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沙漠间的德内尔只觉得越发寒冷,尽管自己正裹着厚实的军大衣,但缩进袖口里的手掌还是抖个不停,最后他只能握紧拳头以避免暴露自己的病态。现在部队士气本就成问题,可不能让他们怀疑新的师长是个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

    “还有多远?”感到疲惫的他忍不住出言问道。

    “就在前面了,上校。”

    喀麦隆团一口气抓了快七百个俘虏,刨去已经送到后方去的伤病号,还有近五百人留在涅布克附近,为此柯尼希不得不安排两个排的士兵看守他们。当德内尔抵达临时战俘营所在的山坳时,就看到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正在睡觉的曾效忠于维希的军人,而喀麦隆团的士兵则在周围的制高点上架起两挺机枪。

    喀麦隆团的战士们身着更换了徽章和标记的英国军装,而战俘们的制服却是完完全全的法国货,表面看来,还真像是自由法国的军人在帮助英国佬对付法国人。

    面对前来迎接的少尉,德内尔先让他把这伙俘虏中军衔最高的那个带到自己面前。于是少尉立刻行动起来,从几个被单独看押的俘虏中颇礼貌地请来一个上校。

    “您叫什么名字,上校?”德内尔首先发问。

    “马布里·贡比涅。”那个上校带着几分傲气回答道。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德内尔直接愣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照亮了那个人的脸,发现面前的俘虏的确是自己的“老战友”:原第团营营长贡比涅少校。

    “是你!”贡比涅的惊呼引起了许多睡不安稳的俘虏的注意,这正中德内尔的下怀。原本他还在构思如何公开打击俘虏指挥官的威信,而又不至于引起俘虏们的反感,现在可方便了,贡比涅这人的黑料真是数不胜数。

    不过德内尔转念一想,现在直接开喷还是不妥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位老战友在“新部队”中的所作所为。要是这家伙能在维希傀儡政府的停战军中干点人事儿,说不定还不会被部下嫌弃。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话,俘虏们恐怕还会把自己的指控视为对贡比涅的污蔑呢。

    想到这里,德内尔克制住了和老冤家辩论的欲望,直接开始阴阳怪气了:“开战仅仅一年就被晋升为上校,可以啊,贡比涅‘上校’,看来您还是比较擅长替德国人打仗。”

    德内尔的嘲讽以及两人的地位差别让本就对德内尔恨之入骨的贡比涅当场破防:“你这甘心做英国人马前卒的小丑,不也靠着跪舔戴高乐混成上校了吗?!”

    “不要以己度人,贡比涅,我既没有给英国人当狗,也没有跪舔戴高乐。”听到贡比涅口不择言暴露了自己的升官之道,德内尔彻底放心了,他继续火上浇油,“毕竟我不像你,战功对我而言俯就像路边的石子一样俯拾可得。”

    还没等贡比涅反驳,德内尔就挥手示意部下将他带走:“我不想同挑拨法兰西军人自相残杀的卖国贼多费口舌,把他带下去!”

    他又不是来这里打辩论赛的,当然要利用好环境和地位的优势压制住对方。等愤愤不平的贡比涅在他的示意下被卫兵单独看押之后,他便迈步走向了不远处正默不作声看着这边的俘虏们,最后停在了一个驼背坐着的俘虏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埃瓦里斯特·吕西安·普恩加莱。”那个俘虏谨慎地回答道。

    “和前总理一个姓。”德内尔的语气中全然没有先前怒喷贡比涅的刻薄,“阿尔萨斯人?”

    “老家在阿尔萨斯,现在住在大马士革。”俘虏回答。

    “你好啊,老乡。”德内尔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那个士兵,还给了火柴。在那个士兵懵懂着开始享受香烟的同时,德内尔又把香烟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呢?”

    “莫里斯·康坦·巴布伦,也住在大马士革。”

    “老家哪里的?”

    “默兹省的。”

    “默兹省?好地方,我在那里打过仗,科尔马的泉水非常棒。”

    德内尔就这样一边闲聊把一整盒香烟散了个干净,就好像自己面前的士兵不是俘虏,而是和自己同战壕的战友,俘虏们的戒心也因此降低了些许。

    “我之前就认识马布里·贡比涅。”德内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他是你们的指挥官吧?”

    “他是我们的旅长。”巴布伦就这么把贡比涅给卖了。

    “他干得还凑合吧?我听我的部下说,你们打得很好,叫喀麦隆团吃了些苦头。”

    听到他的话,几个士兵不约而同地发出嗤笑,德内尔顿时了然。

    见德内尔还要继续闲聊下去,有个士兵按捺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您不必白费功夫跟我们套情报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德内尔对俘虏的抗拒并不感到意外,他继续平静地说道:“你们的情报早就对我们单向透明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搞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玩命跟我们打?难道你们一整个旅都是贡比涅那样的亲德分子?跟德国人打各种畏缩逃避、坑害友军,跟自己人打倒是一个比一个起劲!”() ()

    满腹牢骚的俘虏们顿时不快,先前缓和的气氛也再次紧张起来。

    “贡比涅是个亲德分子没错,可你们亲英分子的帐怎么算?”

    德内尔看到有个军士气鼓鼓地把自己递过去的香烟摔到地上踩灭,然后带着怨气开始声讨自己:“没见德国人到叙利亚,光看到你们把英国人引过来了!”

    “你是叙利亚人吗,军士?”

    “我当然是法国人!”

    “那你的这话实在是可疑,‘没看到德国人来叙利亚’,那你也没看到德国人在巴黎吗?”

    “可我们跟德国人已经停战了!”

    “哦,停战了。”德内尔冷笑道,“所以我们的‘神圣六边形’应该改成梯形了,对吗?你可以容忍德国侵占法国三分之二的本土,却不能接受自由法国军队接受英国援助拿下叙利亚和黎巴嫩?”

    这番话让那个军士哑口无言,因为德内尔直接把简单而不容辩驳的事实重新摆在了他们面前。

    但是俘虏当中很快又有另外一种说法了:“德国人并没有吞并法国,只是仍在占领中罢了,就像年以后那样,但是英国却想拿下法国的叙利亚,而你们自由法国也想让叙利亚独立!”

    “没错,现在叙利亚到处都是被你们煽动起来的游击队和暴徒!”

    说到这里,德内尔就意识到这伙俘虏对自由法国的抗拒从何而来了。

    “你们都是家住叙利亚的本地人吗?”

    “家住叙利亚的法国人。”俘虏们纠正道。

    “难怪。”德内尔鄙夷地笑笑,“四千万同胞的痛苦折磨终究还是比不过你们在叙利亚的利润,我明白你们的士气从何而来了。”

    德内尔收起火柴盒,离开了俘虏的身边,对自己在一旁等候的随员门多萨少尉下达了命令:“甄别所有俘虏,把家在叙利亚的法国人和军官集中看管,不要让他们对别人灌输那些有害的歪理,而且要赶紧把他们送走,对其他人可以适当放松监管,待遇也要尽可能提高到和我们的士兵相差无几——别忘了,我们非常缺人!”

    “包括土著士兵吗?”

    “当然。”德内尔告诫自己的助手,“当地人是我们主要的兵力来源,难道你能指望这些殖民者吗?为了保住在殖民地谋取的利益,他们甚至愿意跟魔鬼合作。”

    但是门多萨却对德内尔的命令产生了疑问:“不过如果我们把叙利亚人武装起来,将来战争结束之后,又该怎么控制他们呢?”

    “我们为什么要继续控制叙利亚呢?”德内尔一边走,一边有些不满地反驳,“叙利亚本就不是殖民地,法兰西根本没有控制它的国际法依据,它早晚是要获得独立的——这也是抵抗委员会早就达成的共识。”

    “不过他们所说的也不能说全无道理。”门多萨叹了口气,“我们准予叙利亚独立的行为一定会引起其他殖民地的动摇,从而冲击法兰西帝国的根基。”

    “冲击法兰西帝国的根基?难道不是海外殖民帝国在冲击法兰西共和国的根基吗?”德内尔的声音高了不少,他彻底停下脚步,指着后面的俘虏对门多萨说道,“那些‘征服者’不远万里去各个殖民地淘金,无论找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说‘这块土地将成为法兰西的宝贵财富’,结果呢?数以亿计的法郎经银行流向海外,经过银行家和金融巨鳄的层层扒皮,流进了殖民地官僚和军队上下的腰包,投入到一个个深不见底、收益期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项目之中!如果这些资金投入到本土工业化中,第三共和国还会被列宁嘲笑为‘高利贷帝国主义’吗?要是政府将这些烂账投入到国民福利上,每个法国青年恐怕也不需要对付两个德国青年了!”

    德内尔见门多萨被自己吓得哑口无言,火气立刻全消了,他把右手按在少尉的肩膀上,带着这个年轻人继续步行:“抱歉,我不该冲你发火,我是被那群家伙气到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一直很喜欢问题多的年轻军官——问题多,说明肯思考。”

    门多萨闻言如释重负:“没关系,上校,我只是对您的想法感到惊讶,因为戴高乐将军好像并不喜欢布尔什维克。”

    “他是不喜欢,但他还是愿意跟法共相忍为国的,更何况……”

    德内尔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关于大多数殖民地是坑钱货这一件事,根本不需要布尔什维克去揭露,这是英国学者约翰·霍布森在世纪就发现了的规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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