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妇人听见这声音,一时竟伏在地上愣住了。

    璃音走上前去,拍拍她肩膀,提醒道:“刚刚有人叫你娘。”

    那妇人终于回神,惊叫一声,跳起身来,向四下里一阵张望,却哪里有她女儿的身影?

    “她好像是在这里。”璃音指指方才她屁股坐过的那块石板砖。

    话音未落,就听喀的一声,那砖头竟向边上移了开去,又接连喀喀几声,周围两块石板移位,地下现出一个盆口大小的深洞。

    只见那洞里先是探出来一双小手,一边一只,扒住洞口两边,接着往地上用力一撑,便从洞中缓缓升起了一颗脑袋。

    那脑袋上裹一块浅绿色头巾,再往上升,便现出了一张肤色黝黑却水嫩的小脸,是个十三岁左右模样的小女孩。

    “囡囡!是我的乖囡囡!”那黑面妇人又惊又喜地叫喊起来,忙扑了上去,将女儿接来地上。

    众人听见这边动静,纷纷都奔来这间院落,看到那黑面妇人与她女儿抱在一起,一窝蜂围了上前,七嘴八张地发起问来。

    “李三娘,就只找到囡囡一个吗?”

    “囡囡,有见着你荟儿妹妹么?你们没在一处么?”

    “三娘,可瞧见我家小六了?”

    三娘女儿见到这许多村里熟识的叔叔婶婶,如何能不知他们来意?便指着地下那洞口道:“大家都在地窖里呢,只是她们手上力气没我大,不好出来。”

    众人听说,均是大喜,立马七手八脚地动作起来,一时间找梯子的找梯子,搓绳的搓绳,移砖的移砖,捞人的捞人。

    李三娘扳过女儿的身子,将她前前后后察看一遭,见她一身好胳膊好腿,并没添了什么伤,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心中怜爱翻涌,手上不自禁去抚摸女儿的头,这一摸之下,竟觉手感大为怪异,便将头巾唰的往下一扯,只听小姑娘发出“啊”的一声轻呼,就在头巾下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寸头来。

    李三娘呆呆望着女儿一头青丝变板寸,失声惊叫道:“囡囡,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去哪儿了?!”

    “在这儿呢。”璃音见小姑娘一脸窘迫,便从乾坤袋里掏出那顶假发,往小姑娘寸头上一戴。

    李三娘眼神更呆了,不住口地念着:“头发……头发去哪儿了……头发……”

    “娘,小声点!”小姑娘慌手忙脚地将假发调整戴好,赶紧一扯母亲衣袖,眼中已蓄起水光,“我就知道,我以后是没法见人的了。”

    “我倒觉得那发式挺衬你的。”璃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这是她的真心话,三娘女儿肤色黝黑,骨架高大,此时戴着长长的假发,不觉是个美娇娘,但方才那寸头却衬得她英气勃发,格外精神。

    小姑娘闻言微微愣住,接着双颊染上一抹飞红,向璃音道:“真……真的吗?我娘总说我又黑又丑,梳什么头发都不好看,以后指定嫁不出去的。”

    “这孩子,净瞎说,我什么时候说你丑了!”李三娘此刻已回过神来,抬手就要请女儿的脑门吃一颗毛栗子。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躲过,又扑进母亲怀里撒娇:“娘,要真嫁不出去才好呢,咱们就学虞婶婶家,到时候也给我招一个勤快点的夫婿,我俩就在咱家铺子里,跟你做一辈子酥饼。”

    这边母女正温情打闹间,地窖里已有七八个少女被陆续接出,她们个个头上裹着头巾,和父母拥在一处,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带忧愁。

    这时程经武不知从哪儿翻找出一个梯子,正大踏步扛着从璃音身边走过,三娘女儿见了他,说道:“怎么程叔叔来了?”再见着旁边一脸焦急,不住向洞内张望的虞夫人,又说道:“怎么虞婶婶也来了?”

    李三娘的手终于还是拍上了女儿脑门:“你这问的什么话,他们当然是来找染棠的。”

    “可是,”小姑娘委屈地摸摸额头,“染棠姐姐没在这里啊。”

    *

    当晚,虞家庄上,虞夫人房内。

    “她是连日悲痛过度,少吃少眠,身子有些吃不消,醒来后多给她喂些养心补气的汤药。”

    程经武接过郎中给的方子,又包了三两银子递过:“多谢大夫。”深深望一眼昏迷不醒的妻子,便送着老郎中出了房间。

    门外璃音见他们出来,上前问道:“如何了?”

    “没什么别的大碍,就是一时伤心过度,唉。”

    程经武说着叹了口气,忽又目露凶光,恨恨地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剐了那个姓沈的。”

    一起找去柳庄的十几户村民,除了虞夫人家,个个欢喜,家家团圆,却唯独不见虞染棠。虞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程经武将妻子背回家,嚷嚷了一路要打杀那个姓沈的,料定是沈言看他家气派,要另敲一笔,将女儿藏去了别处。

    璃音倒不这么觉得。

    沈言确实掳掠少女、强剪发辫,委实可恶,但要说谋财害命之心,他却是没有的。据三娘的女儿说,他给女孩们剃完头,就每日好吃好喝供养在地窖,说等她们头发再长至齐肩,便送她们回家。

    但璃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我能进去看看你夫人么?”

    “姑娘请便吧,唉。”程经武说着又叹一口气,转身去送郎中出庄门了。

    璃音进屋,先给虞夫人把了脉。

    心肺郁结,脏腑精气紊乱,确是忧急悲痛所致。又去看了桌上的方子,都是山药、莲子一类对症的食补药材。

    她飞升前尚是凡人之时,外公统领太医蜀,父亲官拜太史令,她自幼耳濡目染,又爱钻研天文医典,便把两人察脉卜祝的本事都尽数学了去。

    查完脉出门,正遇上程经武送了郎中回来,他手中提着一袋酥饼,递给璃音道:“这是刚才三娘女儿送来的,说是要给夏姑娘。”

    “好香!”璃音接过热乎乎的纸袋子,只觉一阵饼香扑鼻,她好久没吃到这些民间小食了,不禁肚中馋虫勾起,忍不住取出一块,啃了一口。

    看着璃音迫不及待吃饼的样子,程经武忽地眼前一阵恍惚,怔然落泪道:“染棠也最馋三娘家的酥饼,前天晚上吃过了饭,还非要缠着我陪她去夜市上买。”

    猛汉突然落泪,倒把璃音吓了一跳。

    前天,那不就是虞染棠失踪前的那个晚上?

    只听程经武兀自喃喃道:“她胃口又小,吃多了没走几步就开始犯困,撒娇说走不动,要我抱,我只好一路抱着她回家,她就……她就那样靠在我肩头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就让她去睡了,然后……然后……我就再没能见到她醒来的样子了。”

    璃音记得,第二日因排定起缸,他们夫妻俩忙碌间,就没去喊女儿起床。

    晚冬夜里,璃音站在院中,听着耳边冷风呼啸,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会定在昨日起缸呢?这么冷的天气,也不好发酵吧。”

    “昨天是染神娘娘生日,御供这么大的事,总想讨个好彩头。”

    “染神娘娘?”

    璃音连忙将天上各路神仙名册,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想会是织女宫里哪位仙子。

    程经武却没有回应,好似说完前面那番话,就已耗完了他全身力气,他失魂落魄地摆手道:“夏姑娘,你去客房休息吧,我就不送你过去了。”

    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往虞夫人房中去了。

    不会又要晕过去一个吧?

    璃音抬头望出天井,观天上星象,捏指给他算了一卦,凶。

    她摇头叹息,忽见连廊中有个鬼鬼祟祟的小身影,正蹑着步子,要往虞夫人房间靠近,她悄步绕去那人背后,一把抓住他背心,低声道:“你又来做什么,你家公子呢?”

    大毛对先前的断手之痛尚心有余悸,回头一见着璃音,便放弃了挣扎,说道:“公子听说虞夫人晕倒了,让我来看看。”

    “虞染棠这事,真不是你们干的?”璃音捏住他小脸审问。

    “若是我们干的,公子还费劲把你带回来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惹个大麻烦。”大毛嘴巴撅起,伸手去怀里摸出一个青绿色小瓷瓶,“公子听说虞夫人晕倒,还特地叫我送来这瓶排毒养心丸,这可是用千年蛇胆炼制的,珍贵着呢。”

    璃音忽然记起一事,捏他小脸的手又紧了紧:“那今早我在你公子房里醒来的时候,你拿了把大剪刀,难道不是要杀我?”

    大毛小脸一鼓,满眼委屈: “我那只是近来手痒,想给你修个刘海!”

    璃音:“……?”

    璃音松手放过大毛小脸,将信将疑接过瓷瓶,打开凑去鼻尖一闻,确是稀世珍药。

    这沈公子种种行径,倒似是真心关怀虞夫人一家的。

    忽然大毛鼻翼煽动,似在寻着什么气味,他拱起鼻尖往空中乱嗅,一路嗅去璃音手里的纸袋子上,忽地眼睛一亮,低低发出一声欢呼,就伸手去里面夹出一块酥饼,大口啃了起来。

    璃音:“……”

    “官府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去捉拿你家公子了。”

    大毛嘴上啃出一圈饼渣,嘿嘿一笑:“公子已经躲起来啦,就凭他们,捉不到的。”

    说着,忽然笑容变色,小脸痛苦地皱作一团,只听他闷哼一声,手中酥饼落地,随即捂住肚子,弯下腰去,口中竟吐起了白沫。

    不过眨眼,大毛的三魂七魄就已排队等着要出窍,璃音立刻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接着右手结出一个兰花印,点住他灵台,将神魂稳在了他体内。

    只是这丸药虽珍贵,却是调养用的,不是应急用的。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饼里……饼里有毒。”大毛虽被稳住了魂魄,□□却仍遭受着剧痛,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除草粉。”

    “姐姐,快……快把我插进土里……”说完就再维持不住人身,变回了一根柳枝。

    璃音忙奔去找了一块泥地,她一面将柳枝插去土里,一面寻思着:会是谁在给她的饼里下了毒呢?是做饼的李三娘母女,还是拿饼给她的程经武?

    若非她这石头身子药毒不侵,现在已经翻着肚皮死透了。

    她回想程经武看自己吃饼时的神色,越想越觉有异,终究放心不下,跑去敲响了虞夫人的房门。

    敲了半晌,却无人应答。

    璃音推门进去,只见房中空空如也,夫妻二人均已不见了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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