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德内尔一度认为这是父亲所在的团集合的消息,直到他意识到眼前的并非父亲的脸庞,而是农舍黢黑的屋顶,他才意识到是团正在准备开拔,梦已经结束了。

    看看手表,五点十七分,德内尔感觉自己头痛欲裂,似乎睡在风口让他着了凉。他吸吸鼻涕起身,发现士兵们普遍精神萎靡,显然他们中的不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这不奇怪,合唱之后激动与振奋总会在残酷的现实前退去,人都怕死的嘛。当时断时续的炮声不断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提醒他们无数现代科技的大杀器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时候,哪还有几个新兵能够依然保持从容?

    德内尔望着天花板呆呆地坐着,他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失去父亲的悲愤冲淡了对战争的恐惧,亦或是相反,对未知战场的恐惧让他自始至终都哭不出来?

    无论如何……失去敬爱的父亲,总不该像这样冷静吧。

    “早饭是面包和碎牛肉粥,还有送不上前线去的香槟,中尉。”

    德内尔在团仅有的下属,列兵多米尼克已经为他取来了早饭。

    “不是所有无色的葡萄酒都能叫香槟的,多米尼克,按老规矩来。”所谓的老规矩,就是指让·德内尔与多米尼克分享军官伙食,算是中尉对自己唯一下属的“重视”的体现。

    “不用老规矩了,德内尔中尉,今天军官和士兵的饭是一样的。”多米尼克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嗯,断头餐啊。”德内尔一句话便让多米尼克的笑容消失了。

    作为参加战斗前吃的最后一顿正经伙食,这顿早餐的丰盛程度可以说是罕见的,不过放眼望去。除了极个别像李凡特少校这样的老手以外,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吃饭的心思。

    让·德内尔自己也吃的味同嚼蜡,过不多久,各营各连便按照先前的安排到街道上集合,准备开赴凡尔登前线。

    然而部队却迟迟等不到出发的命令,团的官兵们在道路上站到六点半,仍然没有接到命令。于是士兵们被解散到路两旁的屋檐下休息,一千多人在苏伊利这个不大的小镇上排出了一条壮观的“刺刀长廊”。

    “团长说什么时候开拔了吗?”C连连长弗拉蒙特上尉一连划了三根火柴才点上烟。

    李凡特不耐烦地挥挥手,驱散面前的烟雾:“不知道,团长说让我们等着,这是查尔斯少将的命令。”

    “妈的,事真多。”弗拉蒙特骂骂咧咧地回连里去了。

    眼看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八点,而且还不见得能立刻开拔,让·德内尔也有点担忧。

    苏伊利距离前线还有二十多公里,考虑到团里只能靠步行凡尔登,等走到那里至少也得是下午了。

    即使中间道路通畅,没有敌袭,在下午三点左右进入阵地就算动作快了。这样距离天黑也只剩两个小时,熟悉战场和布置阵地的时间极不宽裕,万一被安排到新的防线上,工事还得现挖。

    鉴于团普通士兵堪忧的战斗力,在陌生的环境和仓促构建的阵地中,万一遭遇德国人突击队夜袭……

    这样的道理团长他们也懂,可这不是他们说了也不算吗?也就难怪所有有经验的军官都非常烦躁。

    “连以上军官集合!”

    漫长和荒谬的等待终于结束了,位于后方一百米的团部总算有了新的命令。让·德内尔好歹也是“团属炮兵连长”,也就有了跟随李凡特一同前往团部的资格。

    在前往团部的路上,德内尔询问李凡特:“可以让我的通讯兵离队了吗?”

    “再等等,这种事情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是在出发之后装作忘记处理什么事情,然后让通讯兵离队办理。”

    “明白了,少校。”德内尔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以后该怎么办?”

    “什么以后?”

    “就是说,如果我没回来……”

    “那还管他干什么?”德内尔幼稚的想法遭到了少校的训斥,“看他下一个长官的想法了!”

    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少校的枪口上,德内尔乖乖闭上嘴,一言不发地跟着长官与团长会和。

    团长那里多了一个陌生的中校,当二十多个中尉以上军官集结到团部的时候,这个中校大皱眉头:“太多了,不需要这么多人,营以上军官吧。”

    德内尔看到曼恩中校和其他几个团部的军官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有些人在司令部里待太久,连一个团有多少个连长都搞不清了。”C连连长对这样不经过大脑的命令十分抵触,他阴阳怪气的语气让德内尔心惊胆战,以至于无意识地紧盯着他的脸。

    “不用担心,区区一个中校还不敢发作。”德内尔被身旁的李凡特轻轻肘了一下,“这里不是军校,不是你的直属上级的话,高级军官跟要上战场的军人较劲怎么都不占理。”

    “明白了,少校。”德内尔低声回答,果然,那个陌生中校的脸色变得僵硬了起来,却只能装作没听见。

    C连连长讥讽过后,团的军官们在气势上呈现出一致对外的势头,二十来号人一起强势围观那个陌生的中校,他的底气显得有些不足:“就三个营长和营副,还有团长跟我来。等等,你们不是一门炮都没有吗?怎么还有一个炮兵军官?”

    中校最后一句话是盯着德内尔说的,一群钢盔徽章是手榴弹的军官中,只有他的徽章是两门老式滑膛加农炮交叠的炮管,而且他军服的颜色也比其他人更深一些。

    德内尔刚要敬礼汇报自己的情况,陌生中校突然笑了:“昨天就是你啊,嗓门真够大的,一块来!”

    德内尔按捺住不耐烦,敬礼出列,跟到了李凡特少校的身边。

    “我们要去干什么?”团长曼恩中校瞅准机会发问。

    陌生中校走在最前,头也不回地回答:“司令要召见你们。”

    十分钟后,即上午:,团的八个主要军官和让·德内尔这个“添头”在一个巨大的沙盘之前列队。昨天在农舍门口咆哮的中将目光犀利,不停地在德内尔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或许是心理作用,德内尔觉得他盯着自己的时间格外长。

    想想也是,八个校官,就自己一个中尉,兵种还不一样,觉得扎眼也是在所难免的。

    “敬礼!”

    司令官到了。

    九个即将奔赴前线的军官一齐敬礼,带起身上的武器装备发出清脆的响声,让司令部里顿时充满了肃杀之气。

    司令官神色平静地向军官们回了个礼,德内尔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在法军中以体恤士兵而闻名的将领:上将亨利·菲利普·贝当。

    难怪今天早饭有葡萄酒呢,在贝当将军手下作战,生存的概率不见得会提高,但至少伙食能改善不少。

    “你们是团。”贝当将军的鼻音很重,似乎感染了风寒。

    “是的,将军!”曼恩中校在队首洪亮地回答道。

    “嗯。”贝当将军惜字如金,附身看向了沙盘,“你们的任务是支援团,他们的目前的位置在这里,杜奥蒙要塞和苏维尔要塞之间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庄。”() ()

    贝当将军的语气很平缓,但随着他的描述,军官们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主要原因就是,团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凶险无比。该团被卡在两个要塞之间的一块低地,碰巧处在德军重炮的射击死角之中,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会被榴弹屠杀,进退维谷。

    但是这块位置的价值又很大,若是德军不顾团,直接进攻苏维尔要塞,就会将自己的侧翼暴露在他们的枪口下。但如果要拿下团阵地,德军就只能在没有重炮的掩护下顶着法军重炮进攻。

    该团地势的低洼使得德军重榴弹炮难以找到合适的发射阵地,前移又要冒将阵地暴露在法军重炮射程内的风险,所以团的存在本身就让德军如鲠在喉。

    也难怪司令部下定了决心,即使冒着被炮火覆盖的风险,也要支援这支处于关键位置的部队。因为苏维尔要塞的装备还没有到位(原先要塞里的重武器基本都被拆走调往索姆河方向了),调配物资还需要时间,要是苏维尔要塞再像杜奥蒙要塞一样被德军轻取,那么凡尔登山区防线就被捅穿了!

    没人想在默兹河右岸看到德国人的尖顶盔吧?

    人命换时间,就是这么残酷。

    “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是法兰西需要战士们顽强作战。”贝当诚恳地说道,“一旦德军发起大规模进攻,这个地方很难守住,我要求你们坚持到月日,这个时间以后,你们可以自行决断。”

    所谓自行决断,就是允许投降的另一种说法,看来贝当司令员也清楚,这鬼地方,上去就别想撤回来了。

    贝当司令员说完,郑重地向团的军官们敬了个礼,德内尔再次和上级一同回礼,浑身上下的瓶瓶罐罐乒乓作响。

    “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

    曼恩中校先提出了问题:“团的情况怎么样?这个阵地塞两个团是不是有点狭窄?”

    “不必担心。”那个陌生的中校通报了一个“好消息”,“团昨天发动了一次反冲锋,一千多号人只剩了不到二百,你们的动作也得快点了。但是不必过于紧张,从巴黎征调的汽车已经到了,你们团坐车到凡尔登,再徒步前往阵地。”

    真是绝了……面对数倍以上的敌人,放弃有利地形进行反冲锋,该说他们勇敢还是愚蠢呢?

    “还有呢?”司令官继续发问。

    德内尔悄悄吞了口唾沫,他有一个建议,但是作为军衔最低的军官,他有必要确认其他长官都没有别的想法了。

    等了一秒,他终于举起了手:“报告!能否多提供一些信号弹以引导炮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炮兵中尉身上,贝当将军笑了:“是你,我能认出你的声音,昨天我刚躺到床上就听到了你的歌声,比榴弹炮都要过瘾!”

    司令部发出了一阵友善的哄笑,德内尔尴尬的挺直了身体:“抱歉打扰您的休息!”

    贝当将军轻轻摆手:“没有的事情,得知高卢的男子汉们如此渴望战斗,我反而可以高枕无忧了。信号弹不是问题,阿贝尔中校将给你们处理,想要多少就搬多少。”

    贝当将军确实是一位和蔼体恤的长官,德内尔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多米尼克安然度过十六岁生日的机会。

    让·德内尔敬了一个礼,随后犹豫地说道:“还有一个情况请允许我向您汇报,是关于我的通讯兵……”

    通讯兵刚一出口,德内尔就挨了身边李凡特少校一拳,于是便又不做声了。

    “他的年龄?”

    贝当将军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只是个旅长,下面军官的想法当然瞒不过他,让·德内尔的心思被他一口道破。

    “是的,司令官。”德内尔只好继续说下去,“我的通讯兵,列兵多米尼克今年只有十五岁……”

    德内尔自认为理由很充分,毕竟离成年还差三岁就入伍未免太过离谱,但是他的话还是被那位冷眼相对的中将打断:“你没有听说吗?来自洛林的让·弗里德里希也是十五岁,他已经为共和国负伤过两次了!”

    让·德内尔看向了贝当,司令官灰白的眉毛微皱,也不知道是对谁的不满更多一些:“这样的理由无法说服吉·约马将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德内尔的心咯噔一下沉下去,果然自己还是太年轻。将这件事情报告给将军们,不但没让多米尼克远离战场,反而将“暗箱操作”的空间都搞没了。将军拒绝让多米尼克待在后方,那么一旦他待在“撤退线”以后,面对的就只有被军法官处决这一条路。

    既然这个事情是他自己搞砸的,那么德内尔觉得有必要再做最后的努力,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地开始胡扯:“我之所以建议他留在后方,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特殊才能。”

    他感到李凡特又给了自己一拳。

    但是面对将军们的审视,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干吧!反正多米尼克的情况也不会变得更糟!

    至于自己的前途?能活着回来再说吧!难道吉·约马中将还能现在就毙了自己不成?

    “说来听听。”贝当将军饶有兴致地盯着让·德内尔。

    “我的通讯兵方向感极强,而且从不晕车,无论面对怎样的干扰,都能集中注意力,尤其擅长在方向剧烈变换的情况下迅速定位目标……综上,我认为他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一营的营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即使是向来比较看好德内尔的李凡特少校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他的幼稚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就这么稚嫩,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的通讯兵,就敢在两个将军面前睁眼说瞎话,还飞行员……李凡特在心中疯狂吐槽:你怎么不干脆说他能当将军呢?

    至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这句话还有拿破仑来背书!

    眼看吉·约马中将就要发作,让·德内尔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贝当司令官先笑出了声。

    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了一些,司令官面带笑意提问道:“炮兵中尉,你叫什么名字,今年有多大?”

    “报告司令官,让·德内尔·戴泽南,十七岁!”

    德内尔的余光瞥到同团的长官们有人略微前倾身体,好奇地看向自己,贝当将军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来你也瞒报了自己的年龄。”

    “没有,将军,我只是提前从军校毕业了。”

    “好吧,让·德内尔中尉,我暂且相信你的眼光,就让你的通讯兵去航空队试试,要是他没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我可要跟你算账了。”

    让·德内尔笑了,向司令官敬了个礼,回答道:“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任由将军处置!”

    “行了。”贝当将军随意地一挥手,“在奔赴前线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你回答,让中尉。”

    “将军请讲!”

    “你的父亲是不是叫瓦尔特·亨利·戴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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