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德内尔恢复清醒的时候,首先进入耳朵的,就是一个母亲悲伤的哭声。

    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头顶是自离开法国以来便再也没见过的电灯。他的下颚、舌头和右手毫无知觉,显然是被打过麻药,低头看看右手,那上面的绷带打得非常规整。

    德内尔提起力气掀开被子,穿上自己满是泥巴的皮鞋,向屋外走去。

    “奶奶,邮递员先生醒了。(西班牙语)”女孩抹去眼泪,轻轻碰碰抽泣中的祖母,后者垂着眼泪回过头,在十字架前低头祈祷的祖父也起身看着摇摇晃晃的邮递员。

    德内尔艰难地用僵硬的舌头和口腔向三人致谢:“谢谢,先生,夫伦,还有佩德拉。(因麻木而腔调怪异的西班牙语)”

    佩特拉的祖父和祖母对视了一眼,祖母再度泪流满面,祖父也面露怆然之色,以悲伤的语气用英语说道:“是我们该感谢您,邮递员先生。”

    德内尔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微躬身以示哀悼。

    “行了,别哭了。(西班牙语)”佩特拉的祖父笨拙地安慰着妻子,“战争年代嘛,佩特拉能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西班牙语)”

    佩特拉的祖母取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哑着嗓子说道:“说真的,我可没想到,国民军里能有您这样的好人。(西班牙语)”

    德内尔看向了佩特拉的祖父,后者将妻子的话翻译给他。德内尔听了之后连忙摇头:“我跟叛……国民军……没有任何关系,夫人。”

    “那为什么……”佩特拉的祖父十分不解。他将话翻译给妻子,佩特拉的祖母也是一头雾水:“不该是这样的啊,先生,您在做完手术昏迷的时候,有个德国军官来探望过你,还给你留了相当多的消炎药。”

    “是一个……年轻的德各……国中尉吗?”德内尔反问道,虽然不知道沃尔特·冯·乌尔里希的儿子为何从前线跑到萨拉戈萨,但是德内尔认识的德国人中,可能出现在西班牙的就只有他了。

    “对。”

    “那是由于师……私人关系,女士。”德内尔正要补充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想到他在俄国的所作所为,便把话咽了下去。

    什么不是一路人,分明是乌鸦笑话猪黑。

    想到这里,德内尔叹了口气:“那么,请允许我向你们告别吧。”

    “您要去哪里?”

    “回家。”

    佩特拉将他从绝望和崩溃中唤醒,而他又蒙受这些善良的西班牙人民如此多的帮助,再不珍惜生命未免太过分了些,德内尔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这些日子一直没空给邮局的同事们写信,难免让他们牵肠挂怀,尤其是薇尔莉特,那个姑娘十有八九会从法国一路找到西班牙。

    嘛……尽管生活如此苦痛,良心(如果还有的话)在时代的冲击下时时刻刻受到拷问,但为了那些关怀着自己的人,还是拼尽全力继续下去吧。

    “这怎么能行?您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坐船会晕的。”佩特拉的祖父劝阻道,“您还是多修养些日子吧,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的日子虽然比较拮据,但是多一口人吃饭也不是问题,再说了,这不是还有磺胺嘛。”

    德内尔看到了桌子上装在玻璃瓶里的一小堆磺胺药片,理解了佩特拉祖父的意思:沃尔特的儿子给他留下的药片实在是大大富余,按照医生所说的“每日一片”的用量,至少也能吃三个星期。

    消炎药哪能吃到那个时候?真吃三个星期,估计它的副作用就可以帮德内尔达到自杀的目的。所以如果缺钱的话,佩特拉的家人大可以去黑市卖掉一部分,毕竟在战争年代,能保命的药品无疑是硬到不能再硬的“硬通货”。

    “不要紧的,我是法国人,坐火车两天两夜就能到家。我的家人肯定在担心我。”德内尔固执地摇头,态度非常坚定。

    “那就明天再走吧。”见无法劝阻这位固执的伤员,佩特拉的祖父只好提出了折中的意见,“我有个朋友是萨拉戈萨站的列车调度员,明天我带你去车站,买票也方便些。”

    佩特拉的祖母在一旁说了几句话,祖父深以为然地点头,随后对德内尔说道:“记得把药带上。”

    “我只带三片路上用的,其余都留给你们,在法国消炎药到处都能买到。”

    是啊,毕竟法国又不打仗。佩特拉的祖父和祖母对视了一眼,感激地接受了德内尔这一好意,这些药片对于德内尔而言可能就是几个周的薪水,但是却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保全他们一家人的性命。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佩特拉的祖父向德内尔作出了邀请的手势,“因为您现在不太方便吞咽,我们特意做了一些玉米糊,请来吃饭吧……”

    老爷子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笑笑:“看我们,居然一直没询问您的名字。”

    “让·德内尔·戴泽南,先生。”

    …………

    “让·德内尔·戴泽南,嗯,与护照一致,把绷带揭开点让我看看。”

    在国民军士兵慵懒的目光下,德内尔将缠在头上的绷带稍微一挽,露出了病态的灰白色的脸。() ()

    “怎么受的伤?”

    “被布尔什维克暴徒袭击,先生。”佩特拉的祖父替口舌极度不便的德内尔解释。

    “行,进去吧。”负责查验的国民军士兵将护照还给了德内尔,德内尔略一点头致意,接过边缘已经破损的护照塞进上衣口袋。

    火车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发车,佩特拉的祖父便带着德内尔到候车棚暂歇,候车棚的柱子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公告,大多是国民军一日三变的命令和一些粉饰太平的宣传单。佩特拉的祖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地视而不见,但当他坐到了候车棚简陋的长凳上时,才发现德内尔并没有跟上来。

    “让先生?”佩特拉的祖父莫名其妙地回头,却看到德内尔对着一张公告怒目而视。他快步走到后者的身旁,只看了一眼那张公告,便魂飞魄散地要将其拉开:“请冷静,让先生,您这样做太危险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看上去干瘦的德内尔却丝毫没有被他拽动,直到有叛军士兵被这里发生的状况吸引,德内尔才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与佩特拉的祖父一同回到座位上。

    佩特拉的祖父刚要松一口气,只瞥了一眼德内尔就又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

    “你是什么人?(西班牙语)”

    两人回过头,之间一个神色严肃的国民军士官按着手枪站到了两人的身后,德内尔听不懂带着西班牙语的南方方言,而佩特拉的祖父已经被吓呆了。

    见两人毫无反应,国民军士官拔出了手枪,左手则从德内尔的手中抢过那张公告,略微扫了一眼,他便知道这正是自己昨晚糊到墙上的众多公告之一。内容无非是国际纵队的两个军官被英勇的国民军士兵处决,照片中则是两个被砍下的头颅——不消说,自然是那两个国际纵队军官的。

    “快回答我,你们是什么人?!(西班牙语)”国民军士官大声质问着二人,他的部下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纷纷提着步枪赶来增援。佩特拉的祖父惶恐地解释了自己和德内尔的身份,在听说后者是法国人之后,国民军士官总算表现得慎重了一些:“给我问他:照片上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西班牙语)”

    经过佩特拉祖父的转译后,德内尔思考了一会,才回答道:“我在巴塞罗那见过这两个人,他们拦下了要袭击我的民兵。”

    这个解释当然是随便编的,如果照实说的话,他跟佩特拉的祖父怕不是会被就地处决,但如果要他去诋毁这些真挚的战士,他万万做不到。

    “那你拿这张单子干什么?(西班牙语)”

    “我没想到砍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在今天。”德内尔的语气还算客气,但看向国民军士官的目光简直与看牲口无异。

    “呵。”国民军士官收起手枪,懒得做什么辩驳,示意部下各忙各的去了。

    待凶神恶煞的国民军士兵离开之后,佩特拉的祖父长舒了一口气:“你可真是吓死我了。知道吗?幸亏你是法国人,要不然我们俩今天最少最少都得去吃牢饭!”

    德内尔歉意地低下头,顺便捡起了被国民军士官随手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公报,同时向佩特拉的祖父询问道:“共和军的人也砍头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也有吧,但共和国那边从来不会把这种事到处宣扬,哪跟他们似的,砍头好像还多光荣。”

    德内尔神色冰冷,沉默不语,他将公告重新展开,赫然入目的是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头发稍长的那颗属于亨利,另一颗属于华金。

    他和这些家伙的确不是一类人——他充其量算是个人渣,这些辣脆分子根本就是畜生。

    砍头……这真的应该是发生在世纪年代的欧洲事情吗?!

    仅仅在十年前,世界各国爱好和平的人民还在巴黎为《白里安-凯洛特条约》(《巴黎非战公约》)的缔结而庆贺,怎么仅仅十年过去,世界就变成了这副令人绝望的样子!

    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德内尔的左手按住了颤动的心脏,既然已经决定要回家,继续扛起这份艰难的责任,那就不能再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就让愤怒埋藏在心里吧,它终将在战争中喷发。如今战争的阴霾早已遍布欧洲大地,不是那些目光短浅的政客能用他们愚蠢到无以复加的绥靖政策所能掩盖的:德国磨刀霍霍,意大利跃跃欲试,祖国昔日一手组建的“小协约国集团”已经四面楚歌……

    “这不是和平,这是二十年的休战。”

    谁能料到,福煦元帅当年泄愤之语竟一语成谶!如果达拉第总理不能连同英国盟友迫使希特勒在苏台德问题上收敛其扩张野心,那么战争无疑将在今年爆发:距离年整整二十年!

    “该出发了。”佩特拉的祖父小心翼翼地提醒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德内尔。

    德内尔沉默地点点头,最后检查了有没有遗漏的东西,随后将那张国民军的公告折叠好塞进挎包的夹层里。他与佩特拉的祖父握手告别后,心事重重地登上了返回巴黎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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