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来这边坐。”堂倌笑脸迎着,把一个黑黄面皮、铁锅脸、蒜头鼻、水桶腰的中年男子迎了进来,那人身穿紫绸直裰,头戴一顶瓦楞帽子,约是四十多岁光景。

    一进了店门,就甩出三大锭银子,丢去堂倌手里,喊道:“拿两条醉白鱼,两坛好酒,装几碟板鸭、肘子、鱼圆、肚丝,再切两斤熟牛肉,一并拿个食盒装了,弄仔细些,这些一会儿都要随我去牢里探我那杨兄弟。”

    他说话时气出丹田,那水桶腰间系着的一条丝绦就随他肚皮收放的节奏,一上一下地勒动着。

    “哪里能亏待了咱们杨义士!”堂倌嘻咧着嘴,收了银子,应了诺,欢欢喜喜地备菜打酒去了。

    璃音被那肥肚子上一吸一动的腰带晃了眼,喝了口茶压了压,才总算稍稍压下适才那一眼让她心头泛起的腻,想那楚娘子如花般娇艳的人物,却插在了这样一坨肥腻腻的油猪肉上,那么她暗地里贪恋文昌帝君那般人才一表的好相貌,也实属人之常情了,不禁轻声感叹:“也难怪楚娘子要与文昌帝君私通。”

    摇光听了,淡淡一哂,执壶去给璃音杯中添茶:“他也只是金玉其外。”

    先前本来围着荀满的一大桌人,这时有一半都围去了陈天财那边,只听得陈天财哈哈大笑着,摸着自己堪比孕妇的肥大肚子,高声道:“这娘儿们不守妇道,当初就是看她相貌好些,娶得回来,哪想到脾气又大,破事又多,到了床上又跟个木头似的,一点不会伺候人,没趣没趣,却比不上我在芜州新娶的那个,说起话来吹出来的风都是软的香的,那个也叫娶一回老婆,真个是夜夜值千金。”

    边说还边回味无穷地咂咂嘴。

    璃音听着,又喝一口茶压压耳朵里冒出来的鸡皮疙瘩,道:“金玉其外好歹还有个金玉壳子,总还是比直接的一坨败絮强些。”

    这时堂倌拎了两个大食盒出来,显是酒菜备齐了,陈天财就腆着肚子接过,又赏了堂倌几钱银子,就摆着步子出了酒楼,带着好酒好菜探视兄弟去了。

    待陈天财走得远些,那边还围在一起的人群中突然有人说道:“你们都不知道么?那个楚雁儿昨天就死在狱中了。”

    店里众人闻得此言,皆是一惊,静了一阵,忽有一人拍手叫道:“好!好!死得好!”

    另有一人在人群里喊道:“牛老爹,你还知道些什么,快都给我们说说,那要下血污池的贼妇人是怎么死的?”

    那被叫作牛老爹的就捋一把髭须,嘿嘿笑了一声,说道:“这事说来也有些奇了,我有个侄子在县衙里头当差,说那女的刚押进牢里,没挨到两刻钟就死了。”

    有人问道:“却不是被牢头打死了?”

    牛老爹找了个桌子坐下,立刻有人给他倒上一碗酒,他抿了一口,才晃着脑袋说道:“这事奇就奇在这里!那女的自在里头蹲着,哪曾有个牢头打她!是她自个儿忽然蹦起来,叫了一声,就望后一倒,自己死了。”

    那给牛老爹斟酒的道:“这确实奇了。”

    “还有更奇的。”

    牛老爹顿了顿,又捋两把髭须,才道:“当天晚上仵作过来验尸,一掀了席子,却发现那女人下面的骨头,没了。”

    一人急道:“什么下面的骨头,老爹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是腿没了,还是脚没了?”

    旁边一人高声笑道:“什么腿没了脚没了,想也是那用来会奸夫的地方的骨头没了。”

    牛老爹也不说话,只嘿嘿笑着,晃了晃脑袋,将那一碗酒都吃进了肚里。

    璃音本来对这桩油腻腻的家宅伦理大戏已没多少兴趣,但听到楚雁儿阴骨被盗,不由得想起在坟场里掘骨附身的骨灵来,便又默默竖起了耳朵,想要听个究竟。

    她正倾耳凝神,却不想耳边突然爆起一声尖细怪腔:“会奸夫!会奸夫!”

    原来是摇光的那只黄脸鹦鹉方才吃饱了,就在边上打了一会儿盹,这会子醒了,一睁眼,就又开始胡捡着听来的词乱叫。

    荀二似是觉得有趣,也立刻拍手学着叫道:“会奸夫!会奸夫!”

    荀满见围在自己身边的叔叔伯伯突然散了,都去围了另一个人,就也伸着脖子,去听那边的动静,听到这会儿,只听得云里雾里,挠挠头,转过吃鱼吃得红扑扑的小脸向娘亲问道:“娘,什么是会奸夫的地方?”

    这俩孩子一人一句语出惊人,吓得老高咳嗽几声,道:“荀娘子,看时辰,这会儿该送他们去学堂了吧。”

    荀娘子连连点头,起身道:“对,对,夏姑娘,慕公子,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摇光望向璃音,用眼神询问:“走么?”

    璃音还想再听听楚雁儿那根阴骨的下落,并不急着要走,于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荀娘子飞快打包着余下的酒菜:“也好,那我们先带着孩子走了。”

    打包完就和老高一人捂着一个小孩的耳朵,一起匆匆逃离了这个越来越少儿不宜的地方。

    酒楼里闹哄哄的,璃音也被吵得甚是烦躁,若不是还有消息要听,真想跟着他们一起逃了,那黄脸鹦鹉还兀自在她耳边“会奸夫!会奸夫!”地叫个不停,她有些头痛地揉揉眉心,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玉横里待过的那三百年来。

    她与三百这个数似是十分有缘。

    在她凡人身死,□□尽毁之时,她的游魂曾被那白玉葫芦摄了去,不得不在里面住了三百年。那时玉横魔性正盛,到处吞食生魂,那些魂儿被它吃进了肚子,就在里面哭作一团,整日诉苦,哭了几天,就哭成一泡血水,新被吞进来的魂儿不知那是什么,就踩着那滩红浆,又哭作一团。

    璃音就从袖子上扯了两条绢布,塞上耳朵,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绿豆,就开始用豆子拼起那天上的万千星象来,拼了三百年,终于拼得那葫芦受不了了,不仅把她吐了出来,还送了她一副完好的仙身。

    出来时,西王母又惊又喜:“小仙子,是你把它净化了?”从此就把她留在了身边。

    那时她才知道这个葫芦原是西王母用来盛装不死药的,岂料它日久通灵,竟成了一块噬魂魔玉,为祸一方,又阴差阳错被她净化,竟是白送了她一个极大功德,助她一跃成仙。

    她确实算得上是耐性极好的,可以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个人拼绿豆自娱自乐三百年,丝毫不感到寂寞,但此刻少了布条塞耳,那些个乱糟糟的腌臜事,混在一片乱糟糟的起哄声里,如同一海的污水,一浪又一浪地往她耳朵里冲,在这酒楼里的一时半刻,竟比在玉横葫芦里的三百年还难熬了。

    忽觉身边有人袍袖一挥,她扭头一看,却正好对上那只黄脸鹦鹉的横眼一瞪,然后就见它极不情愿地扇起翅膀,扑棱两下,寻了一间窗子,飞走了。

    原来是摇光让它回紫宫去了。

    小东西飞过窗沿时还又回头冲璃音瞪了一眼,仿佛是被她赶走的似的。

    这聒噪小鸟一走,璃音顿觉耳边清爽了许多,头也不那么痛了,她不禁向身边的摇光望了望:难道是他又一次看透了自己所想?知道自己怕吵,才把它送走的么?

    但见他只是斜倚着靠背,一只手在桌上懒懒收拾着被那黄脸鹦鹉啄得四溅在外的一碟绿豆,似乎他做过和在做的一切都只是随手做了,并没什么深意,也无需任何人来解读任何的深意。

    便在这时,人群忽然一阵吵嚷,却是陈天财又回酒楼里来了,不见了手上两个大食盒,却是携来一个身有九尺,腰细膀阔的壮汉,进门就喊堂倌道:“有什么好吃的,通通上了来,再来两壶好酒!都拿来管待我这杨义弟!”

    说着用力拍拍那壮汉的肩膀,显是极为亲热,只他身子矮胖,拍那杨肃的肩膀时,还要伸直了手臂去够,又显得有几分滑稽。

    店里一人问道:“杨肃,你怎么出得来,你的事判了?”

    杨肃跟着陈天财去了一张大桌子前坐下,他这时头脸整洁,没了血污,也少了戾气,身上穿一件宝蓝新衣,想也是他的好兄弟陈天财带与他的,再有这位好兄弟肥鼓鼓的身子在旁边一衬,更是把杨肃衬得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他此刻双目炯炯,一身凌然,向那义兄一拱手,朗声道:“多亏了大哥不计较,使了多少银子,保我出来,知县情知我杨肃捉奸杀奸不假,又有大哥一力作保,就轻写了状子,只挨得几个板子,这案子就算这么结了。”

    这时堂倌端了酒菜上来,一边布着菜,一边笑说道:“谁不知杨爷做的是义举,哪个敢真的罚得重了。”

    旁边桌有人道:“陈老爷,你可知道你老婆昨儿个已死在牢里了。”

    那陈天财一点不像死了老婆的,斟着酒哈哈笑道:“刚才去衙门里听见说了,那贼泼妇平日里除了会管我要钱,还会干个鸟事?死了正好给我新媳妇腾个地方住!”

    店里众人听了,就也跟着哈哈笑成一片。

    杨肃笑完了,道:“说到那贼婆娘,我这里还有个笑话要讲给大哥听。”

    说着拿起酒杯闷一口酒,看大家都把耳朵竖了过来,继续说道:“那日在堂上,我和知县说了她和那小厮这般那般的丑事,那淫/妇辨无可辨,就发了失心疯,大叫:‘他可以娶两个妻,我凭什么不能有两个夫’,你们说这好笑不好笑。”

    众人果然又是一阵哄笑,陈天财笑着笑着,就拍桌喊道:“那个姓陆的,我当初看他没钱下葬亲爹,好心买他回来做个小厮,却是招个苍蝇放来蜜罐里,专来臭我的蜜,我真日/他老娘!”

    璃音听着酒楼里的这些动静,越听越没意思,本来一直都没有笑过,听到这里,却忽然笑了,她身子向前倾了倾,伸手拨弄起桌上那一碟绿豆,拨了几下,忽道:“你说他们好汉骂人,为什么都要去办别人的老娘?”

    她这话说得粗俗,但语气里却全无粗俗之意,只有满腔真心求教的不解,摇光听了,眼底立时漾开了一丝笑意。

    璃音见他但笑不语的样子,又将一颗豆子拨了拨,继续说道:“他既是跟文昌帝君有仇怨,为什么不说要对文昌帝君做这样脱裤子的事,却要对他老娘做呢?帝君的老娘又没有惹他。”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噗地一声响,璃音敏锐偏头,就见一道水柱从面旁射过,像是谁不小心喷出的一口酒水。

    接着身后一个有些耳熟的男声响起:“一个姑娘家,满嘴说的什么好词,难不难听!”

    璃音倏地回头,就见到了一张熟悉的、好看的、又讨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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