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看破军敛了星芒,蔫蔫的,被摇光握在手里,薄薄的日光打在那冰铁似的剑身上,竟似都被它吞了进去,没有一点能折返,想起它方才守门时浑身闪着寒光、凝落九天星子的威猛模样,又想一想自己腰间那只只会噬魂嚼魄、扰她心神的葫芦,璃音不禁去那剑柄上拍了拍,有心安慰,却也是由衷赞道:“神君,你这把剑,长得可真气派。”

    却不想破军经她这一拍,身子一颤,就颤出委屈的嗡嗡剑鸣。

    璃音缩手,怎么夸它它还生气了?

    “它以为你在骂它中看不中用。”摇光面无表情地把剑收了,“不用理它,又在和我撒娇罢了。”

    璃音心中啧啧感叹:这会儿表现得这么依赖,前世神君一死,还不是立马另找新欢。

    这时揽华小心翼翼挪着步子走了过来,神色难安地扯上摇光袖摆:“仙长,他是跑了么?快再去捉呀!”

    璃音摇头:“他白天不会再出来了。”

    这小鬼能同时从摇光的星罗棋布阵和她的锁魂咒中逃脱,绝非普通的小儿鬼这么简单,或许已然化厉化煞,甚至或许,就与那神秘莫测的鬼王有关。

    虽然这些都只是毫无实证的猜想,但事关鬼王,璃音总是不肯轻怠,那小鬼今晚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出现,她微一沉吟,向摇光道:“神君,可愿陪我去望仙镇走一趟。”

    “学生自当奉陪。”

    揽华急道:“那我呢?今天晚上我怎么办?”

    璃音咬破手指,提步走到公主榻边,就去床上画下一个血光淋漓的大阵:“这样可保你无虞了。”

    这阵法看着阴森森、血淋淋,一转动起来,像个沸腾的大血池子,那噼啪流转的红光好似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血水,叫人怀疑里面煮了一锅白骨,揽华捂嘴欲呕,只觉得这法阵像是要吃人,比那每晚只会呆坐乱哭的小鬼要邪乎吓人多了,她有些艰难地问道:“这是什么阵法?”

    璃音听揽华这么一问,却是一愣,思忖片刻,缓慢开口道:“哦,这个啊……这个叫做‘哐哐复原大阵’。”

    揽华听她这么一答,也是一愣,呆呆重复道:“哐哐……复原……大阵?”

    摇光垂眸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个阵法,璃音曾在虞家村也留下过的,正是她在月牢里胡乱琢磨时修复的那个上古残阵。它被记载在一卷昆仑古籍中,只是年久日长,墨迹黏连,便连书页也有所破损,这阵法的一半名字便和那脆黄纸张的一角一起,遗落在不知哪处时光的尘埃里了,给后人留下的便只有“复原大阵”这四个字。后来有修复古籍的仙子将书页补齐,苦于文字缺失,只好以两个方框取代,这名字看上去就成了“□□复原大阵”。

    璃音在心里琢磨它时,觉得有趣,就结合功效,再辅以谐音,给念作了“哐哐复原大阵”。

    这毕竟不是人家的正经名字,但它又实在没个正经名字,所以适才被揽华一问,璃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揽华听了这诨名后一脸怀疑阵法效果的样子,璃音忙给这上古大阵正名道:“你只要在这个阵里,便无论是伤了还是死了,它总能将你复原成入阵时的样子。”

    “还缺一个引子。”此时阵法流转间红光止歇,正化作蓝白色冷光翻涌,摇光捏指作剑,便去一片寒光中点上了七颗星子相连,形如木杓,正是北斗之状。

    璃音登时双眼大亮,脱口道:“北斗定四时、看四方,有此作引,岂不是在时空长河中,心念所至,皆可复原。”

    顿了顿,又惋惜道:“只是如此,就不知凭我一人之力还能不能将它启动了。”

    阵法的威力愈大,启动时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愈大,前世昆仑十位神巫为诛尽恶鬼,开启“血灵大阵”,便只得以神魂为祭,一个也不剩地陨落了。

    现在这床上的“哐哐复原大阵”经摇光一改,已然成了一个能随心所欲逆转四时、完全无视宇宙法则的奇阵,启动它的代价可不会是她这小巫的几点心头血,或是一片魂灵那么简单了。

    摇光似是看出她心中顾虑,挥手将那阵法隐入无形,说道:“那小鬼看来并不作恶伤人,老师无需动用此阵。”

    揽华听了半天,就听懂了这一句,但她真恨不得没听懂,心头浮起淡淡的崩溃:“所以,你们往我床上埋了这么一个血糊糊的吓人东西,然后它其实根本用不上,对吗?”

    “有备无患,有备无患。”璃音干笑两声,一把将摇光扯了过来,“揽华公主,今夜你就放心入睡,我们先去望仙镇瞧上一瞧,告辞。”

    说着,腕间“宙铃”一闪,就拉着摇光一起,都不见了。

    *

    望仙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举目远山重重,脚下溪涧回环,是伏龙山脚下一个僻静的小镇。

    因山路难行,镇上的水路便格外通达,五步一船,十步一桥,不过才行了三里多路,璃音便将各种长的短的、平的拱的、石的木的大桥小桥都见识了一遍。

    她一路问着街上行人,和摇光走走停停,跨过五六个板桥,又转了七八个湾,终于在一窝低矮的村乡小屋前面,找到了荀家小儿惨死在上面的那座望仙桥。

    桥下的屋舍造得十分杂乱,最近的一户甚至都快堵到了桥头。

    桥身确如揽华公主所说,拱得十分厉害,璃音上坡时,便完全望不见从另一端拱脚上来的行人,行至拱顶处,忽然就有一个小儿迎面奔来,他人往前边跑,头却扭向后边看着,嘻嘻哈哈,手里舞着半截树枝,显然正在和身后的什么人追逐打闹,一转眼,就已经要撞去璃音身上,被摇光及时从旁边伸出一只胳膊,拦了下来。

    看来揽华公主的那些话也并非狡辩,不是马要踢人,却是人先惊了马,看桥上这副情形,倒极有可能是真的。

    那小男孩儿也是五六岁模样,穿着粗布麻衣,扎着角辫,被摇光的胳膊这么一撞,该是撞疼了,立时小嘴一扁,就要哭闹。

    只那哭声还未来得及冲出喉咙,就已有一个阔面大汉从璃音身后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那小孩的小辫儿,就骂道:“这里是什么跑马场,一个两个不要命地在这上面冲,是嫌跑死了你哥、气死了你爹还不够,要把你娘也急死才叫开心。”

    又指着拱脚处一个探头探脑的小男孩儿,高声叫道:“你小子也别跑!”

    那小子身子一抖,立刻丢下桥上这位被逮个正着的倒霉蛋,撒开脚丫子跑了。

    那大汉翻过手底下男孩战战兢兢的身子,去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两下,那男孩立时手扑脚蹬,哇哇哇地乱哭乱叫起来。

    那大汉终是没忍心落下第三下,长叹一声:“真不知道你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便放了手。

    那男孩儿捂着屁股,大喊一声娘,就立刻飞也似地逃走了。

    璃音听他话中意思,这小孩儿竟与那被撞死的荀家小儿是一对兄弟,便拱手向他问道:“阁下高姓,可认得那跑走的小孩是谁家的?”

    那大汉目光一扫,扫过眼前二人,见都是通身的气派,又都是冷傲的气质,不由得就被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那语气便也就不甚客气:“你们也不必总来寻根刨底地打听,小人姓高,不过是拿了银子,在这里守桥的粗人,那小孩是荀家的老二,他大哥前些日子冲撞了贵人,已死在这桥上了,不想老二今日又惹了您二位大人物,他不过一个五岁的小孩儿,玩心重了点,却不知你们又要将他怎的?”

    “你——”

    摇光正要开口,璃音虽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但依着这位神君的大脾气,听了这样一番不甚客气的言语,料想他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好话,就忙抢了他的先,冲那守桥的大汉甜甜一笑,说道:“高大哥,我们确实是奉公主之命,为荀家的事而来,却不是要来找事,而是想要见荀家娘子一面,商议着将大公子重新厚葬了。”

    璃音这笑是在凡间当高官嫡女时,专由礼仪嬷嬷教着,对着镜子练了千百次,练得嘴唇发颤、嘴角僵麻,才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她不笑时是个天然的冷脸,父母便担心她在外走动时,难免不会碍了某些脆弱多心人的眼,就刻意让她练成了这样一副比她真笑还甜美的假笑面具,有需要时就戴上,虽然她不知这有什么用处,但显然,大家都很吃这一套。

    自从上了昆仑山,就少了人间官场中的那些虚与委蛇,这面具她也是许久不曾戴过了,虽有些生疏,幸而肌肉记忆还在,必要时,还是能拿来用一用。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笑得甜美的小姑娘。

    那大汉见璃音这样一笑,又听她喊自己一声“高大哥”,只觉得从熏鱼摊那边吹来的腥风也染了香,吹得他一颗心飘飘荡荡,哪里还记得住先前与旁人的那些龃龉。

    他十根手指在衣角上捏来捏去,说话间都有些扭捏了起来:“姑娘是要去荀家么?桥下那户就是了,就是荀家娘子这时上街边卖栗子去了,这会子还回不来,二位要是不嫌弃,不如去我那里桥下的小屋略坐一坐,吃了午饭,我再领你去。”

    璃音听说荀家娘子不在家,便想着先和这位守桥人了解一下当日的情况,于是继续戴上面具,笑着点头道:“好啊好啊。”

    无意中瞥见摇光的眼珠微不可见地向上翻了一下,也不知是被风迷了,还是偷偷翻了个白眼。

    守桥的大汉一边领着二人下桥,一边就问:“尚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璃音道:“我姓夏,单名一个璃字。”

    夏璃,这是她行走下界时惯用的假名假姓。

    那大汉忙招呼了她一声“夏姑娘”,又把眼去瞧那位一路不发一言的蓝衣男子:“还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璃音心想失策,却忘了提前给摇光准备一个不那么招摇的假名,北斗七颗星星连成的杓状在她脑中掠过,闪念间,她已替他脱口道:“木杓。”

    “慕玿。”

    却不想摇光与她几乎同时开了口。

    璃音正暗自叹服他们这惊天的默契,就见摇光十分微妙地向她看来一眼,那双桃花眼里似乎涌着无尽暗流,将那些情绪的礁石都神秘地隐去了波涛之下。

    但只一瞬,他就移开了眼,璃音只听见他淡淡地道:“钦慕的慕,玿璟的玿。”

    璃音佩服,这么快就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自己也是白为他操这个心。

    那大汉没读过书,听不明白什么“玿”什么“璟”,但还好能听懂一个“慕”字,忙道:“原来是慕公子。”

    下着桥,璃音又向守桥人问道:“高大哥,这座桥怎么好像走着格外陡些?”

    守桥人哈哈一笑,伸手往远处一指,说道:“夏姑娘可知此地为何叫作望仙镇,此桥又为何叫作望仙桥?”

    璃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山峦叠翠,群峰连绵,更有一座格外耸峭,高高直直宛若辟天而去。

    她望着那山道:“我却不知,还请高大哥解惑。”

    “羿杀魔龙的故事夏姑娘听过吧?”

    璃音点头:“尧之时,有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又有魔龙猰貐至弱水出,食人为害。天神羿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注)”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什么亚什么雨。”那守桥人就遥遥指着那座半隐入云间的最高峰,“那是伏龙山,传说当年天神后羿就是在那里诛杀了魔龙。望仙镇里,咱们望的便是射日屠龙的这位大仙。”

    说着走着,他的手就不指着那座伏龙山了,而是指去了天上那轮大太阳上面:“每天天快黑的时候,你站在这座桥上,就刚好能看到那日头从那伏龙山的山头下去,这个就叫‘大仙降临,落日屠龙’,我们就把这个,叫作‘望仙’。”

    摇光举目看看那轮日光,却道:“即便如此,这桥也不必建得如此之高。”

    “慕公子说得不错。”

    守桥人说着摇头哈哈大笑一阵,才终于道出其中原委:“公子也知道了,望仙望仙,既然只在此处才能望仙,那造桥捐资的时候,可就热闹了,手里稍微有点钱的都抢着捐钱,没钱的也要捐两块石头,只要捐上了,那就能在桥头那石碑上、还有县志、宗谱里都留下美名。这么一座小桥哪里需要这么多的石头,那捐资的也哪家都不肯让步,那桥墩自然就只能越堆越高,最后就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咯。”

    三人说话间已行至拱脚,便在这时,却见那荀家老二又迎面奔了过来,那姓高的大汉见他刚被打了屁股就又再犯,气得眉毛竖起,正要发作,就听那荀家老二颤抖着声音叫道:“砍人啦!高叔叔,那边有人在砍人啦!”

    跟着身后又奔来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丫头,发髻散乱,满裙血污,一张惊恐的小脸上跑得全是眼泪,因那荀家老二见了高大汉忽地慢了步子,她被前面人这缓势一绊,刹脚不及,立刻就左脚踩去了右脚上,扑跌在地。

    她爬起后正欲再跑,见了璃音和摇光两个,忽然眼前一亮,忙一手拉了璃音,一手拉了摇光,就拖着二人,往回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口中不忘喊道:“二位贵人,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家夫人!救救我家夫人!”

    璃音随她一路疾奔,穿过几间低矮房屋,又过一处板桥,钻入了一条里巷,木篱笆变成了砖垒的粉墙,两边的房舍也都高了起来,能看见几处飞檐高高挑着,显是住的大户人家。

    只见巷中一个身高九尺来长的赤膊壮汉,手举一把钢刀,凸着一对充血的眼珠,一面发着喊,一面对着一个俯卧在地的男子大挥大砍,那男子背上的衣服都被砍进血肉里面,布条被血浸得黑红,与肉块糊作一团,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那被砍的男子倒在地上,任刀子一下一下地往身上剁,只是一动不动,已然是死了。只是双臂紧抱着压在身下,似是在牢牢守护着什么,那被血染透的臂弯之中,隐约露出一角粉衫。

    那壮汉又发狠砍了几刀,把他两条胳膊都砍断,大笑一声,用刀背挑着那男人的尸体一掀,终于叫他护在身下的一个粉裙粉面的妇人见了天光。那妇人不知是不是吓得呆了,她不喊不叫,也不哭,只向身边摸索着伸出一只手,摸去男人那截断臂的手上,慢慢与他十指交握在一处,闭上了眼。

    “奸夫已死,接下来就轮到你这个淫/妇!”

    那壮汉大喝一声,手中长刀映着日光一闪,便朝那妇人纤长的脖颈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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