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兴亦之便准时出发去往采访现场,没过多久潘辰安带着两三个随行的工作人员也到了。

    小区居民的氛围似乎还被前两天的悲剧笼罩,整个小区一片死寂。偶尔有人看到摄像机出现,躲得远远的,生怕落得和陈女士夫妇二人一样的下场。

    丧子之痛尚不能忍,又要被外人变着法地千夫所指。

    可悲,可叹。

    再见面的时候,陈女士的脸色更差,两天的时间她瘦了两圈,脸颊已经凹陷,但她竟然没有抗拒摄像机。

    陈女士的老公姓齐,也怏怏地立在一边。

    潘辰安扛起机器准备随时开始录制,在心中默默叹气。

    陈女士的衣服皱巴巴,兴亦之伸手抚平,仔细检查她的仪容仪表,而后无言地拍拍她的肩。

    她似乎看出兴亦之的欲言又止,扯出一丝笑容:“多亏了你们的报道,处理结果才这么快…”

    兴亦之摇摇头,如果可以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陈女士,我们今天主要做个收尾。关于你和齐先生受到的恶评,我很抱歉你们遭受这些无妄之灾。对影响巨大的评论和相关媒体,可以报警取证找律师。如果要去,我们会陪着你们一起去相关部门咨询。”

    齐先生原本憔悴得胡子拉碴,却突然来了精神,搂住陈女士的肩膀:“告!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告他们!”

    他当天出差,不分昼夜工作只为了让妻儿过上更好的生活。甚至没能见到儿子的最后一面,却被恶意引导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兴亦之神色淡然地对潘辰安耳语一番,只见小潘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她只摇摇头:“这事儿太大了,我看不过去。”

    潘辰安盯着她淡然却坚定的双眸,深知自己无法撼动她的决定。

    陈女士夫妇俩人疑惑地看着二人对峙,但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

    所有设备调试好之后,潘辰安开始拍摄。

    兴亦之穿着驼色短款羽绒服,似乎有些年头了,带着一丝古朴的痕迹。

    是初识荣钰铭那年他送给她的那件。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晓知天下》的新闻记者兴亦之。根据网络热度,相信大家十分关注志诚小区事件的后续。”

    兴亦之面对镜头十分熟练,再也找不到当年高考后拿着Ktv里的话筒不知所措的姿态。

    “作为本次事件的跟拍记者,对于陈女士家庭收到的恶评,我亦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没有考虑到大众质疑声盖过同情心的可能性,我郑重向陈女士和齐先生道歉。”说着,兴亦之深深向陈女士夫妇二人鞠了一躬。

    夫妇二人已至中年,怎想不清其中利害?

    兴亦之的行为,恐怕会被一些人质疑加戏作秀,或者蹭流量。但无论哪种,她都是在祸水东引,为了他们吸引不明真相网友的一部分火力。

    陈女士心中的郁结麻木,竟终于有了感动的情绪出现,她含着泪:“不…如果不是你们的话,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事故当天,并不止《晓知天下》这一家栏目,反而有很多家媒体,其中不乏媒体博主的热度加持,将事件扩散在外。

    然而,只有兴亦之他们陪她度过了一整天的时间,过程中一直在交涉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兴亦之淡淡摇了摇头,重新面对镜头:“作为一个媒体人,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要面对镜头去演戏。在虚拟的镜头以外,他们在努力过好自己的人生。”

    她的目光十分坚定,潘辰安扛着摄像机竟然都无端受到激励,重新焕发对自己职业的热爱,耳畔是兴亦之字字铿锵继续道:“当我亲眼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母亲和一个破碎的家庭时,为什么有些人只看到被人恶意截取某一帧的容貌和神态,究竟是谁在引导舆论?”

    “恶意剪辑会因为激起民愤而获取巨大的流量,但代价是毁掉别人的人生。这样的成功就是某些媒体人的理想吗?”短暂的停顿过后,她继续说,“《晓知天下》新闻组会全权负责陈女士一家的委托和诉求,关于本次网络暴力事件,保留一切依法追责的权利。”

    她的语气坚定、肃穆,尽管她的脸十分温柔,但此刻的气势却是凛然。

    潘辰安竟然莫名其妙地热泪盈眶——兴亦之在业内摸爬滚打了几年,深谙舆论走向。却在这种情况下,愿意为了破碎的家庭以身入局。

    疯女人。

    到底是有多崇尚她的职业理想。

    冒着巨大的风险,以一人之力对抗大规模的网络暴力,这值得吗?

    恐怕这段能不能播出都是问题。

    兴亦之并非圣母,反而理智占据大部分。但她得到的亲情不多,以至于对这种深爱孩子与家庭的父母始终多一分恻隐。

    如今冬季,天气阴冷,东谭这两天小雪,楼宇之间白涔涔一片。

    然而在这平静之间,兴亦之再度察觉到了不对。

    不远处的二楼,正袅袅飘着烟雾,仔细看去,阳台处站着一个小孩,神情间满是惊恐。

    天空再度飘起雪花,还没等兴亦之作出反应,本该寂静一片的小区中爆发一声尖叫——

    “妈妈——”

    飘着稀薄烟雾的窗口,瞬间迸出一片火花。阳台处的孩子吓得蹲下,片刻后又站起,竟然从窗台边爬出来,大声哭叫着找妈妈。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女士只听着那一句妈妈,甚至没有犹豫,双目赤红地冲了过去。

    始料未及的状况发生,兴亦之提醒正在愣神的随行工作人员:“大杨哥,报消防,报备部门新新闻。”而后,提着话筒对潘辰安说,“小潘,走!”

    两个女生,快速奔往陈女士的方向,齐先生紧随其后。

    眼见着屋里的烟雾渐浓,小朋友被吓得哭叫,两只小手努力抓着窗檐,悬在半空中。

    楼层的墙面很光滑,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支撑的地方。

    陈女士鬼使神差地立于楼下,专注地朝小朋友张着双臂,目光中装着的不知是偏执还是什么。

    齐先生并排跟她站在一起,和陈女士的姿态无异。

    他们的侧脸是那样坚定,兴亦之似乎明白,在过往平静祥和的岁月里,他们又是如何经营和维护自己普通却又幸福的小家庭。

    去面对,不要逃——

    兴亦之的耳边,居然莫名地响起十八岁那年,在同学聚会之前荣钰铭对她说的话。

    小朋友的小手再也支撑不住,她头朝下,从阳台上坠落。

    即便只是二楼,以她瘦弱的小身体,如果摔在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陈女士的眼睛里是现在的兴亦之无法参透的执着和厚重,她就那么追随着在空中漂浮的小小身影,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姿势。

    终于,她接住了。

    陈女士备受打击,两天的时间暴瘦了一圈。她两条细瘦的胳膊,却承受住了巨大的重量。

    猛烈的冲击让她的胳膊止不住地颤抖,她脱力地跪在地上,双目失神地牢牢抱着小朋友。

    齐先生立在原地,片刻之后拥住了瘫在地上的老婆,以及素不相识的孩童。

    小朋友明显被吓到了,缩在陈女士的怀里瑟瑟发抖:“妈妈,妈妈…”

    陈女士只是收紧怀抱,哽咽着闭着眼睛,一行清泪像不断线的珍珠般滴滴落下:“没事了,妈妈在呢。”

    齐先生再也忍不住,搂着俩人哀嚎出声。

    消防团队来得十分迅速,空中飘着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停下。

    这对夫妻,没能救回自己的孩子。

    却在另一个相似的场景中,救回了别人的小孩。

    或许会得到一点救赎吗,还是被思念所困而万劫不复呢?

    兴亦之不清楚答案。

    在小朋友的妈妈一脸懵地回家了解清楚状况时,几乎跪地感谢陈女士夫妇。

    家里烧着菜,正缺了一味佐料她便去买,中途遇到了老同学聊了很久的天,没想到家里居然发生这种事。

    或许是某些管道老化所致,但没有发生爆炸,已经是万幸。

    这个小区的安全隐患实在太多。

    兴亦之对小朋友的母亲保证拍摄到的画面会给小朋友打马赛克,征得同意后,确定陈女士的胳膊没有大碍,新闻团队便带着夫妇二人去了相关部门立案,追责那些带头恶剪视频、引导网暴以及发表人身攻击评论的人。

    这件事情总算收尾,潘辰安坐在采访车的后座,怏怏枕着兴亦之的肩膀:“亦之姐,我觉得这期你会被剪的。你好莽啊,怎么能这样讲,真的会被骂的。”

    兴亦之摇摇头:“被不被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应该不会被剪,事先跟方台报备了。”

    “啊?”小潘惊得坐直身子,神情怪异,“你…居然敢跟那个怪老头讲话,你不觉得他很恐怖很凶吗?地位蛮高的,居然还抓着个早间新闻不放…”

    兴亦之被逗笑了,偶尔小潘会让她想起荣景悠,她们有着相似的童真和稚嫩:“你想啊,他地位那么高还对我们栏目这么严格,肯定是因为喜欢新闻、有追求。这么一想,我就没那么怕了,毕竟我做的也不是坏事嘛…”

    大杨坐在副驾驶,回身看向兴亦之的目光十分柔和:“吃什么?”

    “我都行,看小潘吧。”

    潘辰安捏着下巴,回想起那对夫妇的种种,她依旧有些难过:“唉…今天那位妈妈去救小孩的时候,我都泪目了…”

    大杨答:“对啊,是人都会泪目的。”

    小潘翻了个白眼,心想他真是个臭直男。

    她举起手,弱弱地提出建议:“今天太难过了,想吃顿好的,有人同意吗!”

    兴亦之跟着举手,正色道:“我同意!”

    大杨无奈地摇头:“行,我也同意。”

    火锅店。

    潘辰安和大杨,一前一后走出扫街的气势。兴亦之在他们身后安静跟着,她是I人,羡慕E人的同时默默社死。

    如果是荣钰铭在,他大概也会这样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吧。

    毕竟也是个大E。

    没来由地再次想起他,兴亦之的情绪略微低落。

    上次的不欢而散还历历在目,即使加回联系方式,两个人之间也隔着巨大的鸿沟。

    走神的光景,兴亦之的微信提示音响起,她的心脏微妙地重重跳了一下。

    压抑莫名其妙的期待感,她打开手机,发消息的人是陈女士。

    陈女士和齐先生拿到了社区的见义勇为奖,特地给兴亦之发来了照片。

    兴亦之举着手机,终于勾着唇角。

    “怎么了?”大杨敏锐察觉到她的表情变化,“在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把照片发给了剪辑师傅。

    因为在照片上,陈女士和齐先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颜。

    哪怕他们的笑容是伤感的,但兴亦之明白,他们有朝一日会摆脱伤痛,带着身故者的力量活下去。

    为人死、为人堕落太容易了。最难的是替人生,为人向上。

    大杨继续问:“明天我去小城跟拍旅游宣传,你们呢?”

    小潘吧唧吧唧吃着毛肚:“我们要找无良公司□□。”

    “啊?”大杨面露难色,“这种…比较难搞啊……”

    小潘耸耸肩:“那也没办法,我们自己注意呗。”

    明日即将登场的路人甲:注意?且看我如何搅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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