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戏弄自己。江遗肯定。

    短短几日被三番两次地戏耍,就算是只蠢狗也该长了记性了。

    偏偏这女人乐此不疲。

    他才不会如她的愿继续任她耍弄。

    江遗出乎意料地镇定,面无表情地走近她,俯身将半倚在椅子上的宋明昭拦腰抱起。

    高大的充满力量感的身体靠近极具压迫感,而江遗的眼神冰冷,并没有宋明昭预料中想要看到的无措与羞愤,她不满地勾上江遗的脖子,质疑道:“你抱人还挺熟练,抱过不少人?”

    宋明昭曾经听说过七杀阁的一些消息,里面的杀手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做这样朝不保夕的行当,多数也没有伴侣孩子,拿了钱就去花楼喝酒睡觉,有任务了拍拍屁股就走,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

    京城里的华露楼里,常常就有七杀阁的人出没。

    江遗是七杀阁出来的,她自然以为也是这样的脾性,见这人表面一副正经模样,随口一调侃罢了。

    不想这人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嗯,以前训练,经常抱死人。”

    ......果然只适合和死人打交道,这一张嘴简直能将死人气活。

    不过这腰这胳膊这腿,实在是生的好。有力的臂膀很有安全感地揽着她的腰,饱满的胸口在紧身衣的勾勒下轮廓清晰可见,靠上去柔软非常,触感极佳,热意从他身上滚滚而出。

    不得不承认,被他抱在怀里,感觉还挺好。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宋明昭为着这一身硬邦邦的肌肉,并不与他计较,干脆沉默下来,专心致志地享受人肉靠垫。

    她没注意到江遗过分紧绷的身体和被面罩掩盖着的通红的耳根。

    太柔软了。

    她好像浑身没长骨头似的,从座位上抱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软软的一小团抱在怀里,和他从前抱过的那些死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难道是因为死了太久人硬了么?人还活着的时候,都是这么软的吗?还是只有她是这样的?

    江遗从小不喜欢与人亲近,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只是与人过招,再就是杀人抛尸。

    稀少的可怜的人生经历无法给予他正确的答案。

    他心神游离,手臂却愈发用力。

    从桌边到床前距离不远,江遗身高腿长,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床前。他并不催促,轻而稳地将宋明昭放到床上,耐心地等着她撒手。

    但宋明昭从滚烫的柔软的怀抱里中骤然落到僵硬冰冷的床铺上,不免有些落差。

    她依依不舍地顺着江遗怎么捏怎么扎实的胳膊一路往下摸,摸到他温热的手掌,眨巴眨巴眼:“让我靠着睡。”

    出乎意料的,江遗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了闭眼,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宋明昭没看到他隐忍却无法拒绝的模样,有些意外,但身体仍然诚实地在他柔软的腰腹处找到了最合适的地方,很有安全感地睡着了。

    室内一片安静。

    江遗能听见门外的仆役都放轻了脚步,小声地说着日常闲话,稍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几个年纪小的侍女在放风筝,欢笑声遥遥地传过来,并不像在暴虐成性的主人手下能养出来的性子。

    他知道真正高压之下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没日没夜的训练,抵足而眠的同伴也许第二天就会变成刀剑相向的敌人,还有时刻都有可能响起的警铃,提醒他们随时都有危险的出现。

    常年的习惯让他不管身处何地都保持清醒。

    但盯着她此刻伏在自己怀里,睡的安稳的情形,难免生出“这一处是很安全的,在这里睡个午觉一定会很舒服”的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明昭从睡梦之中慢慢清醒。江遗察觉到腿上人的动静,飞散的思绪收拢,聚精会神地盯着她。

    他有些紧张,因为她离得太近,无意识的动作总令他条件反射般想要抽出刀,也因为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不知该怎么应付才好。

    宋明昭手里空空,没有抓握的东西。她安稳的神情顿消,昏沉中不安地皱紧了眉,似乎竭力睁开眼睛。

    江遗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时间又安稳下来。

    江遗的脑中不知怎么就想起初棠方才用很怜惜的表情看着宋明昭,说她年幼时要人哄的情形。

    本来觉得不可想象的事,似乎有了些实感。

    宋明昭睡了个好觉,过深的睡眠后头脑混沌,她依依不舍地扑入黑暗之中,试图重温未竟的梦。

    但黑暗之中并不安稳,不安的肌肉群惊慌失措地闪躲,终究还是将宋明昭一点一点扯回现实,她的眼神一点点清醒。

    抬头是安安分分坐在床边给她当垫子的江遗,他艰难地说:“痒。”

    宋明昭轻笑了一声,脸仍然对着被束的轮廓分明的腰腹线条,她戳了戳眼前腰侧看起来硬邦邦的线条,果然看见他无法控制地紧绷收缩了一瞬。

    她愉快地笑起来,撑起身子望向江遗:“这么敏感?”

    这话说得奇奇怪怪,他不知怎么不自在起来。纵然有面罩遮掩,江遗仍然觉得她的目光过分犀利,令他不自觉别过脸去。

    越是这样,宋明昭越是起了逗弄的心思。她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去,干脆跨坐在他腿上。

    冰凉的绸缎缓慢却不容躲避,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划过,激起细密的痒。宋明昭慢吞吞地直起身,并不带任何旖旎的意味,只是软乎乎地贴着他滑了下去,准确无误地坐在他腿上。

    “你以后在我房间里,不许戴面罩。”

    她坐定了位置,两人脸对着脸,却只看到黑乎乎一片挡住的脸,不悦地扯下了他脸上的面罩,随手丢掉一边,又张牙舞爪地用手揉搓他的脸。

    冷硬的线条被纤白的手指揉搓成滑稽的形状,江遗却无法出声拒绝,只能用眼神无声地谴责她,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句,“是。”

    她眼珠转了一转,又想起来一桩事:“”明日是初八,你去把林氏银铺里,王守做的平安锁取来,记得悄悄的。”

    江遗麻木地应声,听见宋明昭煞有介事地嘱咐他,“悄悄拿,不要让人发现是公主府拿走的。”

    江遗沉默几息,还是忍不住问:“平安锁是什么?”

    他年纪很小就进了七杀阁,很多俗世事务都不通晓,平安锁这样的小物件,更是闻所未闻。

    他为自己的无知生出一点羞赧来,宋明昭好不容易派了个正经事给他,他却连东西是什么都不知晓。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闭了嘴。

    宋明昭眨了眨眼,却是在思考该如何解释。

    “就是孩童出生时,长辈为护佑平安,为他用金银打一把锁,据说能锁住平安。你没见过?”

    “......没。”江遗抿了抿唇。

    七杀阁里的孩子,多数穷苦出身,命并不值钱,哪里会用金银打造一块无用的坠子挂着?

    即便有,这样显眼的金银,也早在流浪途中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丢失了。

    江遗在回忆中思考并不久,忽而察觉身上一轻。宋明昭从他身上站起来,提着裙子,露出一截白的晃眼的细细脚踝,轻手轻脚地走到床里边。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随之转动。

    枕头底下放着一枚沉甸甸的平安锁,錾刻着民间常见的莲纹,寓意好运连连。背面还篆了两行小字,“新岁嘉平,长乐未央”。

    宋明昭将它拿出来,沉甸甸地有些坠手,她一边走回来将平安锁递给江遗,一边提着裙子无比自然地坐进他怀里。

    好像她本就该呆在那里似的。

    江遗捏着平安锁,听见宋明昭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喏,就长这样,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顺着声音低下头,看见她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像一只找到舒服的位置就不愿挪走的小动物,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你真的杀了王守吗?”

    他出言便知道自己问得太多,破了暗卫的规矩,但没来得及懊悔,怀中人又作起乱来。

    宋明昭转了个身,跪坐起来,这样她比江遗更高些,能看到他极浓的眉与睫毛,高挺的眉骨使眼窝更加深邃,让人看不透他眼里的情绪。

    “人都死了,难道还有假的吗?你要是不听话,我也会杀了你哦。”

    这样的威胁反倒令江遗更觉得自在,比起宋明昭不设防的亲近,平和的聊天,他更习惯命令,要求,威胁。

    他表情平静地“嗯”了一声,下颌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宋明昭会怎样杀人?用鞭子?还是毒药?似乎怎样都比七杀阁的惩罚要来的温和,这或许是他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好处。

    这无趣的反应让兴致勃勃恐吓人却没能如愿的宋明昭有点儿失望。

    王守猜的没错,她对于拿鞭子抽人兴趣不大,只是讨厌血溅到自己身上,用它用的顺手而已,更没有所谓虐杀旁人的爱好。

    相比起来,宋懿惩治贪官的手段,似乎才更与残忍相关联。为了起到威慑作用,夷三族,凌迟,抽肠,秤杆等刑罚,都是他处置贪污案件中使用过的刑罚。

    这样严酷的刑法下,却依然源源不断地出现贪污案,究其根本,对于底层官员的盘剥太过严重。

    王守一介六品官员,连为妻儿添置妆台首饰,尚如此吃力,更不敢想往下层层官员百姓境遇如何。

    如今宋懿年岁愈高,有心为太子铺路,多个案件俱由太子审断,增加朝中声望。但既要有黑脸,也要有红脸,这场戏才能唱的漂亮。

    宋明昭不得不唱。

    只帮他们走得体面些,少些苦楚也好。

    宋明昭想起前不久,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守的痛觉在毒药的作用下逐渐被麻痹,神色慢慢平静下来。

    生命垂垂之际,他意识模糊起来,似乎忘记自己处于生命的尽头,不断咕哝着:“囡囡的平安锁,在林家铺子那打的,初八记得去拿。”

    他拿不到了。

    王守在迷蒙的美梦之中缓缓离去,嘴角还噙着笑意。

    无脱,一味让人毫无痛苦死去的毒药。

    宋明昭用惯了。

    她缓缓俯身,为他闭上了半睁着的含笑的眼,洗不净的血污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无法冲洗干净的暗褐色沾污了华美的锦绣,袖子上也沾了一点。

    难以洗净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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