布声。

    不同的只有一点。

    “好啦,我已经全部解答完了——怎么变得只有老夫在说话啊。”

    京极夏彦淡淡地笑了。

    “轮到你说了,绫辻君。侦探不解谜怎么行啊。”

    “……是啊。”

    绫辻行人平静地回答。

    “那么来对答案吧。谜题有两个。首先,上次你以铜币这个证据发动「意外身亡」特殊能力时,老夫是怎么活下来的。再者,你在地下避难所解谜之后,老夫又是怎么从地下室消失的。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绫辻行人先是冷哼了一声。

    “用这个代替解答吧。”

    他举起手臂,用暗藏的手/枪指向京极夏彦。

    “……喔?”

    京极夏彦露出了看似意外的表情。

    “我还以为侦探工作应该属于用脑的范畴?”

    “没有范畴。我和你之间没有那种东西。”

    “说的也是。”

    听到侦探一边靠近一边如此说,京极夏彦也愉悦地笑了起来。

    “唉,不过这样真的好吗,绫辻君?你自己也是特务课追捕的对象。特务课就要赶到了,要是让他们看到你手上有枪,恐怕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会遭到射杀喔?”

    枪口抵着京极夏彦的太阳穴,发出与骨头碰撞的声音。

    “我才不管。”

    他任性地如此说着,拉下保险栓,手指搭上扳机。

    京极夏彦仰望着星空面露微笑,发出事不关己的赞叹声——亦或是,对这份扭曲而诚挚的爱,作为旁观者送上发自内心的告白。

    “月夜真美。”

    然后,枪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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