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刚听过引魂铃音,此刻神识正前所未有的清明,听了璃音的话,都立时会意,无人上前。

    程经武扑腾几下,在冰凉的染液中站起身来,冬夜里冷风阵阵,没过一会儿,就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他上下牙齿咯咯作响间,却仍不忘大叫:“染神娘娘要祭品!染神娘娘杀人啦!”

    “是谁在此胡言乱语!”

    程经武正自喊叫间,忽有一个女声响起,这声音略带薄怒,回音凛凛,竟是自众人头顶上方传来。

    众人抬头看处,只见半空中一位仙子脚踩祥云,头戴圣光,手持一把织布梭,身披一件五彩霓裳,正与那画像上的染神娘娘一般无二。

    她在众人的一片拜倒声中翩然落地,眼神一扫,就瞧见一个站姿笔挺的青衣少女,正突兀地立在人群之中,毫无下拜之意。

    璃音此刻缩在灵台一隅,见着锦云,难免不会想起月牢里那穿心的三剑,还有……还有当时她发间的那支白玉虎头钗。

    只那三百年前的小璃音虽读过了记忆,却到底尚未亲历,行事仍是一副逍遥小仙的做派,当即便哒哒哒上前,把锦云拉去染池边上,指着程经武告起状来:“锦云仙子,这男人说你杀人讨祭,可是真的?”

    灵台之中,璃音不禁感慨:那时的自己,当真是个一派纯然烂漫的小天真。

    “璃音仙子,是你将我唤来的?”锦云看了眼被小天真拉住的胳膊,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她竟识得自己?

    小天真也已经一脸天真地开口:“你认得我?”

    “也只是匆匆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仙子记不得也是正常。”

    锦云说这话时神色古怪,璃音思来想去,却也实在记不起,自己在三百年前,曾在何处与她有过那一面之缘。

    小天真显然也是搜寻了一番记忆,只是无果,于是摸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在何处会过面么,我一时确实想不起了。”

    锦云神色越发古怪,半晌没有应声,忽然就怒容大起,扭头冷眼望向程经武,提声喝问道:“你如何在此败坏我名声,我何时向你讨要了什么祭品,又杀了这里什么人了?”

    璃音在灵台中默想:你倒是真杀过这里一个人,可不就是我么?

    程经武呆呆站在冷水中,早已是动也不敢动,只剩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哪里还敢说话。

    锦云哼了一声,长袖一拂,便向虞氏母女二人施了个净体诀,两人尸身上立时染料褪尽,显出原本的样貌来。

    小天真忙凑了上去,掰嘴扒眼地一番查看,得出结论:“此二人死状相似,均是肠穿肚烂,口中尚有硫磺残留,应是中了同一种毒,以致身亡。”

    璃音在灵台中脱口道:“除草粉拌硫磺,今晚我正是被投了此毒。”

    “我如何会向凡人投毒,必是有人在作怪。”锦云说着往虚空里伸手一抓,便把程经武从池子里抓了出来。

    程经武哆嗦着根本站不稳,脚一落地,就双膝一软,伏去了地上,只跪在染神娘娘脚边,一个劲地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啊娘娘……”

    “谁人作怪,一探便知。”小天真右掌青光闪动,啪的一下,就拍上了程经武的天灵盖。

    锦云见她使出魂术,将手中木梭往上一抛,抛去半空里,向小天真说道:“璃音仙子,真相到底如何,便也给大家一起瞧瞧。”

    小天真立时会意,右掌拍在程经武脑门,左手却去胸前捏诀:“锦云仙子,开始了。”

    锦云闻言,双手结印,结出一朵空谷幽兰,只见空中木梭一亮一晃,飞来穿去,织云染雾间,便点染出两个夜雾做的人儿来,一男一女,一大一小,栩栩如生,在众人眼前活动了起来。

    那少女玲珑娇小,梳一对丫髻,髻上绑着两根长长的发带,此时正扯着男人衣角撒娇:“爹爹,你就带我去嘛,要不然我今晚梦里全是三婶的酥饼香,一不小心,就要把枕头都沾得湿啦,到时候娘又要说我,好爹爹,你怎么忍心。”

    男人道:“你也就敢在我面前放肆,有本事也这样去求你娘,看她答不答应。”

    女孩立刻左一句“求求你啦”,又一句“好爹爹”地哀求起来,终于磨得男人松了口:“好吧,但是买完酥饼就回家,不许贪玩,明天一早我还要帮你娘去运缸。”

    女孩欢呼雀跃,随男人上了街。

    夜市上男来女往,十分热闹,女孩被男人牵在手里,欢欢喜喜去到了酥饼摊子上,随口便和那卖饼的大娘闲聊起来。

    “三婶,你换新围裙啦!花样真好看。”

    “早晚都要给灶灰染成黑的,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你的彩棠锦,宫里娘娘看了都走不动道,那才叫真好看,可算是给你爹妈大大地长脸了。”

    “这是娘和爹染的,只是送给我用,怎好说是我的彩棠锦,那脸面也是他们自己挣下的。”

    “你也别说这话,谁不知道是你百天抓周的时候,随手捡了一块布胡扎乱缠,你爹娘拿去往布料上一染,就是一朵海棠,虞四爷和你娘都高兴得不得了,在村里逢人就说,这孩子天生就是要吃这碗饭的,虞记染坊后继有人啦。”

    “只可惜外公在年前走了,没见着这御供的风光。”

    “虞四爷过了百岁才走,这辈子也算有福气的了。只是你娘这半年来一个人管着染坊不容易,你后天过了生日,就算是大人了,也好慢慢开始接你娘的班了。”

    这时候热乎乎的酥饼出了锅,女孩买了两张饼,回头时,却见父亲在怔怔地发呆,她扯扯父亲衣袖:“爹爹,我买好了,我们该回家啦。”

    男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拉起女儿的手,往家去了。

    没走两步,女孩忽然双手一拍,道:“有了!有了有了!爹爹!咱们快去染坊!”

    “今天晚了,你又想到什么新方子,明日再去试吧。”

    “这次不一样!我想到一个扎染纹样,定能让宫中娘娘欢喜的,今晚不去扎好,我怕明天就要忘记了!”

    木梭飞舞间,云雾一散,又再聚拢,雾中人仍是这对父女,却已坐在了一间账室内。

    “明天拿这个去给娘看,她一定会高兴的,我早晚要帮娘把虞记染坊开到皇城里去!”女孩收起扎染好的纹样,一脸兴奋,跑去染神娘娘画像前拜了三拜,“染神娘娘保佑,愿明日起缸顺利,也保佑我快快长大,好早日接过娘肩上的担子,不叫娘一个人这么辛苦。”

    她拜完起身,就见父亲递过一杯茶来,泡的是白牡丹混一点茉莉花茶,正是她平时惯爱喝的。

    “谢谢爹。”女孩接过茶水,一口气便喝掉了半盏,“刚才偷偷吃了半块饼,正有些口干了。”

    她擦擦嘴,双手向上伸个懒腰,打起了哈欠:"爹爹,我困了,走不动啦,你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

    男人慢慢将女儿抱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坚实的手臂上,便起身出门,走进了一片柳树林。

    走了没一会儿,女孩忽然面有痛色,缩起身子:“爹爹,我好像吃坏肚子了……我……我现在肚里好难受……”

    男人哄道:“染棠乖,你不是困了么,难受就闭上眼睛睡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女孩额头冒出虚汗,显是剧痛难当,不受控地在男人怀里猛烈挣扎起来:“爹爹,你先放我下来,我好痛……我好痛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男人将女儿抱得更紧,快步在树林里走着,口中仍是哄道:“你只是吃坏了肚子,痛过了就好了,痛过这一阵……就不会再痛了。”

    话音甫毕,就见女孩嘴角溢出白沫,小脑袋渐渐脱力,靠去了男人肩头上,没过一会儿,便连手脚也耷拉下来,再没了声息。

    男人脚步一顿,眼中淌下泪来,他抱着女儿尚且温热的身子,在林中静立良久,直到晚风吹干了泪痕,才给女儿擦了嘴,又解下外衣要裹住她头脸,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住,喃喃道:“发带,少了一根发带。”

    他火急火燎往四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看看天色晚了,便仍旧把女儿抱在怀里,往家去了。

    到得家中,妻子见女儿晚归,又靠在丈夫肩上睡着了,嗔怒道:“就你整日里惯着她,过两天要及笄的人了,做事还没半点大人样子。”

    男人将女儿抱去房中,放去床上躺好,出来见妻子站在门口,脸上又是疼爱、又是担忧,出声宽慰道:“小女孩嘛,总是贪玩的,长大一些就好了。”

    妻子叹道:“我生她生得晚,又只这一个女儿,如何不疼她。只是这几年年纪上来,我是越觉力不从心了,只盼着她能快点长大,再过个三五年,这染坊也准备交到她手里了。”

    男人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有我帮你还不够么?”

    妻子靠去男人怀里,柔声道:“武哥,谢谢你,这么多年帮衬着染坊,你也辛苦了,等染棠接手,咱俩就别管啦,给她招一个夫婿,让他们小辈自己去经营,咱们也该享享清福了。”

    男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只拍拍妻子的肩头,说道:“夫妻之间道什么谢,都是我该做的。”

    云雾散开再聚,已是到了次日清晨,男人早早起床,去到女儿房间,将她已经僵硬的身体抱了出来,塞进一口大缸,盖好了盖板。

    待到妻子整装出来,男人已将七八口大缸都装好了车,妻子又甜蜜地道了声谢,便和丈夫一起运车走了。

    云雾又是一转,却已是到了染坊,男人趁着院中无人之时,将女儿从缸中抱了出来,扔进了刚开始发酵的染池里。

    做完这些,一个染工急吼吼地跑来,冲他叫道:“东家,沈公子喊你快去他房里,说是找到染棠小姐的线索了!”

    那男人只稍稍一愣,便立刻提步奔去了沈公子那间小屋,他见屋里绑着一个青衣少女,腰间正系着女儿那根遗失的发带,当即劈头问道:“你把染棠弄去哪儿了!”

    那雾人儿演到这里,停了下来,后面的事,村民皆已知晓了,璃音收回手掌,待要再去探程经武今晚的记忆,却忽地身子一晃,险些踉跄摔倒。

    “你怎么了?”锦云立时向她投去一瞥。

    方才收掌时,小天真忽然就晕了过去,璃音忙接管了身子,略一站定,对锦云笑道:“无事,只是被这毒夫气着了,一时没站稳。”

    此时村民看完故事全貌,早已是群情激奋,唏嘘不已,都指着程经武的鼻子,议论纷纷起来。

    “这是父亲嫉妒女儿,亲手把自己的骨肉给毒害了呀!”

    “何止是女儿,搞不好虞夫人中的毒,也是这毒夫下的。”

    “必定是他,下午我去报账时,虞夫人晕着,我就报给了他,我看他那时的神情,并不怎么伤心,倒像是听享受了,说不准就是尝到了当大东家的滋味,起了歹念。”

    “毕竟是自己的妻女,日日朝夕相伴了十几年,怎么下得去手哟。”

    “怎么下不去手,虞四爷在的时候爱揽权,偏还身子骨壮实,染坊的大事小事一揽就揽到八十多岁,他这是以为虞四爷走了,染坊终于要轮到他管了吧,没想到妻子顶上了,这妻子想退下了,女儿又要顶上了,这是妻女只要在世一天,这家业就一天不是他的。”

    “那家业本也不是他的,他以前不过一个在码头搬货的伙夫,有天走了大运,在虞夫人下船时帮着扶了一把,就傍上了这户好人家,入赘了来。那虞家经营染坊赚来的钱,还不是每日供他吃、供他穿、尽他用的,他还有什么不知足!再说那家业他抢了来也未必运转得灵,娘娘看上他家彩棠锦,也托了染棠的福,和他有什么关系。”

    “作孽哟,这么能干的老婆,这么乖的闺女,旁人摊上一个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他就为了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真是作孽哟。”

    “只是可惜了虞夫人和染棠,太可怜了,就没有法子能救上一救了么?”

    “你没听夏姑娘说,肠子都烂透了,除非幽冥司里放人,哪里还能死而复生。”

    璃音就在这时忽然插口道:“这倒是有法子的。”

    众人听说这话,不禁都停下议论,纷纷转头向她望去。

    却是一旁的锦云仙子接口道:“凡人的魂魄要离体足足七日,阴差才来勾魂,在这七日之内,只要肉身尚在,又将魂魄召回,便有可能起死回生。”

    说着,有些不赞同地看向璃音:“你是想要为她们招魂,是么?”

    璃音确实有意为虞氏母女招魂,但招魂之术毕竟有违天地阴阳法则,对施术者损耗极大,她此时灵力难支,小天真又在体内昏睡不醒,招魂一事,她便是有心,恐也只能是无力了。

    三娘女儿却已喜不自禁,拍手叫道:“如今七日未过,咱们还有两位大神仙在此,虞婶婶和染棠姐姐不怕没救啦。”

    魂术一道极其凶险,素来只有各山灵巫才会修炼,锦云是织女宫中的仙子,即便仙法卓然,于此一道却也是不通的。

    因而她只是摇摇头,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真相既出,剩下的便不是我该管的了。”

    长袖拂过,脚下祥云陡升。

    “璃音仙子,你也莫在此间久待,小心误了西王母的瑶池宴。”她回过头来,深深望了璃音一眼,“有人在等你回去的。”

    话毕,便就踩着那朵悠悠浮云,飘然远去了。

    村民中有人低声道:“染神娘娘这话,是终归救不了的意思么?”

    “不怕!我们还有夏姐姐在呢!”三娘女儿立时跳了出来,将璃音拉去两具尸体跟前,“夏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要有什么行头么,祭台,符纸,还是燃香?我们立刻给你准备起来。”

    人群纷纷热情应和:“是是是,夏姑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保准给你凑齐了。”

    啊这……璃音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就在她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忽从小门处传来一个声音:“招魂伤身,这种事怎好麻烦外人,还是让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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