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桌子不大,黛玉的脸与贾瑷的眼,不过一步之距,贾瑷此时才明白,为何大家闺秀春夏秋冬常有团扇在手,人面屏风之妙用,在于彼此凑近,眼前一堆鼻子眼睛小绒毛,直视者,不免冒犯,被直视者,不免局促,有团扇半掩,顿觉此状不突兀。女子见男子,更是如此。像黛玉这种吸不得冷风入喉的,带团扇出门挡挡嘴边风,甚至有口罩之用。

    贾瑷正纳闷怎么就想起口罩这玩意儿。也不由暗自叹息,这前世医学,实则是科技进步的副产品,很多医药器械,不经过两次工业革命根本造不出来。倒是这口罩,以时人的工艺,却不难裁制,不如回去后画个图样,给晴雯发挥发挥。至于更严苛的隔菌工艺,那就难了……

    正这么想着,黛玉手里扇面棱子就敲上了他的头,嗔怪道:“哥哥怎么三心二意的,几天不见,也成个痴人了。这可使不得,有个宝玉就够我们姊妹消受得了。”

    湘云就嬉笑道:“我看他是想宝姐姐去了。”

    隔壁桌上宝玉见三人热闹也想来凑趣儿,谁知袭人匆匆来了一趟,就拉着宝玉去伺候他母亲王夫人去了。

    贾瑷端起酒盅,品酒不语,只看湘云黛玉斗嘴。饮少倾,方问道:“林妹妹,近日读什么书没有?”

    黛玉答:“李义山。”

    贾瑷皱眉道:“大冬天的,妹妹还是少读些雨恨云愁的东西罢,否则移了性情,反把病症引出,岂不受害。”

    黛玉调皮道:“那哥哥最近读什么书,说来让我见识见识。”

    贾瑷回道:“最近不曾读书,只是偶尔批书注经。”

    黛玉浮夸道:“了不得了,你这经书一旦注成,怕是要名盖儒林,我观你有亚圣之资,切不可荒废。”

    贾瑷被这般打趣,不由一口酒喝茬了气儿,呛得掩面扭头直咳嗽,咳了好几声,才笑说道:“几天不见,妹妹倒也会妆疯了。我注的经书,是医家经典,是救人性命的实学,”言至此,他很是骄傲道:“岂是那些酸腐臭儒之流可比。”

    “呸呸呸。”湘云佯啐几声,嬉笑道:“快闭嘴,哥哥今天怎么净说些讨打的话,明儿得罪宝姐姐事小,倘或是在外面也毁谤儒家,少不得有人要扣你个不敬圣人之罪,然后借着伸张正义的由头,把你打个烂羊头。”湘云比划两下,又笑嗔道:“那天宝姐姐还跟我夸你比宝哥哥有道理,说起话来令人念头通达,现如今想来怕是看走眼了。狂悖如宝哥哥,至多不过毁谤僧道,儒家四书他可推崇的很,你倒比他还轻狂,敢挑儒家的不是,我看你贾家这风水怕是有问题,好好的爷们儿,才住了几天,又养成个痴儿了……”

    贾瑷本以为湘云说完了,正要开口反驳,谁料湘云又说道:“你说医家是实学这不假,佛门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些杏林名宿,一生不止要救多少性命,以功德论,比那些皓首穷经的迂腐书呆子,强千倍不止。但医者自古以来是贱业,常被混为工匠之流。哥哥崇医,也只能排在儒之后。就如兵家、法家、纵横家一般,要学会以儒做皮,以实学做骨,才可免去授人以柄。”

    湘云这边说的正起劲儿,脖子略一后仰,竟碰得软乎乎的一团东西,唬得一惊,顿时缩身如虾米,左右弯头一看,就见迎春、探春、惜春不知何时已经围在她身后。() ()

    只听探春笑道:“宝姐姐崇儒,瑷哥哥轻儒,湘云崇宝姐姐,这会子正是替宝姐姐打抱不平呢。”

    被探春这么一说,湘云闹个大红脸:“才没有的事……”遂低下头去。

    只见探春凑近湘云,伸手摇着湘云肩膀,又说道:“以我看,也不一定是我们贾府风水不好,那日瑷哥哥探问林姐姐病情,我可都一路听着看着呢,想来必然是他心疼林姐姐的很,必要学一番医术,把林姐姐的病治好。所以最近一直不出门,偷偷摸摸看那些医家经典。”

    黛玉闻探春所言,也闹了个大红脸,忙用团扇把整个脸都遮过去,愤愤然起了身,探春机敏,连忙转身就跑,黛玉忙扯住探春衣袖,羞恼道:“我把你这坏了良心的,竟来编排我,我这就告诉老祖宗去!”黛玉一边说一边拽着探春胳膊,朝着她老祖宗的位置所在拉扯。

    探春连连告饶:“好姐姐,饶过罢,下次再也不敢了。”

    惜春看看黛玉,又看看湘云,最后看看她‘亲哥哥’,没来由得一阵失落,风也似远远的走开。众哥姐只觉面前有冷风刮过般,惜春就出了荣庆堂。

    二姐迎春见状赶忙追人去了。

    趁黛玉走神的功夫,探春正好脱身,连忙瞧向贾瑷,正色道:“哪里有你这样当哥哥的,自己妹妹不高兴,你也不快快去哄她一哄。”说罢就拽贾瑷起身,把人拉走。

    一众哥姐呼啦啦全出了堂门。就见惜春在回廊上哭个没完,姐姐迎春不停匡摸着,用手绢给妹妹擦眼泪,一边问妹妹哭什么,妹妹却一言不发。

    林黛玉当先上前,也给惜春擦眼泪,情难自抑般猜道:“这你们都看不出来吗,我要是有个亲哥哥,整天跟一群表妹憨玩,理也不理理我,我也要发发脾气,给他点厉害瞧瞧。”

    众姐妹觉得黛玉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全都看向贾瑷,满脸嗔怪。

    贾瑷只得放下身段儿,亲自好说歹说,这才把妹妹哄回屋里。

    方一落座,又是剥蜜橘,又是剥坚果。湘云、黛玉、探春都扯了桌椅围坐一处,于是湘云起头道:“我平日里就很少看惜春妹妹笑,咱们不如一人讲一个笑话,也好让妹妹今晚笑一笑。”

    湘云想了想,就想起最近京中文官之间流传最广的一个笑话,于是荒腔走板道:“话说京中有一武将,战场乱了阵脚,眼看就要全军溃散,忽然天降神兵助他,稀里糊涂转败为胜。这武将又惊又喜,忙磕头请问:‘前来助阵者,究竟是何方神圣啊。’神说:‘我是箭靶神。’武将很是不解,又问:‘小将何德何能,竟敢劳驾尊神来助阵?’箭靶神感激道:‘我是来报恩的,这十几年来,你帐下兵将,从不曾在演武场上伤我分毫……’”

    众姊妹听后,忽觉得像是在说他们贾家这等旧勋贵,一时竟没几个笑得开心,反倒是越笑越尴尬起来……

    只有贾瑷没心没肺,故意嘻嘻哈哈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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