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诺开门出去了,留陈寅洲一个人在浴室里吹头发。

    客厅的灯全关了,她出来路过玄关处的时候,看见一旁湿漉漉的手机亮了一下。

    那是陈寅洲的手机,方才从口袋里掏出来后就没再碰过,屏幕上还残留着雨水。

    江一诺抽了张纸,帮他把手机屏幕擦干,擦的时候还顺手帮他蘸了蘸充电口的位置。

    也就十几秒的功夫,他的手机进来了三四条消息。

    F:你手表落我那儿了。

    F:「图片消息」

    F:什么时候给你?我让我工作人员给你带回去?

    江一诺见是个女生头像,迟疑片刻,还是看完了这几条消息。

    那边发完后突然没什么动静了。

    手机又被她放回原位。

    她在黑暗中等了一小会,手机在这时候又震起来。

    F:算了,等你过来吧,你是不是也要来西班牙?

    F:我刚收工,累死了。

    消息彻底停了。

    没有备注。

    但江一诺知道是岑菲。

    曾经在下船前的某个深夜,她见过这个昵称。

    那天她先睡的,后来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虚掩的门缝外传来男人打电话的声音。

    “不用。”

    “嗯,拜托你了。”

    “好好养着。”

    简单说完这些话,他就挂了电话进门,江一诺赶忙闭上眼睛。

    但陈寅洲知道她醒了,因为她睡着后的气息和清醒的时候十分不一样。

    “吵醒你了。”他把她搂进怀里。

    她通体温热,他身上冰冰凉凉的,不知道在外面站了有多久。

    “没有。”她闭上眼,安安静静蜷缩在他怀中,“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她明显察觉到头顶的人顿了顿才回答:“岑菲。”

    “聊什么了?”

    “家长见面的事情。”陈寅洲边说边把手机打开,把聊天记录调给她看。

    F:我爸妈非又要找你家一起吃饭,这次你来想办法吧,我是躲不掉,不想再挨骂了。

    陈寅洲倒是坦诚,但江一诺看了几个字就不想再看。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会过问他和岑菲之间的事情。

    所以后来在酒店里碰到两位家长在一起她也没有再问。

    她知道,陈寅洲和岑菲会在各种各样的聚会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是哪怕不结婚,也无法彻底和对方翻脸不认人的关系。

    因此,不去问,不闹,就不会给自己添堵。

    而至于手表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在岑菲那里,什么时候取下的,为什么取下,她也无心探究了。

    她默默把屏幕擦干净后就放回了远处,没再去看它。

    等她再回到房间里去的时候,发现小宁已经收拾好吹完头发,在床上睡着了。

    她蜷缩在一起,除去那个大肚子,倒是像个小婴儿一样,小小的一团,睡得有点可怜。

    江一诺洗完澡后在她床边坐了一阵,摸摸她的头发才爬上床。

    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她还是拍了拍小宁的背。

    她其实知道,小宁根本没有睡着。

    孕晚期本身也没那么容易睡着,何况她怀揣着心事呢。

    小宁翻了个身过来,把手搭在江一诺的肩膀上。

    两个姑娘这时候的呼吸变得很近。

    小宁闻到了江一诺口中牙膏残留的清新香气。

    她用手指压着她的唇,感受着指尖的温度,玩乐似的,眼睛瞪得很大。

    “干嘛?再给你玩一秒。”江一诺笑着纵容她,“所以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小宁跟着她无声地笑了。

    笑着笑着,小宁忽然鼻子一酸,涌出了些泪水。

    她平躺下来,泪水瞬间就流淌到了太阳穴下。

    “小江,其实我爷爷前段时间去世了。”

    “我没有家了。我,有一点点撑不住了。”

    江一诺有些惊愕。

    但还是侧躺着,看着她。

    她们没有再交谈。

    她陪着小宁这么躺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就这样待着,很久,很久。

    直到小宁的手机振动起来,她听见小宁接了电话。

    “睡了吗宝贝?按摩师怎么说今天你没让她过去?”那边是巩文乐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他在外面,周身缠绕着很大的风声。

    小宁模糊应付了两句,就掐断了电话。

    手机很快被丢到一旁的桌子上,并且被调成了静音。

    江一诺在这时候终于开口问道:“巩哥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5号。”

    “所以是看到以后就来找我了吗。”江一诺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心疼。

    “嗯,今天我偶然看到的,谢聪伊的备婚视频上写得清清楚楚。”小宁别过头去,平静地答道。

    江一诺沉默片刻:“那他有和你说他去巴黎做什么了吗?”

    “没有,他最近经常出差,我们很少交流。今天他也不知道我到你这里来了。”

    “哎。我起初以为你们是吵架了你才过来的。”江一诺答。

    小宁眨了眨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吵架了的话,他怕我把他孩子摔掉了,才不会让我一个人出门呢。”

    她的声音很轻,夹杂着些许酸涩。

    “那如果他去巴黎真是出差呢?和谢聪伊只是碰巧在同一个地方?陈寅洲说褚一最近也在欧洲,他也打算去一趟。”江一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他们这些二代的出差都是自己定的啊,又不是打工的,非要谢聪伊试婚纱的时候‘出差’么?”小宁自嘲起来,转头又看了江一诺一眼,见她好像有些惊讶,“你信?”

    江一诺沉默,不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好像再往下聊,就要触及到什么似的。

    “嗯,那你的商铺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江一诺问。

    小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谈到这个话题似乎让她轻松了些:“商贸那块入驻率不错,国滨的续签,都很顺利。”

    “真好,那你现在随时随地也在赚钱了,巩哥还是很有诚意的。”江一诺顺势宽慰她。

    小宁算是默认。

    实打实送给她的投资,确实算是诚意。

    “等我生完,我就回到我以前的那个岗位去,我leader还在等我呢。”她提及自己曾经的那个领域,眯着眼,泛起微笑,“到那个时候,我的生活就又回到正轨了。”

    江一诺静静地听着小宁曾经在工作中做过的一些引以为傲的case,翻过身拉上了被子。

    听起来,小宁已经彻底做好了打算。

    这样也好。

    于是江一诺关了灯,摆摆手:“那睡觉吧。”

    那晚,江一诺破天荒地没有睡好。

    她做了一个梦。

    梦最后的结尾是,原本和她一起手牵手站在森林里的陈寅洲,逐渐消失在了大雾中。

    再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身后站满了他的族人。

    他们告诉江一诺,她不属于他们这里,必须马上离开,否则就会被这里的空气和环境逐渐腐蚀到死掉。

    于是她开始头也不回地跑。

    跑着跑着,她发现她真的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并且手边牵着一个小孩。

    那小孩脏兮兮的,灰头土脸地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和爸爸分开?”

    “因为...妈妈不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们不合适的,那个环境会完完全全吃掉你....”江一诺听见自己迟疑地回答孩子。

    孩子又扬起无比纯真的小脸继续问道:“那既然你和爸爸不能在一起,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江一诺被吓醒了。

    小孩空灵的声音还回荡在她耳边。

    然而回到现实中,一旁的小宁已经安然入睡了,角落里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

    凌晨三点,城市万家灯火渐歇,周身四静,连卧室内的尘土似乎都乖乖匍匐在每个角落,不再飞扬。

    江一诺重新躺了回去,却睁着眼睛几乎熬到了天亮。

    那天之后,小宁的拜访变成了一个秘密。

    一个她和陈寅洲之间、陈寅洲和巩文乐之间,隐而不宣的秘密。

    仿佛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有人都在照常过日子,巩文乐也从欧洲回来了,带了一些礼物给江一诺。

    小宁又变回了那个在她面前嘻嘻哈哈的小宁,也变回了那个在巩文乐面前与世无争的小女孩。

    只有江一诺知道,小宁的这段长达将近十年的恋爱长跑,已经在那天那个夜晚,彻底宣告结束了。

    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无比坚强、头脑清醒的小宁,在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不知道悄悄崩溃过多少次了。

    她脆弱、懦弱的另一半,是被父母和家族堆起来的,一个镶了金边的提线木偶,一个同样渴望爱情的可怜虫。

    他的确在温柔地注视着小宁,但他却没有办法停下脚步——他的身后,缠绕着许许多多根金丝线。

    他每做一个动作,身后都有人在摆弄和操控。

    他有灵魂,一个痛苦的灵魂,和无助的四肢。

    这一记警钟江一诺看在眼里,敲在了心里。

    她不知道陈寅洲身后,有没有那些她看不见的细线。

    她目前知道的是,在这对与她和陈寅洲统一路径的情侣,已经磕磕碰碰地走到了结尾。

    一个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尾。

    于是江一诺开始学会默不作声,就和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找过她的陈家人一样默不作声。

    两拨人似乎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对方,但谁都没有再往前迈一步。

    而自从那天以后,却似乎真的平静了,再也没有人提起来让她打掉孩子的这件事,就如小宁的秘密一样,都埋葬在了那天的大雨中。

    江一诺的心莫名再次安稳下来,她隐约觉得,或许她和陈寅洲的日子,又可以安稳一段时间。

    -

    很快,产检的日子到了。

    温度骤降,越到冬季越是下雨,整个城市的上空都灰蒙蒙的。

    司机把江一诺送到医院,这才和长期忙到不见踪影的孙悦见到了面。

    孙悦一见面就打趣江一诺怎么做了豪门阔太还瘦了这么多,江一诺只是笑,和她贫了几句嘴,却没多讲自己的近日情况。

    其实她后来越来越少和好友聊起这些话题,一来孙悦忙,二来,她实在无法将嫁入陈家后的复杂讲与孙悦听。

    她明白,这样只会增添还尚在未婚的孙悦的烦恼而已。

    因此,很多事情,反而小宁知道得倒是比孙悦多多了。

    好在孙悦大大咧咧的,没感觉到,拉着江一诺说东说西,一边等沈沛凝亲自来给江一诺做B超,一边喋喋不休地痛骂陈寅洲什么破越洋会议比老婆孩子重要。

    陈寅洲今日走不开,的确迟了些时间才过来。

    于是,等他衣冠楚楚地踏进房门口的时候,正好和屋里的三个女人打了个照面。

    这时候,江一诺正露出柔软的肚皮在做B超,而屏幕上,已然出现了一个胎儿模模糊糊的影子。

    于是,在这一刻,像所有期待孩子降临的父亲一般,陈寅洲不可避免地也落了俗套。

    在和那胎儿隔着仪器相视的一瞬,他就立马如被施法了一般,收回即将往前踏步的皮鞋,在门口站定。

    起初,他看不大懂屏幕上的成像。

    随后,他隐约能看见那个胎儿的手脚似乎在活动。在沈沛凝的解说下,他渐渐看清了,这个胎儿好像手里在拽着什么东西把玩。

    应该是脐带。

    一向不苟言笑的沈沛凝看到这里也不免微笑了起来:“她是个活泼的孩子。”

    陈寅洲又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这才快步走到江一诺面前。

    江一诺冲他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抓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肚皮。

    时隔一个月,她的肚皮又被撑开了一些,凸起的弧度更大了,提醒着她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陈寅洲微微拧眉,开始有些欣喜又有点紧张,半晌才肯将手掌凑近。

    她腹部的肌肤滑腻柔软至极,他略显粗粝的指腹试探性轻抚上去的瞬间,像被那处点到了一般,一阵突如其来的波动,顺着手掌直接冲向了他的大脑。

    陈寅洲如被控制一般抬起头,目光投向那屏幕中去——这一刻,他的世界是寂静的,好像进入了一个排除世界万物、只有他自己的时空里面。

    当下,在他的脑海中,似乎只剩下手掌下他抚摸着孩子时那温柔的触觉。

    有好一会儿,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有些不敢置信在那个医学成像里,在他的掌心之下,有个活生生的孩子,他和江一诺的孩子,竟然无声无息地长这么大了,这么健康。

    她在无尽的黑夜中利用脐带吸收营养,在江一诺的身体里健康地成长,却和陈寅洲血脉相连。

    几个月后,等到这个孩子顺利落地,那么他和江一诺将会拥有一辈子的羁绊。

    到那个时候,她若是再想逃脱,也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他,他们有孩子了,他们会纠缠到不死不休!

    而这个孩子,即将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连接他和江一诺二人的孤品。

    这样的冲击感是前所未有的。

    像是陈寅洲魂牵梦绕般的场景。

    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那股从见到孩子的成像后一直涌动在他胸腔中的血液,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泪腺,最终竟催着它顺着眼角涌出几滴默然的泪水来。

    或许,只有真正陪着他度过那段失去江一诺痛苦时日的大脑才知晓,当下的陈寅洲,有多么地对这个孩子欣喜若狂和感激涕零。

    而原本站在一旁看陈寅洲不顺眼的孙悦,在看到这一幕后突然就站直了身体。

    就连沈沛凝当下都有些讶异一向少露情绪的弟弟怎会如此。

    她们在妇科这么多年,在产科也待过,见多了冷漠的丈夫和热情洋溢的丈夫。

    还有那种从头到尾的情绪都不咸不淡的,觉得跟自己没关系的,也有一直很高兴自己有了个后代的。

    但像陈寅洲这样的,和爱人的视线偏偏不敢过多交缠,却向显示屏中,朝自己的孩子投去感激的目光的,他是第一个。

    最终,已经了然一切的沈沛凝微微合上了双眸,暗中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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