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甫一清醒,就见月色澄碧,斜斜地洒落下来,把脚边树影拉得老长,那些影子又再被晚风一摇,就绰约地晃动起来,晃出暧昧的沙沙声响,撩动着人心。

    不怪古人谈情说爱时偏爱往小树林里钻,端的是月摇花树,心摇神迷,风不醉人人自醉。

    璃音就在这片“不红着脸讲几句温存言语都说不过去”的气氛中醒来了,手上还牵着一只……她扭头一看,嗯,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也果然是那只熟悉的手。

    好你个小天真!明知这一牵手就要祸害他一世,竟还不晓得躲远些。

    她不由得眉尖一蹙,脱口而出:“我就晕了这么一会儿,你俩就又牵上了?!”

    她只当自己尚在灵台之中,待听得这话真真切切从喉咙里冒出了声,才醒悟过来,自己的神识已顶替了小天真,正掌控着这幅躯壳。

    “阿横,你在说什么?”

    见商月一脸云里雾里,璃音眼珠疾转,忽地在前面瞧见两只三腿仙蟾,立时从他掌中抽出手来,去往前面一指:“啊,我是说月色晕人,不过才一会儿,前面那两只癞蛤蟆就叠在一起牵上手……呃……牵上腿了。”

    那两只仙蟾不仅牵上了腿,就在商月向它们望了去时,忽地咕呱两声,便跟着地上大团树影一起摇摆晃动起来。

    添了观众还让你们更兴奋了是吧……

    璃音干咳两声,掩过尴尬,又十分僵硬做作地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一天赴宴下来好累,都有些困了,咱们回去吧。”

    商月脸色阵红阵白地不断变换,欲言又止地盯紧了她面庞。

    “我快要死了。”却是灵台中的小天真忽然开了口。

    璃音一怔,在灵台中问:“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发现,你我都越来越虚弱了,稍稍动用法术就要晕倒,我猜想是一个身体里终究待不住两个神识,你我虽为一人,却也与夺舍无异,这样交替抢夺只会不断损耗你我二人神识,直至一方消散。”

    “夺舍……”璃音在心中喃喃地想着。

    只听小天真又道:“你修为比我精进,后面诸多要紧大事,还须由你去办才最稳妥,我已打算自散灵魄,方才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出来了。”

    因想着是最后一次走在这月华林间,所以才穿上了漂亮的新裙子,所以才去与心中颇有好感的俊俏仙君牵了手。

    璃音垂下眼睫,不由地低声道:“抱歉。”

    抱歉打搅了你与这世间最后的告别。

    商月那红白交替了好一阵的脸色,闻言终于停在了一片惨白,只当自己的一片心意还未及出口,就已遭到了心上人无情的拒绝。

    他捏紧手中玉钗,直戳得掌心刺痛,滴出血水:“阿横,你的心,当真是捂不热的么?”

    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走。

    璃音望着他身披莹白月光的落寞背影,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向小天真问道:“你喜欢他吗?”

    小天真道:“他长得好,品行好,对我也好,根本没有道理讨厌吧。”

    “我问你喜不喜欢,你却说你不讨厌。”此时商月的身影已然走远,只剩下璃音一个人站在这有些泛凉的林子里,“若不是喜欢,方才又为什么要去牵他的手呢?”

    小天真想了想,道:“我本只是想在昆仑各处随意走走,却不想在林中遇见了他,也不知为什么,好像只要是他的请求,我总是很难拒绝,又想着这也许是与他的最后一面,所以他把手牵过来时,我便也就这么牵着了。”

    璃音笑道:“是,他总是对我们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如果不回报他一些什么的话,就该直堕九幽炼狱了。”

    小天真道:“这算是喜欢吗?”

    璃音抬头,让白白的月光沉入自己眼底:“他数次舍身为我,我自也该舍身为他,这应该就是喜欢吧?只是我终究配不上他这样的好人。”

    凉风仍旧摇着树影,蟾蜍咕呱之声不绝,小天真却再没有回应了。

    璃音敛眸:“再见了,小天真。”

    回应她的只剩下灵台明净,阒然无声。

    *

    回到还音殿,璃音换下身上这件青玉留仙裙,去后院刨了个土坑,将裙子埋了,坑头插一块木头牌子,又找来一把小刀,往上面刻下四个大字:

    旧辞不复。

    刻完字,璃音就坐在土堆前,抱着木牌,开始逐字推敲起小天真有关“夺舍”的那一番话来。

    “我猜想是一个身体里终究待不住两个神识,你我虽为一人,却也与夺舍无异,这样交替抢夺只会不断损耗你我二人神识,直至一方消散。”

    她反复默念这一段,忽地脑中白光一闪:她方才昏睡在灵台中时,对自己所言所行全无记忆,便是旁人此时来探她的识海,也决计探不出今日小天真的一行一动。

    而这些正是被短暂夺舍的症象。

    璃音不由得想起瑶池宴上那只识海残缺的白鹤,或许它当时正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夺了舍呢?

    忽然,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猜想闯入了她脑海:莫不是恶灵夺舍!

    前世那场暴乱来得突然,恶灵一夜之间就遍布昆仑,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上的山,也没人知道它们是如何绕过所有的守御阵法,一路熟门熟路,血杀无阻。

    但若是有先锋早早混入昆仑,仔细勘探过了每处地形守备,这便说得通了。

    而平日里要混进昆仑山上颇为不易,要进行鬼祟探查更是不易,最方便它们行事的时机,便是今日那场三百年一度、群仙瑶台齐聚、各宫各殿皆空、乐子乱子频出的昆仑盛事——瑶池宴。

    璃音越想越心惊,若果真如此,那么前世那场旷世之乱,便不再是什么“地脉涌动,恶灵暴走”的意外,而是一场筹算多时,周密谋划,处心积虑来针对昆仑群仙的谋杀。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白鹤飞向她时那怨恨的目光,它便是鬼王派来的先锋么?那鬼王究竟是什么来头,又与昆仑有何仇怨,竟恨到要杀光一整座昆仑仙山。

    但无论那鬼王是谁,他此时都已在暗自运筹,以谋攻山了。

    想到此处,忽然额上传来一阵钻肉似的刺痛,这痛璃音再熟悉不过,只没想到这一世竟发作得这样早,定是她前世心魔未消,叫玉横的反噬提前一年开始了。

    她跌撞着起身,手捂上额头,摸出两只破肉而出的小尖角。

    “二月二,龙抬头。”

    她低喃着抬头观星,果见龙角星上升,又见侧旁一个亮闪闪的勺儿,正是北斗七星闪耀,此刻便如看见了救星一般:“对,对,破军……我需要破军!”

    说着提足便奔,径向紫宫奔去,她这时一心只恐那邪龙破体而出,这一夜定要那摇光神君提着破军在旁,才好安心,至于具体该如何让他作陪,仓惶间却根本不及多想。

    直到此刻她站在了摇光殿门口,才捂着脑袋,苦思起说辞来:该如何礼貌地喊他起来,并说服他把破军压上她脖子,陪她干瞪着眼睛坐上一整夜呢?

    正思量间,忽闻得殿内飘出一阵月桂花香,她只觉头痛一缓,眼睛一亮,立刻双足一点,起跃翻墙,轻轻巧巧便翻入殿中内院,再看准方位,一个闪身,便一个熊抱,抱去了院中一株巨大的月桂树上。

    得救了。

    月桂花香抚魂镇痛,果有奇效,其实于她而言,疼痛尚可忍耐,却只怕神魂激荡,以至心魔肆虐。在月牢的三百年里,她恨不得日日挂在那棵月桂树上,效果也是奇佳,除了二月二定时冒龙角,失智化龙、乱闯乱杀的那些症候却再没有发作过了。

    璃音抱着树干,深深吸了好几口醉人花香,便熟练地跃身上树,拣了一根称意的树杈子躺下,弯臂作枕,荡下一腿轻晃,微阖双目,小心又惬意地熬起这危险的一夜来。

    只她没惬意多久,就听得树下一个声音道:“老师,你怎么躺在这里?”

    她睁眼低头一瞧,便瞧见摇光星君穿了一身冷蓝长袍立在树下,一条长穗宫绦束在腰间,勾出他窄腰挺拔,晚风吹动他头上发带飞扬,更显意气凌厉,英姿飒飒,正是前世那身熟悉的打扮,比之白日宴席上那身玉冠白衣,不知要胜过多少。

    只他一张脸怎么比糊了炭的锅底还要黑上几分,不知是谁又惹得这位神君不高兴了。

    璃音觑着他这脸色,便不大好意思把“我是特意跑来找你过夜的”这种大实话说出口了,于是不答反问道:“神君还没休息么?”

    虽说神仙不睡觉也能活,她就几乎三百年没睡过觉了,但夜来无事,也无甚玩闹可做,尤其是那些在天宫领了职,白日里还要列班上朝的,回去便只想闷头大睡一场了。

    摇光虽黑着脸,语气却算柔和:“我向来是值夜的。”

    啊,他乃是北斗第七星君,自然是值夜的,自己刚才竟是问了句大大的蠢话。

    只听得他又问回之前那个问题:“老师因何在此?”

    璃音仰头沉思,只见当空一轮圆月,皎皎如镜,当即灵机一动,说道:“听闻你这里是个赏月的好去处,我便来了此间一赏,果然有些妙处,从此处望去,看得那月如银盘,怪道月宫里的仙子个个俊美非凡呢。”

    “老师照临,学生不敢怠慢,只今夜这月却无甚稀奇,不若暂且将这一赏欠下,待得中秋再续,届时学生自当敬茗相迎,陪老师同观。”摇光仍旧黑着脸,只这次却连语气也有些凉嗖嗖的了。

    璃音知他心情不佳,这番话已是在下逐客令了,但要她今晚离开这株救命的月桂,却是万万不能的,只得把眼一闭,厚着脸皮道:“我倒看今夜月色甚好,不若就在此间浴着月光睡上一觉,岂不美哉。”

    忽觉腰间一沉,竟已是被人揽了腰去,带下了树枝。

    她一惊之下急睁双眼,便见一张放大的俊脸近在呼吸之间,这一眼瞧得她心神一荡,心道自己果然一刻也离不得那树,于是只等那人一松手,就又抱去了那树干上,口里只道:“我自己在这里睡觉,不说梦话不梦游,绝不碍着你值夜。”

    那人也只黑着脸又来拉她胳膊:“老师若要乘月而眠,院子里摇椅秋千,哪个不比在树上舒服?”

    璃音死死抱住树干,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地要她离开这棵树,只觉臂上力道渐重,她一急之下不由得将实话喊了出来:“反正我今夜绝不能离开这树!除非你来陪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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