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朋友们。”

    形容枯槁的贝内迪克特环视众人,接着无可奈何地笑了:“大家选择挨冻,还是挨饿?”

    “看来谈判失败咯?”前人偶、现邮递员马蒂尔德捋着耳畔干枯如秋草的鬓发,缓慢地发问,“他们不打算给我们涨工资?”

    “成功了,但也没成功:他们打算只给我们涨工资%的工资,这让我们有了一线生机,否则就凭法郎的月薪,只花在食物上,也只够我们每天吃克面包,煤球、水电什么都买不起……蒙特尔的租金也没戏。”

    “我已经不用交租金了。”被点到名的蒙特尔缓缓说道,“我的房东被抓去服苦役了。”

    “你可真走运。”众人面无表情地打趣。

    “是啊。”蒙特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所以我们现在的薪水是法郎,咱们合计合计这钱怎么花,然后集中起来去买面粉、煤炭什么的,也好跟黑市上的那些奸商砍价。”

    “我算算吧。”曾跟德内尔是战友的邮递员雨果·拉法叶拿过纸币,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按照面粉摄取量最大化来算,也就是所有的煤炭都用于烤面包而非取暖,嗯……我们应该在面粉上花法郎,煤炭花法郎……此时我们的月工资可以让我们每天吃大概克面包。”

    “怎么比贝内迪克特算的多了这么多?”有人问道。

    雨果白了那人一眼:“因为贝内迪克特算的是去街上买现成的面包,自己烤肯定更便宜啊。”

    “将面包量削减一点,加点副食品吧,不然夜盲、脚气病啥的全都来了。”

    “你倒提醒我了,我这还是算的白面粉,要是掺燕麦或者麦麸,我们还能吃到嘴里更多,顺便还能解决维生素缺乏的问题,然后再适当加一些蔬菜,比如洋葱,一份‘健康食谱’就完活了。凭咱们的工资肉蛋奶想都别想,补充营养得各凭本事。”

    蒙特尔叹了口气:“咱们能光吃面包,孩子咋办,牙都没扎齐咧。”

    马蒂尔德见状主动帮忙:“我吃的少,又跟邻居一块住,再匀你法郎买牛奶。”

    蒙特尔羞愧地低下头:“真对不起。”

    邮递员中最年长的威斯多克提醒他道:“将来小子饭量肯定越来越大,你还得再想办法,或许可以买几个花盆在家里种土豆。”

    不止是蒙特尔自己,其他人也都睁大眼睛看向威斯多克:“土豆好养活吗?我没种过东西。”

    “很好养活,年的时候我母亲一个抄写员都能种出来。”

    “行,那我下班就去买几个花盆。”

    “不用买花盆,用木头箱子、纸盒就行,还省钱。”

    “那感情好。”

    威斯多克发言之后,大家顺便就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老爷子还不打算退休吗?”

    “想退啊,我都六十多的人了,腰腿肩没一处舒坦的地方,一下雨浑身疼。可是退了没钱使,退休金也不知道能不能发……本来还指望亨利养我,现在亨利还不知道在哪个战俘营里当苦役呢!”

    “或许可以麻烦薇尔莉特,咱们凑笔钱,让她帮忙运作运作。”

    威斯多克用鄙夷的语气反问:“求那个德国娘们有用吗?”

    “这个家伙,当初还给马蒂尔德写信鸣不平,现在倒好,完全成了一个德国人!咱们多少年的同事,请她办点事还要吃那么多回扣,咱们饿成麻杆,她倒还吃得油头粉面!”

    马蒂尔德想要维护薇尔莉特前辈,却无法开口,她总不能对大家说,薇尔莉特吃的所谓“回扣”全都给她用作接济和组织那些抵抗战士了。那个人都从集中营或战俘营中逃出,他们或者受伤暂时没有工作能力,或者不能抛头露面,几乎全要着落在薇尔莉特身上。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让大家都讨厌薇尔莉特也不算坏,至少能降低薇尔莉特暴露的风险。

    正在此时,下班的钟声终于响起,贝内迪克特不再多说,只是嘱咐道:“后天下班后领薪,每人法郎,莫要忘了。”

    “谁会忘记拿钱的事啊!”众人不愿在德国人的视线下多呆一秒,答应下来之后便立刻散去了。

    在出门之前,马蒂尔德叫住了威斯多克:“大叔,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

    见叫住他的是年轻的马蒂尔德,威斯多克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什么事啊,我的小知更鸟?”

    “关于您退休的事。”马蒂尔德跟在威斯多克身旁说道,“您现在在家只有一个人吧?”

    威斯多克叹了口气:“是啊,老婆去世了,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关着呢……”

    “我有一个远房表弟,为了逃脱苦役躲在了城区,现在找不到工作,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儿,所以……”() ()

    “你想让他顶了我的差事?倒也不是不行,我这身老骨头真快顶不住了,现在占领军不给油,摩托车都没法用,蹬自行车上坡简直是要我的命啊。”威斯多克停下脚步,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拿在手中,露出了花白的头发,“不过我们最近好像还要招工,你让他直接过来应聘就是了,何必来找我呢?”

    “顶了你的差事,我才好叫他照顾你啊。”马蒂尔德笑道,“你家有空房间吗?顺便租给他,还能拿些许租金。我这个表弟品性可是极好,你俩搭伴过活,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就当他给你养老了。”

    威斯多克一听就心动了,马蒂尔德的方案对他来说确实不错:“那感情好,不过我打算先见见那个小伙子,他是个什么人啊?”

    “他现在刚二十岁,之前一直住在奥尔良,到巴黎来上的高中,他初中时跟他舅舅打猎的时候被误伤了肩膀,从此落下残疾,现在右臂没法抬过肩膀。不过因祸得福,正好不用去打仗了。”

    听说马蒂尔德的表弟是个残疾人,威斯多克有些怀疑:“德国人会让他去服苦役吗?”

    “安夫人一个孕妇都能被抓走,何况他这样一个有自理能力的青年。”

    于是威斯多克的疑问打消了,他要求见马蒂尔德的这位表弟一面,然后再决定是否答应她的请求。马蒂尔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双方便约定,明天中午午餐期间在萨伏纳里地毯厂(这个地毯厂以前是造肥皂的,所以被称为“肥皂厂(Savonnerie)”)大门那里见一面。

    两人之后各自离开,赶在宵禁之前回家。如今巴黎的宵禁令已经形同虚设,但难保不会有维希警察或者德国警察以“违反宵禁令”为由勒索路人,以便赚两笔外快。一百法郎虽然不多,但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人来说,也够肉疼了。

    半个小时后,马蒂尔德返回到家中,隔壁的梅里埃大婶已经做好了晚饭。她笑着跟大婶打过招呼,便在鞋架旁换上了拖鞋,然后去洗手间洗手。当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餐桌旁又多了一个人——那正是她的“表弟”艾德蒙·蒂贡。

    “还顺利吗?”梅里埃大婶问道。

    “顺利,明天就让艾德蒙去地毯厂跟老威斯多克见一面,这事基本就能定下来。”

    “谢谢,马蒂尔德姐姐,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了。”蒂贡腼腆地说道。

    “哎,客气什么!”马蒂尔德笑着拉开椅子,坐到了蒂贡的对面,“老威斯多克大叔是个好人,不能太难为你,租金不会要的太高,你就放心在那里住着,以后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我明白,姐姐。”蒂贡说完,用左手拿起了刀子。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马蒂尔德提醒道,“老威斯多克也是邮局的老员工了,跟罗贝尔很熟,如果他提起来,你千万不要说自己跟罗贝尔认识。”

    “你放心。”蒂贡再次笑了笑。

    “那就祝你好运了,地毯厂下面的洗衣店会给占领军的旅馆送洗好的地毯、挂毯,而那正是你负责的区域,到时候厂里的同志会主动找你街头,暗号记熟了吧?”

    “万无一失。”

    “那就好。”

    三人一块吃完了饭,又点上一根蜡烛聊到夜里十点,才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第二天一大早,马蒂尔德便起床洗漱,准备上班,而她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面包与水。

    “早上好,艾德蒙。”

    “早上好,马蒂尔德。”蒂贡感慨道,“马上我就要告辞,这些日子实在是叨扰了。”

    “战友之间,何谈叨扰。”

    “将来胜利了,我一定邀请你到我家也住些日子。”

    马蒂尔德抬起头,看了一眼蒂贡微微抖动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有如琥珀的棕色瞳孔,然后笑着回答:“你应该把漂亮的女孩领回家住,而不是你‘表姐’我。”

    “你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蒂贡认真地回答道,“有人说那位‘和平少女’薇尔莉特是法国手记人偶的门面,但我没有见过她,我不相信她会比你更美。”

    蒂贡突如其来的进攻令马蒂尔德一时失措,她慌张了很久,才在蒂贡的审视下发声:“你将来应该有机会看到薇尔莉特,那是你就知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了……至于我,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我明白,我也不会在战时考虑太多男女情长之事,毕竟我们还是‘表姐弟’嘛。不过我请求你告诉我,未来我们有没有向情人方向发展的可能?”

    马蒂尔德的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久,才微微点头。

    蒂贡咧嘴大笑:“如果战争结束时我们都还活着,我就正式邀请亲爱的马蒂尔德小姐到奥尔良做客,请您届时务必不要拒绝!”

    马蒂尔德深吸了一口气:“赶紧吃饭,我上班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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