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惕还是头一遭来梵忘山的五观堂。他们的对战甫一结束便立刻回到了大雄宝殿前，不待多时，薛情便请薛惕五人及柴玉澄等一并前去五观堂小坐。
薛情招呼几个师父端了好些精致的茶点来，亲切地笑道：“这是我从绫州专门请来的点心师傅特意捏的点心，茶叶也是自岭州采摘送来，大家千万别客气，多用些。”说着余光瞄向薛惕。
薛惕虽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可微微勾起的嘴角显然体现了他此时的好心情。
也难怪，他们这组赢了，而他又是组内最后的胜出者，进入到第三阶段的对战中，这等荣光换了谁也要高兴的。
薛情替众人又斟了茶，“方才观战可吓了我一跳，实在太凶险了，诸位真真是不简单。”说着捧起一杯茶，“我以茶代酒，多谢各位对舍弟的照拂。”饮罢又对柴玉澄道：“不知问元山除了五弟外，还有哪些弟子胜出了？”
柴玉澄道：“薛掌柜倒提醒我了。眼下时间差不多了，其他人应当也已回来，我等且去殿前瞧瞧。”
妙衍、卓天放随柴玉澄一道起身，正要离席，薛惕望着妙衍道：“我也一并去吧？”
妙衍道：“你也乏了，还是好好歇息，准备明日的对战吧。”语毕走了出去。
薛惕一手握着茶杯缓缓摩挲着，耳畔其他人的聊天已进不去他的耳朵。
妙衍不知怎地，自他今日回来后便没怎么同他说话，也不曾关心他的情况。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说萤月教有了什么线索？可若是后者，她更应该同自己说才是，怎地如此沉默？往常也没有像方才那般生疏的。
……她是在逃避自己？
薛惕不自觉地轻笑出声。妙衍无情根，怎会有这种情绪。
笑容又渐渐退了下去。
跃动的心在见到她时早已按捺不住，潜藏的心绪几乎要倾泻而出，只待对她诉说。一个人的心中若是藏了这世间最郑重之事，便是千山万仞也压不住。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点头皆是回应，都能如清泉般平复他炽热的躁动。
纠结了许久的心结，好不容易被幻象点破。他耳清目明总算想明白，却找不到机会与妙衍坦白。
……还是待回去后再说罢。
*
妙衍自回来后，便独自一人于屋内静坐，望着虚空，脑海中思绪万千。
两轮筛选下来，薛惕之成长已是有目共睹。他不再是那个在阙塘时需要自己以镜护佑的少爷，也不是在一树梅秘境中需要自己借力予他的初出茅庐的修者。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他进步神速，哪怕没有自己教授功法，也自能在绝境中寻出一条生路，有勇有谋。
自己于薛惕，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家财万贯，不愁吃穿；又天资聪颖，自学成才。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师父，还真是不够称职。
如今的薛惕，或许已不需要妙衍了。
妙衍呼了口气，阖上双目，复又缓缓睁开。
她又想起萧清玦对她说的话。
道心不稳，需得清心。
她望向薛惕时，似乎总在透过他去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也许薛惕真的与崇琰有些许关系，可是如此这般对他来说到底有些不公平。
况且对于自己来说，道心动摇，也绝非好事。
萤月教之势愈大，今后要面临的险境也越多。或许薛惕从一开始便不该卷进这场风波，回去做锦衣玉食的薛家少爷岂非更好。
此次参会，各大门派观战之下，他已小有名气。若能赢下第三阶段的选拔，自此名声大噪也并非难事。既遂了他的愿，又搏了名头，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吧。
他是薛惕也好，是崇琰也罢，都该离萤月教越远越好。
他该过一个安稳顺遂的人生。
……也许回去之后，自己该禀明师尊，解除那不明所以的婚约。他的姐姐也在，一并家去倒也方便。
待灭了萤月教，届时他若仍想修道，再来问元山也不迟。
妙衍起身走到窗前。
流水东去，残阳如血。可到底已近黄昏，夜幕已降下了影子，一如人之际遇，各有各的命中注定。
她怔怔地望着远方，心中似乎有什么随风而去，却又苦涩沉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暗影般笼住她的心，一片片一道道，枝蔓丛生，剪不断理还乱。
——屋外似乎有人。
她终于回过神来，问了一声，进来的却是鱼连舟。
他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嗫嚅了片刻，终于昂起脸道：“……妙衍师叔，明日最后一战，我拿不定主意，师叔若有空可否指点一二？”
“好。”
妙衍听见自己应了，踏出屋子。
天色渐暗，点点星子升了上来。
妙衍淡淡道：“你何处不明了？”
鱼连舟顿了顿，道：“本以为自己的功法在同辈之中已算上乘，但这三日见识了各门各派的高手后，到底还是漏了怯……此前很少下山，几乎不曾与其他门派的修者对战过，故而对他派功法钻研不精。甫一遇上先是慌乱防守，慢慢地才去想应敌之策。只是战场之上时机稍纵即逝，哪里能容我慢慢思虑。若失了先机便会落下乘，再要反击更是不易。敢问师叔，可有能尽快寻到对手破绽的法子？”
妙衍思忖片刻，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既能进入第三阶段的筛选，这便是对你实力的最好证明。只是你所说的事……须知这世上总有你不曾见过的敌人，不曾见过的功法，哪怕你挑遍修真界的每座山头，总能遇到不一样的人事物。”
妙衍说着，不知怎地竟又想起自己上一世初遇崇琰的场景。萤月教的邪门法术她也是第一次遇见，故而刚开始时也吃了不少亏。
“唯有多思、多看、多想，头脑时刻清明，才不会被别人钻了空子，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妙衍心中一动，自树下拣了根树枝。
“现在我不使问元山剑法，与你过招。”
鱼连舟刚要拔剑，妙衍已袭了过来。与往常习惯的剑招不同，招招奇险致命，若不是妙衍收了力道，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几十招，鱼连舟已觉浑身有数个痛处，想来是被妙衍的树枝抽打的。
两人擦身而过，浅金的天光下，妙衍的眸子如琉璃般映着光芒，睫羽似蝶翼微颤，一缕发丝飘过，灵动清雅。
“草木风月皆有道。”妙衍一边出手一边道，“你若以眼去瞧，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你若以心去悟，天地万物自有其道理。修道先修心，求真先正意。求长生，需知蜉蝣之缥缈；观细微，需览江河之宽博。人之一招一式开合起落之间必有道理，你若连此也看不破，何来理，何来道。”
妙衍一字一句，声音凛冽，如苍风掠林，鱼连舟听得字字惊心，仿佛一切在他眼前慢了下来——妙衍的手收放之间，鱼连舟下意识地出剑一挑，妙衍的动作一下子被他打断，树枝被其削去一截。
妙衍立身于夜风中，扔下了手中的断枝。
话语早已散在月色里，可她说的，却不知究竟是给谁听。
是给这个振翅欲飞的雏鹰，还是给自己这个无巢可归的老雁。
妙衍突然有些累了，“今日便如此吧，希望能对你有用。”说罢便要回去。
鱼连舟连忙拦在她的面前，眉眼间满是恳求：“……师叔可否再多指点些？”
他握紧了拳头，“我知道师叔有薛公子这个徒弟，我也知道他颇有天资。可他孤高冷傲，且从未在师叔这里学过一天功法……如此目中无人之辈，师叔为何总对他青眼有加？是我还不够优秀么？”
鱼连舟与柴玉澄同出一峰，开蒙与之后的功法皆由峰中其他前辈教导，另有柴玉澄经常点拨，加上自己勤勉刻苦，才有了如今的修为。他敬仰妙衍已久，早就想找她讨教，可妙衍不是闭关就是下山，极难遇到。此次借着参会的时机总算能一睹风采，妙衍却极平淡。她是无情根没错，可自己这样优秀，难道就得不到妙衍哪怕一言半句的提点吗？那薛惕如此狂妄，明明是妙衍的徒弟却从不修习，如此珍贵的机会，他若不屑，何必霸占着妙衍不放？
“是弟子唐突了……可弟子希望师叔能多教导弟子，诸多不足，师叔尽管指出便是，哪怕日夜不休，我也愿悉数改正，只求进步一二，得师叔青眼。”
鱼连舟上前一步，“师叔有何需要，尽管差遣。我愿为师叔鞍前马后，毫无怨言。您若不信，我便以道心起誓……”他说着举起了右手，刚要开口，突然飞来一把剑直插入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我说我怎么老打喷嚏，原来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啊。”
薛惕懒洋洋的声音飘过来，身形自夜色中踏出。
鱼连舟脸色一沉，“你未免太过无礼，若是伤了师叔该如何！”
薛惕大笑数声，“伤到她？这世间有几人能伤到她？”
他看向妙衍，妙衍的目光竟移到了别处。
“什么弟子不弟子、修行不修行的。鱼连舟，你且看好了！”
话音刚落，薛惕利刃出鞘朝妙衍迎面刺去！
妙衍心下恍惚，可手上已不自觉拔出了剑。
不过一呼吸间，二人已过了十招！
鱼连舟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这招式分明就是刚才妙衍使的！薛惕怎地也会？
妙衍重又清明，握紧了剑与薛惕过招。
月影朦胧，薛惕的眉眼不再真切，她似乎看到另一张狂妄的脸、另一双阴鸷的眼、另一个不可一世的人在与她对战！
这一招一式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崇琰惯用的剑招。
他们斗了那么久，似乎连他下一式是什么都已了然。二人身形腾挪闪赚上下翻飞，点点凛冽清光映照于剑锋之上，仿佛不是此间之人，更似两抹如梦似幻的旧影。
不约而同地，两人都收回了剑。
薛惕再一次看向鱼连舟，冷笑道：“我与妙衍的默契，你达得到么？这样的剑法，你使得出么？技不如人就再回去多练几年！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做你的师父，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骤风忽起，伴着潮湿的空气卷起妙衍的发丝。
她抬手顺下青丝，薛惕正背对着她。
鱼连舟不知何时已走了，静谧中只余他二人的呼吸声。
薛惕转过身看向她，挑眉道：“真人别误会。”
妙衍平静道：“误会什么？”
薛惕撇撇嘴，“不是我故意，只是我回来时正巧你和鱼连舟出来。我不便打扰，就在后面等了一会儿。真人那几招我也恰好看见了，倒也不难，这便已经能上手了。”
妙衍一双柳叶眉微蹙，“可我并未想要问你这个。”
薛惕心里打了个突。
他都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难道妙衍还看不出来么？
妙衍移开目光，“此番大会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薛惕只觉莫名其妙，“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跟你们回去，看看还有没有萤月教的线索，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见妙衍神色似有不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真人的意思，是要我回家？”
妙衍顿了顿，不答反问：“你与我们回山，又能如何？如今看来萤月教之势力已不可估量，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还要参与进来？”
“怎会无关？”薛惕高声道，“从孚县开始，我便牵扯进来了。如今真人却想要把我赶走，是何道理？”
妙衍盯着他，灰色的眸中眼波流转，只一眼似乎已说了千言万语。
“当然无关。哪怕有关，我也不想你再有所牵连了。”
无论薛惕到底是谁，萤月教这趟浑水，他都最好不要再蹚。
薛惕实在气恼。昨晚还好好的，这妙衍是发什么神经，态度怎地突然变化这么大？
她是因为觉得自己实力不够，不想让自己遭难才让他回家；还是因为另一则——她认出了自己，所以不允许插手？
妙衍只是愚昧，但从来不是个蠢人。
薛惕不认为刚才出剑之后，她还认不出自己来。
斗了两辈子，他们对各自的性情脾气早就再熟悉不过。
可如今却像两个陌生人一般，明明心知肚明，却各自故意打哑谜，只为着不戳破那层窗户纸。
妙衍何时变得如此犹豫不定、瞻前顾后。若是上一世的她，早已同他挑明了。
可眼前这个，却斟字酌句处处试探、装聋作哑避而不见。
到底重活了一世。他与她，或许早已不再是前世的自己了。
原本鼓动的心，此刻已冷了下来。
无论妙衍是如何想的，薛惕似乎已没有坦白的必要了。
若装傻来得更好过些，他又何必去做那清醒的一方。
薛惕自嘲一笑，“真人既已有了安排，又何必问我的打算。我的来去，真人不必再管。”
说罢拂袖而去。
“崇琰……”
妙衍怔愣在原地，嘴唇嗫嚅着，却终究没有吐出这两个字。
若说之前她只是怀疑，那么薛惕方才与她过招，无异于在向她宣示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样恣意癫狂的剑法，除了崇琰，世间再无人会。
薛惕虽修为尚低，可一招一式之间皆是狂放，如崇琰如出一辙。
心中长久以来的猜测，终是在那一刻得到了确认。
耳边似有隆隆雷声。倏地一道闪电擦过，妙衍脸色惨白，如坠冰窖，立在原地。
崇琰成了薛惕，成了他名义上的弟子。从一个修为平平之人，成了如今锋芒毕露的新秀。
她早已同故人朝夕相处却不自知，她看见的那抹缥缈的影子，从来都是他。既是崇琰，也是薛惕。换了皮相与出身，可精魂到底不变，言行举止间，一直都是他。
妙衍的胸口猛地刺痛起来。
上一世临死前的致命伤，仿佛在此刻复又绞痛。
回忆被割裂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森然可见的是她的心，血肉模糊却又完好无损。
惊雷炸响，天崩地裂，犹如天罚。
妙衍浑身一颤，从头到脚已淋了个湿透。
原来早就落雨了。
瓢泼大雨间，雨溅泥泞，欺花打叶，天地之间唯余风声呜咽。
无意义的嘈杂盖过了妙衍的心跳声。冰凉的肌肤下，似乎连血液也不再流动。
盛夏阵雨，来去匆匆，浩大声势过后，除了遍地狼藉，什么也不会留下。
……罢了、罢了。
总归他这一世做了薛家的少爷，一生无虞。
所谓的“萤月教代掌教”早就不该存在，又何必再牵扯进去。
总归自己已让他回家；总归他也说了自己的来去，她不必再管。
……不过一场阵雨而已，总归要停的。
风雨已教她如此狼狈，她又何苦去追。
薛情招呼几个师父端了好些精致的茶点来，亲切地笑道：“这是我从绫州专门请来的点心师傅特意捏的点心，茶叶也是自岭州采摘送来，大家千万别客气，多用些。”说着余光瞄向薛惕。
薛惕虽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可微微勾起的嘴角显然体现了他此时的好心情。
也难怪，他们这组赢了，而他又是组内最后的胜出者，进入到第三阶段的对战中，这等荣光换了谁也要高兴的。
薛情替众人又斟了茶，“方才观战可吓了我一跳，实在太凶险了，诸位真真是不简单。”说着捧起一杯茶，“我以茶代酒，多谢各位对舍弟的照拂。”饮罢又对柴玉澄道：“不知问元山除了五弟外，还有哪些弟子胜出了？”
柴玉澄道：“薛掌柜倒提醒我了。眼下时间差不多了，其他人应当也已回来，我等且去殿前瞧瞧。”
妙衍、卓天放随柴玉澄一道起身，正要离席，薛惕望着妙衍道：“我也一并去吧？”
妙衍道：“你也乏了，还是好好歇息，准备明日的对战吧。”语毕走了出去。
薛惕一手握着茶杯缓缓摩挲着，耳畔其他人的聊天已进不去他的耳朵。
妙衍不知怎地，自他今日回来后便没怎么同他说话，也不曾关心他的情况。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说萤月教有了什么线索？可若是后者，她更应该同自己说才是，怎地如此沉默？往常也没有像方才那般生疏的。
……她是在逃避自己？
薛惕不自觉地轻笑出声。妙衍无情根，怎会有这种情绪。
笑容又渐渐退了下去。
跃动的心在见到她时早已按捺不住，潜藏的心绪几乎要倾泻而出，只待对她诉说。一个人的心中若是藏了这世间最郑重之事，便是千山万仞也压不住。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点头皆是回应，都能如清泉般平复他炽热的躁动。
纠结了许久的心结，好不容易被幻象点破。他耳清目明总算想明白，却找不到机会与妙衍坦白。
……还是待回去后再说罢。
*
妙衍自回来后，便独自一人于屋内静坐，望着虚空，脑海中思绪万千。
两轮筛选下来，薛惕之成长已是有目共睹。他不再是那个在阙塘时需要自己以镜护佑的少爷，也不是在一树梅秘境中需要自己借力予他的初出茅庐的修者。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他进步神速，哪怕没有自己教授功法，也自能在绝境中寻出一条生路，有勇有谋。
自己于薛惕，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家财万贯，不愁吃穿；又天资聪颖，自学成才。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师父，还真是不够称职。
如今的薛惕，或许已不需要妙衍了。
妙衍呼了口气，阖上双目，复又缓缓睁开。
她又想起萧清玦对她说的话。
道心不稳，需得清心。
她望向薛惕时，似乎总在透过他去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也许薛惕真的与崇琰有些许关系，可是如此这般对他来说到底有些不公平。
况且对于自己来说，道心动摇，也绝非好事。
萤月教之势愈大，今后要面临的险境也越多。或许薛惕从一开始便不该卷进这场风波，回去做锦衣玉食的薛家少爷岂非更好。
此次参会，各大门派观战之下，他已小有名气。若能赢下第三阶段的选拔，自此名声大噪也并非难事。既遂了他的愿，又搏了名头，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吧。
他是薛惕也好，是崇琰也罢，都该离萤月教越远越好。
他该过一个安稳顺遂的人生。
……也许回去之后，自己该禀明师尊，解除那不明所以的婚约。他的姐姐也在，一并家去倒也方便。
待灭了萤月教，届时他若仍想修道，再来问元山也不迟。
妙衍起身走到窗前。
流水东去，残阳如血。可到底已近黄昏，夜幕已降下了影子，一如人之际遇，各有各的命中注定。
她怔怔地望着远方，心中似乎有什么随风而去，却又苦涩沉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暗影般笼住她的心，一片片一道道，枝蔓丛生，剪不断理还乱。
——屋外似乎有人。
她终于回过神来，问了一声，进来的却是鱼连舟。
他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嗫嚅了片刻，终于昂起脸道：“……妙衍师叔，明日最后一战，我拿不定主意，师叔若有空可否指点一二？”
“好。”
妙衍听见自己应了，踏出屋子。
天色渐暗，点点星子升了上来。
妙衍淡淡道：“你何处不明了？”
鱼连舟顿了顿，道：“本以为自己的功法在同辈之中已算上乘，但这三日见识了各门各派的高手后，到底还是漏了怯……此前很少下山，几乎不曾与其他门派的修者对战过，故而对他派功法钻研不精。甫一遇上先是慌乱防守，慢慢地才去想应敌之策。只是战场之上时机稍纵即逝，哪里能容我慢慢思虑。若失了先机便会落下乘，再要反击更是不易。敢问师叔，可有能尽快寻到对手破绽的法子？”
妙衍思忖片刻，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既能进入第三阶段的筛选，这便是对你实力的最好证明。只是你所说的事……须知这世上总有你不曾见过的敌人，不曾见过的功法，哪怕你挑遍修真界的每座山头，总能遇到不一样的人事物。”
妙衍说着，不知怎地竟又想起自己上一世初遇崇琰的场景。萤月教的邪门法术她也是第一次遇见，故而刚开始时也吃了不少亏。
“唯有多思、多看、多想，头脑时刻清明，才不会被别人钻了空子，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妙衍心中一动，自树下拣了根树枝。
“现在我不使问元山剑法，与你过招。”
鱼连舟刚要拔剑，妙衍已袭了过来。与往常习惯的剑招不同，招招奇险致命，若不是妙衍收了力道，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几十招，鱼连舟已觉浑身有数个痛处，想来是被妙衍的树枝抽打的。
两人擦身而过，浅金的天光下，妙衍的眸子如琉璃般映着光芒，睫羽似蝶翼微颤，一缕发丝飘过，灵动清雅。
“草木风月皆有道。”妙衍一边出手一边道，“你若以眼去瞧，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你若以心去悟，天地万物自有其道理。修道先修心，求真先正意。求长生，需知蜉蝣之缥缈；观细微，需览江河之宽博。人之一招一式开合起落之间必有道理，你若连此也看不破，何来理，何来道。”
妙衍一字一句，声音凛冽，如苍风掠林，鱼连舟听得字字惊心，仿佛一切在他眼前慢了下来——妙衍的手收放之间，鱼连舟下意识地出剑一挑，妙衍的动作一下子被他打断，树枝被其削去一截。
妙衍立身于夜风中，扔下了手中的断枝。
话语早已散在月色里，可她说的，却不知究竟是给谁听。
是给这个振翅欲飞的雏鹰，还是给自己这个无巢可归的老雁。
妙衍突然有些累了，“今日便如此吧，希望能对你有用。”说罢便要回去。
鱼连舟连忙拦在她的面前，眉眼间满是恳求：“……师叔可否再多指点些？”
他握紧了拳头，“我知道师叔有薛公子这个徒弟，我也知道他颇有天资。可他孤高冷傲，且从未在师叔这里学过一天功法……如此目中无人之辈，师叔为何总对他青眼有加？是我还不够优秀么？”
鱼连舟与柴玉澄同出一峰，开蒙与之后的功法皆由峰中其他前辈教导，另有柴玉澄经常点拨，加上自己勤勉刻苦，才有了如今的修为。他敬仰妙衍已久，早就想找她讨教，可妙衍不是闭关就是下山，极难遇到。此次借着参会的时机总算能一睹风采，妙衍却极平淡。她是无情根没错，可自己这样优秀，难道就得不到妙衍哪怕一言半句的提点吗？那薛惕如此狂妄，明明是妙衍的徒弟却从不修习，如此珍贵的机会，他若不屑，何必霸占着妙衍不放？
“是弟子唐突了……可弟子希望师叔能多教导弟子，诸多不足，师叔尽管指出便是，哪怕日夜不休，我也愿悉数改正，只求进步一二，得师叔青眼。”
鱼连舟上前一步，“师叔有何需要，尽管差遣。我愿为师叔鞍前马后，毫无怨言。您若不信，我便以道心起誓……”他说着举起了右手，刚要开口，突然飞来一把剑直插入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我说我怎么老打喷嚏，原来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啊。”
薛惕懒洋洋的声音飘过来，身形自夜色中踏出。
鱼连舟脸色一沉，“你未免太过无礼，若是伤了师叔该如何！”
薛惕大笑数声，“伤到她？这世间有几人能伤到她？”
他看向妙衍，妙衍的目光竟移到了别处。
“什么弟子不弟子、修行不修行的。鱼连舟，你且看好了！”
话音刚落，薛惕利刃出鞘朝妙衍迎面刺去！
妙衍心下恍惚，可手上已不自觉拔出了剑。
不过一呼吸间，二人已过了十招！
鱼连舟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这招式分明就是刚才妙衍使的！薛惕怎地也会？
妙衍重又清明，握紧了剑与薛惕过招。
月影朦胧，薛惕的眉眼不再真切，她似乎看到另一张狂妄的脸、另一双阴鸷的眼、另一个不可一世的人在与她对战！
这一招一式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崇琰惯用的剑招。
他们斗了那么久，似乎连他下一式是什么都已了然。二人身形腾挪闪赚上下翻飞，点点凛冽清光映照于剑锋之上，仿佛不是此间之人，更似两抹如梦似幻的旧影。
不约而同地，两人都收回了剑。
薛惕再一次看向鱼连舟，冷笑道：“我与妙衍的默契，你达得到么？这样的剑法，你使得出么？技不如人就再回去多练几年！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做你的师父，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骤风忽起，伴着潮湿的空气卷起妙衍的发丝。
她抬手顺下青丝，薛惕正背对着她。
鱼连舟不知何时已走了，静谧中只余他二人的呼吸声。
薛惕转过身看向她，挑眉道：“真人别误会。”
妙衍平静道：“误会什么？”
薛惕撇撇嘴，“不是我故意，只是我回来时正巧你和鱼连舟出来。我不便打扰，就在后面等了一会儿。真人那几招我也恰好看见了，倒也不难，这便已经能上手了。”
妙衍一双柳叶眉微蹙，“可我并未想要问你这个。”
薛惕心里打了个突。
他都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难道妙衍还看不出来么？
妙衍移开目光，“此番大会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薛惕只觉莫名其妙，“还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跟你们回去，看看还有没有萤月教的线索，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见妙衍神色似有不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真人的意思，是要我回家？”
妙衍顿了顿，不答反问：“你与我们回山，又能如何？如今看来萤月教之势力已不可估量，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还要参与进来？”
“怎会无关？”薛惕高声道，“从孚县开始，我便牵扯进来了。如今真人却想要把我赶走，是何道理？”
妙衍盯着他，灰色的眸中眼波流转，只一眼似乎已说了千言万语。
“当然无关。哪怕有关，我也不想你再有所牵连了。”
无论薛惕到底是谁，萤月教这趟浑水，他都最好不要再蹚。
薛惕实在气恼。昨晚还好好的，这妙衍是发什么神经，态度怎地突然变化这么大？
她是因为觉得自己实力不够，不想让自己遭难才让他回家；还是因为另一则——她认出了自己，所以不允许插手？
妙衍只是愚昧，但从来不是个蠢人。
薛惕不认为刚才出剑之后，她还认不出自己来。
斗了两辈子，他们对各自的性情脾气早就再熟悉不过。
可如今却像两个陌生人一般，明明心知肚明，却各自故意打哑谜，只为着不戳破那层窗户纸。
妙衍何时变得如此犹豫不定、瞻前顾后。若是上一世的她，早已同他挑明了。
可眼前这个，却斟字酌句处处试探、装聋作哑避而不见。
到底重活了一世。他与她，或许早已不再是前世的自己了。
原本鼓动的心，此刻已冷了下来。
无论妙衍是如何想的，薛惕似乎已没有坦白的必要了。
若装傻来得更好过些，他又何必去做那清醒的一方。
薛惕自嘲一笑，“真人既已有了安排，又何必问我的打算。我的来去，真人不必再管。”
说罢拂袖而去。
“崇琰……”
妙衍怔愣在原地，嘴唇嗫嚅着，却终究没有吐出这两个字。
若说之前她只是怀疑，那么薛惕方才与她过招，无异于在向她宣示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样恣意癫狂的剑法，除了崇琰，世间再无人会。
薛惕虽修为尚低，可一招一式之间皆是狂放，如崇琰如出一辙。
心中长久以来的猜测，终是在那一刻得到了确认。
耳边似有隆隆雷声。倏地一道闪电擦过，妙衍脸色惨白，如坠冰窖，立在原地。
崇琰成了薛惕，成了他名义上的弟子。从一个修为平平之人，成了如今锋芒毕露的新秀。
她早已同故人朝夕相处却不自知，她看见的那抹缥缈的影子，从来都是他。既是崇琰，也是薛惕。换了皮相与出身，可精魂到底不变，言行举止间，一直都是他。
妙衍的胸口猛地刺痛起来。
上一世临死前的致命伤，仿佛在此刻复又绞痛。
回忆被割裂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森然可见的是她的心，血肉模糊却又完好无损。
惊雷炸响，天崩地裂，犹如天罚。
妙衍浑身一颤，从头到脚已淋了个湿透。
原来早就落雨了。
瓢泼大雨间，雨溅泥泞，欺花打叶，天地之间唯余风声呜咽。
无意义的嘈杂盖过了妙衍的心跳声。冰凉的肌肤下，似乎连血液也不再流动。
盛夏阵雨，来去匆匆，浩大声势过后，除了遍地狼藉，什么也不会留下。
……罢了、罢了。
总归他这一世做了薛家的少爷，一生无虞。
所谓的“萤月教代掌教”早就不该存在，又何必再牵扯进去。
总归自己已让他回家；总归他也说了自己的来去，她不必再管。
……不过一场阵雨而已，总归要停的。
风雨已教她如此狼狈，她又何苦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