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凛冽,冰寒刺骨。

    妙衍持剑而立,剑尖直指对面之人。

    ——萤月教代掌教,崇琰。

    他害人无数,血债累累,有违天道。

    妙衍已追杀他两年。

    这一次,对方更是将梅花神木这一无上宝物抢了去,两人鏖战了整整七天七夜。

    她的无锋剑已出现了裂痕。崇琰的右臂也被她刺伤,几乎快断了。

    两人都只剩下最后一击的力气。

    妙衍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她足尖一踏,剑锋破空而去。

    崇琰不避反迎,抬剑直刺。

    不过一呼吸间,雪地上溅出大片血花,无锋剑碎裂一地。

    妙衍的胸口一阵强烈刺痛,她捂着心口的血洞,无力地单膝跪倒在崇琰的剑锋之下。

    崇琰的讥嘲顺着寒风刺入她的耳中。

    “真是个榆木脑袋,整日天道门规,竟不知你妙衍到底为何生、为何死,同泥人木偶何异?”

    “罢了。正好我尚缺一颗心,你虽无情,倒也够用。”

    妙衍垂着头,看见自己的股股热血烫化了雪,交融在一起。

    世人都道她天生无情根,她也从来都这么认为。

    现下她就要死在这里,胸口止不住的除了血,更有恨与憾。

    恨崇琰明明同自己一样修为通天,却走上歧路。

    憾自己明明已追杀他两年,却未能阻止。

    她很清楚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

    不是无锋剑不够锋利,也不是自己的剑太慢,更不是功法落了下乘。

    这个秘密,注定要带入黄泉了。

    但她绝不能放任崇琰再去为祸人间。

    妙衍动了动手指,嘴唇嗫嚅着念了几个字,然后闭上了眼。

    *

    淡淡梅香浮动。

    妙衍睁开了眼。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无栖洞府的榻上,身体也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

    临死前汹涌的情绪迅速回落,眨眼间已是平静无波。

    莫非有人救了她?

    她疑惑地拿起腰间的传讯玉牌看去。

    时间竟是三年前。

    她怔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

    自己重生了。

    她习惯性地探向腰间,是了——此时她尚未铸造无锋剑,只有一把普通的无刃剑。

    三年前的问元山,大约与自己记忆中的无甚差别吧。

    妙衍这么想着,走出了洞府。

    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洞府外的那棵梅花树已谢了。

    树下站着个白净的小道童,见她出来,一揖到地,恭敬道:“见过真人,掌门今日传讯让我来迎真人出关。”

    妙衍点点头,“多谢。”

    “另外还有一事……”小道童神情古怪,言辞闪烁。

    “何事?”

    他摸了摸脑袋,小声道:“山门外有一俗世青年,自称是青州薛氏来的,他说他与您有掌门亲自订下的婚约,正等着见您呢。”

    妙衍愣住了。

    上一世可没这回事。

    在她的记忆里,那薛氏代代女子传家,不曾听说有男子继承人;师尊也从未同她说过有这桩婚约。

    且怎么就这么巧,她今日重生,他今日便来?

    还是先将人带来,问问清楚再说。

    *

    无栖洞府前,薛惕脚步渐缓。

    前世故人就在前那里。

    妙衍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至今还时不时出现在他梦中,着实令人生厌。

    毕竟他前世身为萤月教代掌教,被妙衍追杀了两年,最后好不容易将她一剑穿心,却也同时被她咒杀。

    那人濒死时还有如此能耐,不愧是问元山第一人。

    薛惕今日来倒不是为了报前世之仇。毕竟自重生为婴孩起已活了二十年,前世瓜葛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长相也与前世全然不同,就算妙衍同样重生,也认不出自己。

    他是为解决这桩棘手的婚约而来。

    无论多强硬的儿子,也拗不过父母。

    他可不想同前世死敌成婚。

    按理来说,妙衍这样天生无情根之人,断不会答应。

    可偏偏,她又是个将天道门规奉为圭臬的榆木脑袋,绝不会违反师尊之命。

    薛惕今日便是要极力劝说妙衍,让她将这门亲事作废。

    否则他还怎么安心做他的青州首富薛家五少爷?

    洞府内传来一声“请进”,薛惕按下心头躁动,提步入内。

    妙衍坐于桌前,午后的日光透进窗纸,滤过刺眼的光斑,在她侧脸上投下一道柔和的阴影,似轻纱覆面。

    那人黛眉似远山,深灰色的双眸沉静如深潭,冷冽清澈。鼻梁微挺,鼻尖略润,衬得双颊瘦而不枯。唇色浅淡如待放之梅,只是略薄,带些病色。

    上一世临死前的血泊中的妙衍,隐隐与面前的这个重叠在一起。

    薛惕从片刻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同妙衍见礼,而后将问元山掌门元象子留给薛氏祖上的婚约信笺交给了她。

    妙衍辨认出其上确为师尊笔迹,且信笺上还有他留下的暗记,不会有假。

    虽然疑惑,但她没有多想,当即应允:“家师正在闭关,不便见客。家师如父,师命难违,妙衍可答应此事。”

    薛惕心道果然如此,连声劝阻:“定亲讲究你情我愿,我与真人所求不同,你为证道,我为从商,在下实在高攀不上。还请真人将其作废吧。”

    妙衍略一思忖,正要说话,腰间的传讯玉牌亮了起来,原是她的师姐柴玉澄听闻她出关,请她过洞府议事。

    她方才还打算请柴玉澄处理婚约一事,不想正巧对方也请她过去。

    便道:“虽然家师尚在闭关,但门中大事目前皆由师姐柴玉澄真人掌管。薛公子若方便,还请随我一道面见师姐,请她拿主意也不迟。”

    薛惕不便拒绝,点头应允。

    二人来到柴玉澄所在的问善峰。还未等对方过问,薛惕便直接自报家门,说明了事由。

    柴玉澄但笑不语,将两人请进洞府。

    妙衍道:“师姐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柴玉澄看着二人,“你们可听说过萤月教?”

    妙衍道:“此教邪祟,可是在何处悄然兴起?”

    薛惕不动声色地乜了眼妙衍,装作不了解的样子,摇了摇头,暗暗生疑:听小道童说妙衍今日刚出关,怎地就已知道萤月教?

    柴玉澄秀眉紧蹙,“师妹闭关多年,竟也听闻了此事。前日你卓师弟传来消息,他在青州孚县四处明察暗访,已有了些眉目。”顿了顿又道:“据他所言,那萤月教通常在每月的十五、十六两日活动。也不知使的什么邪术妖法,能以萤火虫助教徒害死仇人,但代价是要献祭自身或血亲身上的一块骨血,实在骇人听闻。如今孚县中已有不少人着了道了。”

    妙衍心中一凛。

    与前世相同,眼下这个时间点,正是萤月教邪事初露端倪的时候,尚未像后来那般不可收拾。如若能在此时将其消灭在萌芽之中,于苍生也是一件幸事。

    临死前崇琰的讥嘲言犹在耳。

    这一世,她必要杀了此人。

    妙衍回过神来,又听柴玉澄道:“兹事体大,我不敢专断,便请你来商讨。”

    她点了点头,“诛奸灭邪,此乃问元山门规,我义不容辞。”

    “那你这便是答应了,”柴玉澄笑了笑,“旁人都说你天生无情根;我看你哪是无情,分明是个有情有义的真君子。”

    妙衍只道:“门规如此罢了,更何况若是师尊在此,也必定会要我探查此事的。”

    柴玉澄道:“那好,待你收拾几日,便往孚县与卓师弟汇合。门中尚有诸多要事,我处理完了便去找你们。”

    说罢又看向薛惕,笑道:“说回这婚约。虽然薛公子对此有异议,但这毕竟是师尊与薛家祖上订下的,我等小辈可不敢妄自决断。不如……”

    柴玉澄眼神在妙衍和薛惕之间来回游走,“我见公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也有些许修为在身,不如暂且拜入妙衍门下,随她修行。等掌门出关后,再做定夺便是。”

    妙衍天生无情根,婚约情爱之类的于她来说,有如路边野草碎石,无需挂心,故而并未反对。

    薛惕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倒细细思索起来。

    此前本未打算修行,可若是如此,上一世的本事岂不都浪费了,未免可惜。

    妙衍是问元山第一人,更是修真界中的翘楚,得道飞升指日可待。若能得她提点,修行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如此既能暂时免受婚约之扰,又能增进修为,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便道:“贵派拜师入门可有什么讲究?”

    柴玉澄摇头,“十年一次入门比试大会。足下情况特殊,可以破例入门。”

    她又道:“薛公子可有主意了?”

    薛惕起身行礼,“能得妙衍真人亲传,这是多少修者求不来的,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好,”柴玉澄抚掌一笑,“你随我来罢。”

    *

    三人来到问世峰的问心殿处。问心殿面阔数间,檐角飞立,仙人、奇兽的琉璃彩塑整齐排列,孔雀蓝的琉璃瓦片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柴玉澄对薛惕道:“殿内有一问心石,乃选拔入门弟子的最后一道试炼。你若能过此关,便是正式的问元山弟子。”

    她捏了个诀,问心殿古朴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柴玉澄与妙衍二人早已通过试炼,故而所见的只是一座幽暗的大殿,高堂之上静静置着一块无甚特殊的巨石,两旁各点着七七四十九盏灯,光线晦明不定。

    薛惕却不同。

    殿门一开,内里是一片荒野。

    土地龟裂,寸草不生,怪石乱布,黄沙漫天迷人眼。

    远处似乎立着个黑影,瞧不真切。

    那黑影突然道:“崇琰。”

    薛惕浑身一个激灵。

    他绝不会忘记此人——萤月教教主。

    那人始终一袭黑袍,戴着黑色的兜帽,脸上遮着黑色的面具,崇衍到死都不曾见过他的真容,对方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告诉自己。

    却也是那人,将流浪的崇琰拣了回去,教他功法,助他修行,让他协助左右,任萤月教代掌教之位。

    薛惕足尖一点,跃至黑影身边。

    黑影手持一把古朴巨弓,指尖拈着一支散着红光的箭。

    “最后关头,那妙衍还来挡你我的路。”黑影的声音喑哑粗糙,自然也不是他的真声。

    薛惕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妙衍正飞身停在更高的空中,背后一轮血红的太阳,周遭风起云涌,诡异可怖。

    “你且去杀了妙衍,勿要叫她坏了大事。”

    薛惕挑眉道:“我修为尽失,杀不了她。”

    黑影却仿佛没听见,大声冷笑道:“妙衍!你身负重伤,没几日可活了,还不找个地方等死去,难道还想螳臂当车么!”

    高处的妙衍仍是毫无起伏的声音,“便是我问元山上下无一人生还,今日也必要阻止你。”

    此时薛惕的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黑影拈弓搭箭,箭尖直指妙衍!

    ——时间却骤然停止了。

    那两人翻飞的衣袍定格在空中,飞旋的沙石停住不动,连那诡谲的乌云,也像被施法定住了一般。

    薛惕明白了。

    这便是问心石让他做的抉择。

    旁的不说,方才的一切倒还挺逼真的。若是不经世事的修者进入问心石的幻境,还真不一定能顺利出来。

    是杀黑影,还是杀妙衍?

    他笑了。

    天下万万苍生的性命,此时竟系于他这个无恶不作的恶人之身。

    反正是个幻境,他杀谁有何干系?

    苍生活与不活,又与他有何干系?

    薛惕随手将匕首扔了。

    时间开始流动——黑影射出的箭眨眼间射穿了妙衍的胸口。

    滚烫的鲜血滴落在薛惕眼前。

    他忽地感到浑身一阵虚脱无力,似无根之草随着狂风飘飞起来。

    星辰倒转,江河逆流,天边的红日如惊弓之鸟般坠落在大地的尽头。

    薛惕朝下方望去——人间已是一片狼藉。饿殍遍地,尸山血海,数不尽的杀戮与掠夺。

    兵荒马乱中,薛惕好像瞥见了这一世父母的面孔。

    他睁大了眼睛。

    薛母薛父遭歹人掳掠,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悉数被抢,转眼便被大卸八块,尸身肉块甚至被拿去贩卖。

    薛惕心中不禁生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懊悔。

    他知道这里只是幻境,但如果……

    如果方才他阻止了黑影,或许他这一世的父母,便不会遭此劫难了?

    正想下去探个究竟,眼前的景致又变了。

    他站定在幽暗的大殿中,那块巨石无言地望着他。

    只听得身后妙衍道:“你已通过问心石之试。从今日起,你便是问元山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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