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闲自在身,六神和合报平安。”

    梁岩心满意得拍拍手,身后的水缸全是新水,水面有些晃动。他哼着上都城最新的小曲,舒舒服服地躺在院子内的椅子上,任由春意暖阳洒在身上,发出舒叹,“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①”

    屋外响起敲门声,惊醒酣睡的他。睁开双眸,冷静片刻起身往外走,他将要打开门,忽然挤进来一个身影。

    来者正是心仪他许久的邻家女娘,身穿色彩跳脱的衣裳,衬得少女脸颊粉嫩娇憨。她先是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努着嘴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发现屋子里只有梁岩一人后,少女双手叉腰刁蛮瞪着梁岩。

    “我听人说你被人当面首养在外院,果然如同传闻一般!你说,养你的是何人?她能出的钱,我也能出,甚至我能出两倍!”少女的嗓门中气十足,听着便觉得她应当是月信正常的女娘。

    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人,瞧见他住在外边,竟跑到这个小祖宗面前胡言乱语,让他知晓是何人多嘴,定然把那人的嘴巴缝起来!

    “如儿,”梁岩头疼,“我在哪儿住,有何人养我,与你何干?”

    “你明知我心仪你,宁愿这般作践自己,也不愿意搭理我!”薛善如哽咽,眼泪倔强踩在眼眶,“养了你的娘子肯定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了,定不会将你养在这个外院。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告诉她,你是什么人!”

    薛善如看到梁岩咬牙切齿的样子,心中更是委屈,想到梁家祖母苦口婆心让她把梁岩带回家的模样,她心坚硬几分。她学着梁家祖母的话,道:“我知你一时贪恋情爱,常言道,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不能因为一人而抛弃全家,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呢。”

    若不和她说清楚,她肯定胡搅蛮缠;如若和她说清楚,必然泄密。

    梁岩深呼吸,“如儿,我是个有骨气之人。人各有所长,就其所长而共同成就之,亦是吾追求。故而无人当我面首,我亦不作贱自己。你能瞧见我在此处,是因我有要事在身,你切莫与旁人说,倘若事情败露……或许会连累到薛伯父。”

    听到自己的父亲,薛善如将信将疑地打量梁岩,回想起父亲时不时与梁岩窃窃私语,似乎密谋事情,她不禁开始自我说服。

    她挑眉,“当真?”

    “千真万确。”梁岩就差举手发誓,“待我回去后与你说。”

    他住的地方离自家可太远了,想不到消息还是传到薛善如的耳中。薛善如肯定四处打听他,一被打听,旁人就会留意。

    好不容易把薛善如哄走,梁岩看了眼天上的太阳,神情凝重地从侧门离去。自从崔停清从天武县回来后,整个人的状态似乎有些恍惚,好在每次出门,崔停清都会让他当车夫,次数一来一回多了后,他偷听到不少消息。

    今日崔停清被召入宫,好不容易有空闲时间,现在是约定好的时辰,需要赶紧将这些消息传递出去。

    远在皇宫内的崔停清学着旁人的动作,静静站在一旁等着女帝发话。女帝初醒,面色和精神不太好,全凭云晴的药吊着一口气。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崔停清,了解天武县的事情。

    “卿与朕说说,天武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帝说话虚弱且断断续续,仿佛稍有不注意,她会再次沉睡。

    蹲在床边为女帝把脉的云晴神情自若睨了眼低头的崔停清,不过短短瞬间,收回视线。崔停清刹那间抬眸,与云晴错开眼神。卢苒蔚在崔停清归来的第一天将皇宫内的消息告诉她,也知晓云晴是为女帝治病之人。

    “天武县的案件已查明,全由府州司马宋节一手策划。此人——”崔停清停顿下来,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收拾东西的云晴身上,“此人早年间与柳转运使有过节,积怨已久,招来擅武的亡命之徒残害柳转运使一家。

    在柳府,我们找到数具尸骨,也一并查明,皆是柳转运使长子所为。所有卷宗都由天武县县衙整理并转运至大理寺,大理寺已收阅,府州司马宋节也已关押至大理寺牢房。”

    说到这里,云晴终于随宫女离开殿内。崔停清声音清冷,继续说道:“柳转运使并未死亡,与其管家有事外出,恰好躲过那场屠杀。他,被关在刑部牢房。”

    崔停清的话说得很委婉,她深知自己职责所在,仅禀告属于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涉及更深的东西,由刑部或者大理寺卿处理。

    女帝由张从谨伺候坐起来。喝了口茶,女帝正颜厉色,道:“柳转运使长子杀了数人?”

    “是,”崔停清说,“经调查,此人喜男花,诱骗头玉硗硗眉刷翠类男子进柳府,行镜中鸾舞芝间鹊转之事后将人杀害。勘验所有尸骨,皆为尖锐利器所伤,一刀毙命,埋于院中滋养花圃。”

    边用膳边注意崔停清,女帝不贪嘴,放下碗筷,眼神中透露对崔停清的关怀,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天武此行,跋山涉水,不辞辛苦,破了疑案,缓天邺流言。朕闻之甚慰,卿家归来,可有好好歇息?”

    “回陛下,尚未。”

    “朕深知卿之不易,特赐休假一月,归家养精蓄锐或游山玩水以解案件之疲。”女帝说完,转头看向书案。张从谨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即扶着她走到案头边上,服侍她坐下。

    女帝不过走数步,气喘吁吁面色苍白,崔停清于心不忍,“陛下,臣不急于一时。”

    女帝没有说话,摆摆手,亲自书写放假旨意。

    “陛下隆恩浩荡,臣感激不尽!”崔停清接过盖了玉玺的手谕。

    “如若离开上都城,叫上武艺了得的随从,”女帝坐在书案前语重心长地叮嘱崔停清,“你为官尚未一年,旁人嫉妒眼红,或觉得你已挡道,对你下手,也是有可能的。”

    崔停清不解女帝为何会和她说这番话,见其面容慈祥,权当长辈对晚辈的叮嘱,看在卢苒蔚和崔伯长的面子叮嘱罢了。她行礼,“是。”

    走出女帝宫殿,崔停清站在屋檐下看着空旷庄严的皇宫,不远处的屋脊上有好些鸟蹦蹦跳跳,心中情绪复杂。她看到阶梯下,宇文柏笔直的身影,傅粉何郎,霎时迷了崔停清的眼。

    两人并行,宫女内侍看到纷纷惊叹,才子佳人,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许是他们脸上的神情过于客气疏离,宫女内侍心生疑惑,总觉得他们不似寻常未婚关系,过于奇怪,为何奇怪,说不清道不明。

    鸟群叽叽喳喳从头顶飞过,崔停清走神,担心天空飞的鸟会突然将落不该降落的排泄物,不顾上宇文柏欲言又止的模样。

    “陛下与你说了什么?”宇文柏佯装端着,心底的闷骚难以名状。

    “许我一个月假,旁的便是问了些柳转运使的案子。”飞鸟过境,崔停清回答宇文柏,“我简略说了几句,如果陛下在意,让程正卿送来卷宗。对了,柳转运使的女儿,似乎在东宫,柳转运使未死得消息她不知道?东宫那边如此安静?”

    宇文柏走路的时候刻意离崔停清近了些,两人宽大的官袍衣袖相碰,缠绕似难舍难分。他道:“东宫有太子妃独孤云雁,其他人难以掀起风浪。你可与陛下说,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瑞王的影子?”

    “我是小小的大理寺理正,案件所有的证据指向宋节,宋节供词无他人,此事便不是我负责的范围。”崔停清怀疑宇文柏刻意与她说这话,定住身子凝视宇文柏。

    这些年来,都是宇文柏审视别人,头一回被人审视,新奇感甚强。他嘴角一勾,阳光照在他半张脸,亦正亦邪,“铁嘴难敲。”

    霁日青天,倏变为迅雷震电。两人步伐不约而同加快,还未跑到一处屋檐下,绵密如针的雨落在他们的身上,等到了屋檐,雨水变成豆大的雨滴。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崔停清喃喃自语,擦拭脸上的雨水,抬头看着天空。

    女帝的眼线众多,天下事情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方才对话中,崔停清虽隐晦表明对更深层的事情不感兴趣,但崔家已经到了狂暴中心。下棋之人若想,随便拨弄,崔家不得不迎战。

    皇赫怒,血漂刃。

    宇文柏听见崔停清的喃喃自语,以为她有所感,神情复杂,“雷暴已来,无人能躲。陛下身体抱恙,太子时日不多,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贼人欲要叛乱,百姓苦,众人忧惧,谁能事不关己。”

    “你与我说此事,是要我劝说崔家站队?”

    “非也,你我已有婚约,婚约存续,同舟共济。与你说清楚,遇事好做判断。”宇文柏深情看着崔停清,“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务在自知。”

    注:①引自《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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