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稀里糊涂,就到了腊月二十九,贾家东西两府几百对大中小门都换了门神、春联、挂牌,刷了桃符,焕然一新,两府正门大开,中路各门也是大开,沿途两边一色朱红大灯笼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下午,宁国府门口,贾珍贾蓉父子办完秦家丧事归来,又是脱缟素,又是跨火盆,又是请道士烧纸符扫身,直教这晦气烟消云散,这才安安心心转头奔赴宗祠,忙自家年事去了。

    说来反常,这日秦家葬礼,难得贾政主动带儿子宝玉去为秦钟送葬,王夫人见父子二人同出同归,并无不和。心里又想着昨晚史太君提点她的那些话,心中半喜半忧。忧的是,宝玉前途已绝,喜的是,父子和解,再无仕途经济之争。这宝贝儿子,以后不知要少挨了多少打骂。

    也因这等缘故,王夫人越发下了决心,今后定要给宝玉讨一门上上等的亲事,好教宝玉永保荣华富贵。如此而论宝玉婚配,外甥女林黛玉断不可行。

    这么盘算着,到了当日傍晚,王夫人趁着与贾政同在炕上用晚饭,就说道:“老爷,咱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的大了,我倒想起一件要紧事来,往日宝玉处境不同,我不敢提意见,是怕老太太不高兴,可如今,由不得我不提了,再这么拖延下去,怕是要惹出别的祸端来。”

    贾政停了筷子,由赵姨娘伺候了漱口。他也有一番忧愁,正无处诉说,此番王夫人竟也闷着心事,正合了他的契机。于是笑道:“我也猜到些了,快说罢。”

    王夫人屏退了赵姨娘,说道:“我虽识不得几个字,但也知道,普天之下,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文武百官,但凡有体面的,都要尊孔儒,守礼教。咱家又岂能例外?俗话说得好,男女授受不亲,以前宝玉是个干净人儿,姊妹间,也不细究男女大防。可如今,宝玉要学那什么自污,免不了不三不四起来,若再跟姊妹们含混不清,岂不要把姑娘们也牵连进去?宝玉自污,绝了前途,那咱家就更得倚重姑娘们的婚配,来拱卫咱的门第。如若姑娘们的名声也跟着坏了,那才真真是山穷水尽,无处伸手。”

    贾政抚须,深以为然,徐徐点头道:“夫人说的很有道理远见。以我想来,宝玉以后绝不能再跟林丫头厮混在一个院子里。几年前,母亲为让他孙儿孙女们避嫌,命三春挪出她那院子,偏又不挪干净,把林丫头漏在里面,我就老大不乐意。纵然疼爱那两个玉儿,也不该是这么个法子,这是便宜了那个臭小子,赔上咱外甥女儿的名声。若是有婚约,那倒也不妨,偏偏咱两家又一直没定下来。如今元春封了贵妃,老太太也不打算让宝玉早些婚配,怕是有走马观花之意,若是宝玉以后有福气遇上更好的姻缘,咱又拖着林姑娘好些年,届时岂不白白葬送了那丫头的名节,叫人家怎么想咱们。”

    相谈至此,王夫人为贾政忙斟酒而赞:“正是呢,老爷跟我想一块儿去了。要我说,当初避嫌的时候,要么让三春和林姑娘都搬出来,只留宝玉在老太太身边尽孝心,要么就简单些,只把宝玉搬出来,跟咱们过,留着三春和林姑娘这群孙女围着老太太伺候。”

    贾政叹气道:“可不是,我若是老太太,我就把一群孙女带在身边,既热闹,又贴心。宝玉终究是男儿,纵然是老太太,平日里,也总有不方便的体己话,不能跟宝玉启齿的。”这话说的极其妥帖,王夫人赞道:“我当初怎么说那事情别扭呢,被夫君这边一理,一下子就顺遂了。赶明儿趁着除夕守岁,一家人喜庆,不如夫君去探一探老太太的想法,可好?”

    贾政于是应下。又因他当日赴过葬礼,见了不少哭天抢地的人物,影响了心情,倒也没了与赵姨娘颠倒厮磨的兴致,故留在王夫人房里睡了。

    这夫妻两人虽天天见面,但一年到头,却甚少有同枕而眠的机会。

    却说另一头的姨娘跨院里,赵姨娘坐在炕上,被丫鬟喜鹊儿侍奉洗脚,又问彩云:“环哥儿近日书读的如何了?”

    彩云回道:“环三爷很用功,这会子还在点灯熬夜抄书呢。”

    赵姨娘听得一阵儿欢喜,因她先前也偷听了些只言片语,想着宝玉前途断绝,心下盘算着以后老爷可得指望贾环出息了,心下也不由如了意,待洗了脚,高高兴兴地引被睡下,仍得意的不能入眠,又暗自设想着老太太若不偏心宝玉,家中有哪些变动。

    这一琢磨,可了不得。赵姨娘更信了宝玉是不祥之人。心内盘算着宝玉这次肯定要失了宠,她们娘俩也该略略施展手段,出口多年的恶气了。

    这一觉美梦睡过,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橘势院里,贾瑷早起,换过宫里赐的常服,吩咐四个大丫鬟捧着几盒压岁锞子,这些锞子,有金有银,印着各种吉祥花样儿,先是给他院里的粗使丫鬟们送了些银锞子,接着就来贾母院荣庆堂请安,正巧姊妹们都在。

    贾母因宝玉最近几天的糟心事儿,心中正暗自记恨着永乐公主,难免看着贾瑷也是不顺眼的很,但一来贾瑷身后站着皇家三巨头,可谓势大难挡,二来贾瑷有礼有笑,从不招惹宝玉。贾母纵有不快,也不敢怠慢,一见了侄孙儿,只顾着欢声笑语,端出无尽的亲切来。

    就见贾瑷命紫娟金钏开了礼盒,贾瑷拎出一串红绳结,只见上面结着十二颗龙眼大小的金锞子,间又缀着金银叶子,如花藤般,贾母笑着问:“这又是什么新花样儿?”

    贾瑷提着金银藤,先是笑而不语,屋内众小姐丫鬟仔细一瞧,只见这红藤蔓上,串着十二种花骨朵儿,随后贾瑷转身,送到林黛玉面前,才笑说:“这是公主府造的‘十二花神锞’,不是给妹妹一人的,是众姊妹都有。”

    之后紫娟与金钏就给其余小姐儿发了压岁锞子,众女把金花银叶红藤蔓拿在手中,看着上面烙着的吉祥话儿,各个爱不释手。

    临了宝玉就上来问:“那我的呢,我的是什么?”只听贾瑷说道:“这十二花神锞,是专为姑娘们造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凑什么热闹?”

    宝玉厚着脸皮,伸手笑道:“好兄弟,你只当我也是女的,送我一串罢。”

    众姊妹见状,又是笑声不迭。

    只见贾瑷拿出一颗大金元宝,送到宝玉面前,笑着道:“花神锞是按姑娘人数领的,男儿们只能得个大元宝。宝兄弟可别嫌弃俗。”

    宝玉很是遗憾,只能笑着收了元宝。之后,贾瑷又散了两波寻常锞子,给荣庆堂里在场的丫鬟们一一分过,见者有份。

    贾母于是问:“今儿还没到除夕夜呢,哥儿怎么这么早就来赏锞子?”

    贾瑷回道:“待会儿过去,今晚就不回来了,殿下催得紧,赶明儿,我再回来陪你们乐一乐。”

    用罢早茶后。贾瑷又想起个事儿,临行前就说给林黛玉:“殿下特嘱咐我知会你一声,忠顺王已经到扬州去整顿盐务,顺带查你父亲那个案子,妹妹且再等上个把月,应该就能有个结果。”() ()

    黛玉忙起身谢过,心中不由一暖。只以为这就是殿下帮她求来的恩典,实则真正的恩典,并非如此。

    一旁贾母却因听不得忠顺王这名号,心中不由忐忐忑忑,赶紧又叫住贾瑷,追问究竟:“你姑父殁了小半年了,还有什么案子?”

    贾瑷回道:“这事情,我前些天跟林妹妹商量过,老祖宗回头再慢慢问她罢。”

    之后贾瑷就转身出了荣庆堂,离了贾母院,上了公主府的‘凤盖垂缨八宝车’,出了荣国府。而荣庆堂内,众姊妹们晃动手里这别出心裁的压岁锞子,面有喜色,觉得这位瑷兄弟是个精致人物。唯有贾母史太君怏怏不乐,寻个托词遣散了众姑娘,却招呼着黛玉跟她进了西稍间的暖阁。

    祖孙二人促膝而坐在暖阁里的拔步床边,也无旁人,贾母把黛玉的手,拉到她的怀里,抚摸着,小声嗔怪道:“孙女有心事,怎不和我说,倒跟那才来几天的野小子走的那么近。”

    黛玉垂下脑袋,小心回道:“并没有走的近,我只陪姐妹们去过他那儿两回罢了,平日里他也不怎么理姊妹们,但每次见面又相处的很好。”

    贾母慈祥地笑起来,却把黛玉的手拉的更紧,又半嗔半问道:“那他怎么对你这么好,每次来都是亲近着你,也不见他多心疼心疼别的姊妹。”

    黛玉羞怯怯地咕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一直都这样,每次说的问的,都怪怪的,又正正好,倒好像早就认识我……”黛玉偷瞧见她老祖宗变了脸色,隐隐有些不悦,忙息了声儿。

    却见贾母心思电转,忽然叫一声“不好”,急得连连拍着黛玉的手背,面有愠怒道:“家里竟养出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肯定是紫娟,肯定是她,我教她帮忙看着那小子,她倒反把你卖了个干净。”黛玉是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姑娘,经贾母这么一拨弄,也起了疑心。

    贾母见外孙女儿俏脸失了颜色,心知奏效,又吹火道:“你还说他怎么好像早就认识你,肯定是紫娟背着你多嘴,把你的情况都一股脑儿塞给他了,那小蹄子怕是想做才子佳人话本里的红娘呢。”

    被贾母这么一激,黛玉顿时没了好,起身就要去外面寻来紫娟盘问。

    贾母见情状如了意,忙拉回黛玉,命她乖乖坐好,这才敲入正题:“待会儿咱们再审问那小蹄子,这会儿我还想问你,你父亲还有什么案子没了结?怎么惊动了忠顺王去查?”

    黛玉小声回道:“因为我父亲大人确实走的蹊跷,当年我岁数小,但也能记住些事情,父亲说‘朝廷要追回一千万两盐税银子,但恐太上皇不高兴’,我当时就想不明白,父亲为朝廷追回税银,充实国库,太上皇怎么会不高兴?后来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又说‘江南多好臣,纵然追回了税银,也不过是求他们拆东补西,稍有差池,就要满盘皆输’。”言至此黛玉啜泣不止,贾母也心疼得落下老泪,忙把外孙女搂入怀里,颤声悲叹道:“我这些苦命的孩子,你不说我也猜到了,敏儿和如海……”

    祖孙二人默默流泪许久。外面大丫鬟鸳鸯忽然放声问:“老太太,赖嬷嬷派人送来一车新铸的压岁锞子,一共两千两,人都在外候着呢。”

    贾母擦了眼泪,笑着回道:“你先带人帮我收了就是,待会儿我再来查看。”

    打发走了鸳鸯,贾母又匡摸着黛玉,帮外孙女儿擦过眼泪,搂着黛玉笑着说道:“看来,那小子倒也不算有坏心,只是他哪里来的本事,竟然能请动忠顺王出手?”

    黛玉中气不足,稍有痛哭就坏了嗓子,再回话,喉咙半哑,只听气走,难发人声,因贾母贴得极近,方能听得真切,乃是:“这我就不清楚了,那次早茶,老祖宗也在,瑷哥哥说,殿下许我个恩典,只是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要去探问。”贾母听了点头道:“嗯,我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儿。”

    又听黛玉哑着声儿道:“后来瑷哥哥去了趟公主府,回来告诉我,他恳求公主殿下去圣上面前提议,给我父亲捐馆一事立案追查,后来就是今天这一出了,想必这就是殿下帮我求来的恩典罢。”

    贾母听了这些话,却是抬手一戳外孙女的脑门,笑嗔道:“你们一口一个‘爱哥哥’的叫着,他老子倒是会取名字的很,教他白占了你们多少便宜。”

    黛玉满面羞红,低头玩着老祖母搂着她的老褶子手。

    贾母把黛玉的小骚爪子拍开,乐道:“看来这小子确实有点得势,好,再看看以后罢。”

    说着,贾母摇了摇怀里的乖孙女,警醒道:“他这才来了几天,跟你们见了几面,一个个的都围着他。我可是过来人,什么怪事没见过,像他们外头这些男人,各个心机深沉,哪里像宝玉这么天真烂漫,女儿般的人品。以后休要拿你宝哥哥跟他比。”

    黛玉被贾母说的面红耳赤,不敢作答。

    却说因这贾母对紫娟起了疑。遂命黛玉的贴身丫鬟雪雁、春纤并奶娘王妈妈一同前去寻拿紫娟,来荣庆堂回话。

    紫娟进了西稍间暖阁,贾母喝命其跪下,怒声斥问:“紫娟,你也算我的心腹,又跟了黛玉四年,怎么不经我们允许,就做出这等糊涂事?”

    紫娟连连摇头,“老太太,我的整颗心都是向着你们的,从不曾背着你们做事。”

    拔步床边,贾母指着身旁坐着的黛玉,看着地上半伏的紫娟,又问:“是不是你,被那小子收买了,抖搂了些咱们府上一些人的私密事?”

    紫娟赶紧仰头看着老太太,满口否认:“没有的事,我从不在他面前多嘴,每天那边一有空闲,我就回来陪着林姑娘。就连平日里林姑娘话里提起他,我嘴上也不掺和。瑷小爷私下里也从不跟我们打听这些。”

    贾母冷哼一声,说道:“那他倒成活神仙了,怎么对咱们一清二楚?”

    紫娟又是连连摇头,仍回道:“瑷小爷平时话不多,每天都在书房看书写字。”又想了想,半开玩笑道:“他在山上被老天师捧做转世仙童,下了山,又被公主府的花神庙收了仙籍。怕是真有什么神异,也难说。”

    贾母本是信那些事儿的人,被紫娟这么一点醒,顿时也“难说”起来。

    ……

    回后注:

    关于贾母信鬼神。

    原著二十九回,是这么写的: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傍迎接。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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