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年初一这天傍晚,三个妇人争着留了贾瑷吃晚饭。

    皆因贾母又有了新的盼头,自是要庆祝一番,冲一冲昨儿晚上哭闹过的晦气,于是家宴、伶人、烟花爆竹,一样一样的又来了。

    时移酉时,荣庆堂内琵琶声三弦声诙谐悦耳,一派喜气萦绕不绝。众人入宴,在座湘云、探春、宝玉等众姊妹笑声频频,伶人唱罢一段,贾母喊一声“赏!”场外王熙凤赶紧嘱咐丫鬟们“快撒钱!”几个小簸箩一扬,顿时豁啷啷,满地铜钱响,贾母大悦。

    那边王夫人又捧来本子让贾母点唱。贾母点了一出《临江会·借东风》,转手把本子给贾瑷,笑道:“好贤孙,该你点啦。”贾瑷于是点了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随后转手给黛玉,问道:“妹妹想听什么?”

    林黛玉竟是点了出《武松打虎》。

    贾瑷就笑说:“那我再点一出《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妹妹可要学着点儿。”

    宝玉也打趣道:“妹妹好大的怒气,何不打我一顿更好?”见黛玉不睬,于是点了出《莺莺操琴》。

    五首曲子只演过三首,众人已是饭毕,待撤了宴,又绕小戏场摆了四五桌小宴,均是酒水果品等小食,堂内靠西边三桌,宝黛一桌,湘云贾瑷惜春一桌,迎春探春一桌。

    之后宝黛落座,那《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终于被伶人弹唱了起来,宝玉拍手叫好。黛玉嗔怪道:“你也太聒噪了。快安静些吧。”

    宝玉闭了嘴,好一会儿,只等那曲子演完了,他才又说道:“明儿太太回娘家,老爷要带着我,到时候凤嫂子要去的,你去不去?”

    黛玉冷哼了哼道:“那又不是我娘家,凭什么我去?”

    宝玉被噎了回去。

    只听另一桌上,湘云说道:“明儿我要回去过年了,家里催的紧。”贾瑷笑道:“明儿老祖宗回娘家,一并送你。”湘云道:“哥哥还没去过我婶婶家,改日记得去找我玩儿,可不许不来。”

    正闲话着,湘云却是打量起贾瑷的袍服来,很是喜欢道:“哥哥这身衣服,这花样儿,这用料,真是绝了。”贾瑷不悦道:“怎么光说衣服?”湘云笑道:“人更好看。”正说着,湘云又遗憾道:“我若是也能生个男儿身就好了,不用穿这一身累赘物儿,还能骑马喝酒,去外头瞧瞧。”

    贾瑷笑道:“妹妹想去外头,自是很难,倘若想要身男儿衣裳,依你的家境,却不难。”湘云脸红道:“才不敢,我要是跟我婶婶要这个,那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辱没我呢。”贾瑷笑道:“妹妹若真想要一身,我那边倒是有的。”

    湘云俏脸更红了:“这怎么好意思。”湘云虽喜欢找贾瑷说话,但贾瑷不比宝玉跟她亲熟,假若她跟宝玉说这些,肯定是嬉皮笑脸的伸手就要,自是不会面红耳赤的。

    贾瑷却正色道:“妹妹以为我是开玩笑不成?我说的是真心话。”

    说着叫湘云站起身跟他比身段儿,这哥哥比妹妹只是高些,又因是年少,身量并不显壮,贾瑷说道:“衣服可能会稍显大些,你若喜欢我身上这样的,我那里还有两套崭新的,都还没穿过,等拿到手,只需改改,平日里就可以穿了。”

    湘云见贾瑷说的认真,于是点头。

    贾瑷唤来紫鹃,就同湘云一并出了荣庆堂,往南走到半路,紫鹃就问:“好好的曲儿怎也不听了,瑷爷莫非有别的事儿?”贾瑷就说:“我的衣服你放哪儿了,挑一身新的,给云妹妹。”

    紫鹃是懂规矩识大体的丫鬟,听闻贾瑷这般荒唐请求,心知要出麻烦事儿,却是犯了难,乃好言劝道:“万万不可这样,往后老太太若发现了,追究起来,这叫云姑娘如何自处?”

    贾瑷自知贾母有求于他,心中有恃无恐,故而撒娇道:“哎呀,好姐姐,大过年的,别扫我们的兴。”

    紫鹃受不了瑷公子这调皮样儿,也不好得罪自己主子,于是提防道:“要我拿你衣裳给云姑娘,也不是不行,倘若坏了事儿,可别把我供出来,我可担不起那么大的罪名。”

    贾瑷点头保证:“放心吧,我们不会说是你拿的,我就说这衣服长了腿儿,自己跑到湘云身上的。”

    于是湘云得了尚衣局那日送贾瑷的暖橘色织金锦曳撒、九环蹀躞带、六合乌皮靴。趁着众人正乐着,便偷偷钻进碧纱橱内,悄悄试了一番,只见这一通装束上了身,竟只有袖子长了些,余者粗略看来倒也不算太浮夸,湘云在铜镜前左左右右地照了一番,喜欢的不得了,忙散了发髻,束了发,插了簪。

    这一点一点的,越来越有俊俏公子样了,胆子就大起来。

    看见案几上有把折扇,想是宝兄弟往日见了林姐姐落在这儿的,就拿在手里,把扇面一撑,在手里摇一摇,想着宝兄弟那紫金冠上的绛绒簪缨,平日里抖来抖去,煞是有趣,她正愁没机会试一试,转身就看见桌案上有一盘橘子,想来也差不多,便挑出一个串上细绳,吊在发髻上。再照照镜子,抖上几抖,诶……有模有样了。

    到了这儿,这湘云自己乐起来,就按捺不住,非要出去耍个宝,才过瘾。忙用扇子遮住面,学着宝玉的姿态,悄悄的在碧纱橱槅扇门口探头缩脑。

    堂内西边,贾瑷在酒桌旁隔着小戏场,大老远的张望着,见有人顶着橘子溜出来,看得不由一阵错愕。再仔细打量,只见这云妹妹,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三分英气,七分娇俏。自成一脉风流潇洒。

    湘云就折扇掩着面,莽莽撞撞来至贾瑷跟前:“怎么样,我现在也是俊俏公子了。”

    俊俏公子什么的,来不及看,只有滚来滚去的橘子很是惹眼。

    正这么着,湘云壮着胆子,来至林黛玉跟前,一收折扇,嘴里“哈”的一声,把扇骨敲在黛玉脑门上,拿捏出一副宝玉的款来道:“林妹妹,哥哥这厢有礼了。”

    黛玉看得一惊,忙用双手拈着手帕两角儿,拉了幕,挡了脸,吃吃笑个不停:“平白我又多个哥哥,了不得了。”之后宝玉、三春尽皆回过神来,忍俊不禁。对面贾母那一桌,只熙凤瞧见,心知讨喜,便笑给贾母指着:“老祖宗,您快看看他们那边儿。”

    贾母远远看过来,因老眼昏花,竟是还未察觉。

    湘云将折扇一收,甩了甩长袖,抖了抖橘子,甚是滑稽。便拿捏出宝玉的款来,笑看着黛玉:“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以后就当做是远别重逢吧。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

    这幅摸样儿,惹得众姊妹都笑个不住,倒是宝玉,看着湘云身上衣裳,再看着湘云头上的橘子,心中悲意顿生,又见老祖宗凑着热闹过来,辨认两个宝玉真假,宝玉回想起当年见林妹妹的场景,此时竟成了丑角儿戏,不觉又是眼泪婆娑,悲伤不止。

    而贾母搂着湘云,仔细打量一番,未有不悦,只是夸着笑着,湘云越发大胆起来,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一夜喧嚣过后,翌日清早,老太太与孙儿孙女在荣庆堂吃早茶,就听鸳鸯进门报信:“史家的车马来了,在西角门候了好一会儿。”

    贾母悠悠然吃罢早茶,换了一身奢华穿戴,又打扮好湘云。祖孙二人珠光宝气,狐裘加身,出了堂门,进了软轿,一行仆妇抬着轿子出了西角门,果然见有几十人马车轿,早在西角门外候着,只等贾母下了轿,史家一众儿孙小辈,齐齐来问安。贾母与他们寒暄几句,就听东边大老远有人热情招呼一声,扭头往东边一瞧,就见远处东角门上,王仁带着王家一众人马,也匆匆赶到,自然是来接王家姑娘回娘家的。双方碰了面,问安的问安,寒暄的寒暄。

    正说着,东角门内,几十个仆从下人簇拥着几顶轿子出门,原来是贾政、贾琏带着王夫人、凤丫头、探春、宝玉出了府。这日天朗气清,史家王家,热热闹闹,各自把人接走。

    荣国府里,各方头面人物,去了大半。只东跨院里贾赦一房,因那邢夫人娘家远在金陵,倒免去了走亲。老两口子,大年初二,就伙同几房妾室,在家里洗牌摸牌看牌。

    到了这日正午,暖阳高照,春风吹拂。贾母院里,林黛玉闷在闺房,坐在床边,扭头忽见枕头底下,露出半个书角,翻出来一看,竟然是《内经注》,黛玉窃喜不已,这本书,自那日贾瑷先给了湘云,事后她就心里有个疙瘩,很是埋怨。这会子捧起书,又自言自语道:“想来是大年三十那晚,云儿跟我睡了,不小心把书落在我这儿了,这下我得了手,再不给她,她回头要是察觉丢了书,倒也有趣儿。”

    黛玉想着湘云着急的模样,不由掩嘴吭哧一笑,之后就满心期待地翻开书,开篇则是《上古天真论》,贾瑷有批有注,也有掰谎的,如这句:“此乃托古之作,成书最早不过汉代。先说‘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又说‘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上古‘知道者’,乃真人、至人、圣人、贤人。更该和今时知道者做比。作书者偏偏巧做话术,迷惑视听。正因人有崇古之心,又有长生之欲。实则今时知道者,亦不弱于上古,我曾在山中遇一白眉老叟,年过九旬五载,精神饱满,行动不衰,临五代同堂,寿追国祚,观事世之心胸,迥异于常人。”

    黛玉看罢一段,神采奕奕,心里不由赞道:“这注解,果然有趣,还有这道理,也是极好的。”这么想着,越看越爱。她又是过目不忘的天赋,不过一顿饭工夫,已看到《金匮真言论》这篇,愈发入了神,仿佛一缕文气上了身般,点破她重重关窍,念头通达五脏六腑,回想起自降生以来,肉身历经十来个春夏秋冬,多病多难,恍如渡劫一般,各有各的感受,虽不容易,仍满心好奇这人间万象,赏不尽,爱不够。这天地气息,仿佛在这一刻与她共感。东方青色,南方赤色,中央黄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恍恍惚,得见神韵。人不觉滴下泪来。

    正出神之际,忽觉一物自书缝间滑落而出,黛玉恍然惊醒,低头看去,就见裙摆上挂着一片纸笺,伸手摘来一瞧,只见上面分明写着:已阅毕,真真是好文章,林姐姐快看呐。

    知是湘云,黛玉顿时又羞又愧。叹息道:“先前还想着怎么戏弄云儿,竟忘了,她也是个机灵人。难为她有心,昨儿竟是我错了。”嘴上这般说着,心头不由一暖。

    随后紫鹃进门说笑道:“姑娘在看书呢,瑷公子来了,在外面等你出门晒晒太阳,快去走走吧,别老是闷在屋里。”

    黛玉出了荣庆堂,果见贾瑷立在廊下。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金钏儿就匆匆赶来说道:“橘将军不见了。”贾瑷笑道:“不妨事的,它性子野,许是跑得远了。”

    金钏儿却不放心道:“一早上都没见着,往日可不曾这样。”

    贾瑷仍说没事儿,金钏于是也就不再寻那小东西,转而故作咳嗽道:“今儿风一阵一阵,前头院里有小丫鬟在点炮仗,味儿挺冲的,林姑娘出门记得戴上口罩。”黛玉只得依了,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绛红色的,两边挂耳的红绳,结一对珍珠流苏穗子,把罩子兜嘴戴上,穗子顺耳朵垂下来,不仔细看,倒像是耳朵上挂了耳坠,又因年节里她的袄裙也是绛红的,如此倒显得很是喜庆精致。金钏见了这,忍不住又夸赞一番。

    贾瑷与黛玉出了廊檐。就随意在甬道上走着。两人虽在众姊妹面前言语交锋有来有往,却因私底下从未独处,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贾瑷于是没话找话:“吃了吗?”黛玉回:“吃了。”

    贾瑷又问:“吃的什么?”黛玉回:“馄饨。”贾瑷又问:“好吃吗?”

    黛玉被问得头皮发麻,只回道:“哥哥若是不会说话,就不要勉强自己。”

    贾瑷扁扁嘴,很是委屈道:“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没见过世面,也没有姐姐妹妹跟我玩儿,见到你,我特别自卑,你可能不懂,我现在对你说话,心里都战战兢兢的。”

    黛玉瞪大了美眸,忽然笑道:“哥哥今儿是吃错了药,特意来消遣我不成?恕我眼拙,不曾看出你有何自卑。”

    贾瑷仍是可怜巴巴的说道:“我就知道,说出来也没人信,算了算了。”于是长叹一声,闷头就快步走了。

    黛玉赶忙追上去把人叫住:“哥哥不用害怕,以后我带你玩就是。”

    贾瑷回头一笑:“可当真”

    黛玉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贾瑷嬉皮笑脸的问:“那你想带我玩什么?”

    黛玉情知上了当,没好气地回道:“寻猫。”

    二人在荣国府各大院里逛了一个时辰也没把猫找到,倒是因晒着太阳这儿走走那儿钻钻的,竟引逗的黛玉嫌衣服热。

    若问这橘将军去了何处。

    保龄侯府别苑大花厅内,史湘云怀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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