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渐晒,街市上人群纷攘,小摊小贩都已出动,有的挑了担子,就歇在路边,摇着扇子叫卖,也有算命看相的,就支一张小桌,边上竖一根长木杆子,上面挑一张大字招牌,逢人就喊:“富贵在手,吉凶先知,问卜测字,两文一次!”

    璃音饶有兴趣地往算命先生桌前凑了凑,从兜里掏出两文钱来:“老先生,能看相么?”

    “怎么不看,面相骨相手相,皆可看得!”那算命先生扫一眼璃音一行四人,“却是哪一位有缘的客人要看?”

    虞宛言抱剑立在阿姐身旁,冷冷嗤了一声:“要看你自己看,我和阿姐可不信这个。”

    拜在道教真人门下,却不信卦卜看相,这云上真人收的徒弟也真是绝了,但他素来爱和璃音唱反调,谁知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出于不信,还只是为了和她抬杠,璃音懒得理他,眼神也没给虞宛言一下,就将那两文钱拍在桌上:“看一次两文钱呢,你值得我花这一笔巨款吗?”

    说着又去乾坤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条炸鱼干来,摆去那两文钱旁边,指着那被炸得金黄酥脆的鱼头,向那算命先生道:“先生,我是要给它看。”

    算命先生对着那鱼,嘴角抽动了几下,又看一眼边上的两个铜板,忍了,干咳一声,道:“姑娘要为它看什么,命格,官运,财富,还是姻缘?”

    语气严肃,神色端庄。

    虞宛初掩口轻笑。

    摇光但笑不语。

    虞宛言却实在忍不了了,她这不就是在明里暗里挤兑自己,说自己的地位还比不上这条炸鱼干!当即就阴沉着脸,大叫一声:“神经病!”

    “夏姑娘,你也取笑阿言够了。”虞宛初从身上取出两文钱,连着璃音那两个铜板一起推去了算命先生跟前,“先生,我这两个弟弟妹妹顽皮打闹,叫你见笑了,这钱你收着,适才就权当看了个笑话吧。”

    “无妨,无妨。”那算命先生呵呵一笑,心想还有这种好事?堆着笑脸在桌上拾起四个铜板,忽地一抬头,看清虞宛初的相貌,面色一变,哐当一声,四个铜板又全掉在桌上。

    老先生年岁渐高,眼睛难免开始昏花,东西放得稍稍远了,就瞧着模模糊糊的,像有好几重虚影叠在一块。初时除了璃音,其余三人都站得离他不算太近,那先生看他们便只看了个半虚半实,现下虞宛初一凑近,登时便把她那薄弯的眉毛,杏仁般的眼睛,以及脸上那几分病容都瞧了个一清二楚。

    他盯着虞宛初那张脸,半晌,忽地发出一声叹息,把那四个铜板又都推了回去,摆手道:“这个钱我不好收,你们走吧!”

    会让算命先生拒绝收钱的,一般而言,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位客人的命途实在已经不幸到了极点,未来瞧不出一点光亮,全然一片黑暗,黑暗到连算命先生都不忍心再对她收取卦金。

    璃音一怔,不禁去虞家姐姐略显苍白的面容上瞧了瞧,她虽对看相之术未有钻研,但回想在虞家村初见时,她就一直有伤在身,难道是染了什么棘手难愈的病症?

    虞宛初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取回桌上铜板。

    虞宛言却立刻爆炸了,只是炸的不是炮仗火药,却像是深冬里的寒冰突然爆裂,他一把抢过那四枚铜板,掼回桌上,声音冷得好像一道冰锥:“瞎子就少出来看相闹笑话,我阿姐长命百岁,就是阎王亲自来了,也自有我去砍了他的手,叫他不敢再来!”

    说罢一拉阿姐的袖子,转身便走。

    他走得极快,浑身便如覆了层冷霜似的,在这热得反常的四月天里,愣是带出一股瑟瑟寒风,虞宛初只好在一旁不停柔声劝着,好像方才被算命先生判了死刑的不是她,而是身边这个行走如风的弟弟一般。

    璃音和摇光默默走在两人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了一会儿,摇光忽道:“老师信么?所谓吉凶祸福。”

    这话问到她这个专研医卜星象的小巫女头上,本来有些幽默,就好像去问一个道士是否信那画中的三清,但璃音遭际奇特,正如一些酸溜溜的仙君们所说的那样,乃是个先成仙、再修习的半吊子灵巫,再加上近来这番死而后生,命运轮回,于此一问,她倒真有几分感悟可以谈谈。

    “吉凶祸福固然会有,只是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定数。”

    她一时觉得好玩,心想不趁着这个话题端一端老师的架子,更待何时?便伸出一只手,想去摇光肩膀上语重心长地拍个两拍,以示教诲,不料一抬手,才发觉这位神君身姿挺拔,竟比自己高出这么许多!叫她不由想起那陈天财伸长了胳膊,去够杨肃肩膀时的那副滑稽样子,于是又默默将爪子收了回来,干咳一声,继续说道:“你须知道,有时吉便是凶,有时祸中也会藏福。”

    摇光立刻恭声:“学生受教了。”

    她被困玉横三百年,本是大凶,却因此而得以飞升。

    成仙原是天大的福分,却反而害得她走火入魔。

    锦云仙子赶去月牢给她的那穿心三剑,是致命之祸,但若非如此,此刻她又如何会在这里,与摇光神君并肩而行在这人间熙攘的街市之中,有了这重来一次、改写命运的机会?

    只听摇光又道:“老师可有帮学生卜算过?”

    璃音经他这么一问,方始恍然:对呀,她怎么给忘了,摇光之所以陪她恭行在此,不正是因为西王母为他卜算出了一个生死大劫么?人家这是在为自己求解命途呢,哪里是要听她讲什么吉凶感言。

    想到他前世那样悲壮的结局,璃音不自觉停下脚步。

    摇光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她不声不响地驻足在原地,便也停下步子,回身望她,眼中透着问询。

    璃音便端正了神色,右手肃然抬起,将那五个手指头轮着掐了一掐,再点着头“唔”了一阵,比那方才算命的老先生还要像模像样,然后她定定抬眸,直看向摇光眼底,向他轻轻浅浅地笑开:“神君福泽深厚,无论前方是何劫难,都定能逢凶化吉,吉祥如意。”

    她的声音轻而坚定,听来便如碎玉敲冰,不像是在卜卦预言,却像是在对谁做着一个极重的承诺。

    璃音早已想好了,这次下山,即便揪不出那个蛰伏在暗处的鬼王,但她这一世占尽先机,只需将劫难提前与昆仑众仙点破,何愁收拾不了那些恶灵,绝无可能再像前世那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她一定能给昆仑,也给他,带去一个不一样的未来的。

    四月的暖风吹动摇光发间那根浅蓝绸带,将它恣意弯折拂动着,不时拂过佩戴人的颈侧,像是故意要去上面搔出一点痒。

    摇光开口,声线清润,润过四月里的风:“承老师吉言。”

    见前面虞家姐弟走得远了,二人便又迈步跟上。

    于是两人又并着肩,向前走了起来。

    四人脚程都快,行了一阵,人声稀落下去,已是远离了喧闹的街市,四下里都不见了人烟,望仙镇上那些潺潺交错的河流奔流数里至此,也渐渐少了分叉,都蜿蜒着劈入前面一处幽深的山坳之中,哗哗急坠着,似是都在那看不见的另一边堕入了一个巨大的深潭。

    虞宛初拉住一路步若流星的弟弟,回头笑道:“夏姑娘,前方山路难行,我们便从此处开始御剑吧。”

    璃音一呆:“御剑?”

    就见虞家姐弟各自掐出一个漂亮的剑诀,唰唰两声,两柄长剑凌空出鞘,两人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飞身一跃,便稳稳立去了剑上。

    这上剑的身法本就俊逸潇洒,再加上他姐弟二人这一番动作整整齐齐,就更为之添了几分飒然气势,璃音瞧得两眼晶亮,腕间那个能缩地万里的“宙”字铃铛瞬间不香了,忙小跑几步上前道:“虞姐姐,你能带我一起飞吗?”

    “我自然也想与夏姑娘同行。”虞宛初有些抱歉地一笑,“只是我有伤在身,要再带一个人,恐有些吃力。”

    “你少来缠着我阿姐,我阿姐可受不得累!”自从那算命先生退了卦金后,虞宛言就一直一声不吭地阴沉着脸,这时见璃音不会御剑,眉间的沉郁终于被一点戏谑冲淡,化作一声阴嗖嗖的讽笑。

    璃音探出脖子朝他哼了一声,心道:“不让载就不让载,我有的是人脉!”

    立刻扭头,指着虞宛言脚下长剑道:“小七,你会这个吗?”

    摇光看她这双眼发亮的样子,自喉间泄出一声轻笑,回答:“这我倒是没有试过。”

    说着左手微抬,凌空一握,破军便已被他握在了手中,他垂目望向手中长剑,似乎正在与破军交流着什么,半晌,抬起眼来,眸中被映入剑身上闪烁的那抹亮:“它说可以。”

    璃音那双眼也更亮了,手指几乎要指到自己的鼻尖上:“我也可以?”

    摇光右手一翻,捏出一个剑诀,点头:“可以。”

    破军立刻脱手飞出,一抖剑身,抖落漫天冷辉,便似白日流星,夺目一瞬,划空而过,然后便乖巧地横卧去了璃音身前。

    这莫名其妙的一抖除了显摆完全多余,璃音原本不解其意,直到看到虞宛初惊叹到有些发直的眼神,她才了然:哦,确实就是十分纯粹的显摆。

    璃音轻轻一跃,站上靠近剑柄的一侧:“我要站前面!”

    他个子高,她要是站在他身后,可就瞧不见前方许多风景了。

    虞宛言闻言,轻哼一声,收回在破军身上黏了半天的视线,催促:“磨磨蹭蹭的,要不是等你,我和阿姐这会儿都已经到龙溪村把骨灵抓完了。”

    说着一掐剑诀,御剑腾空,嗖然而上,山风猎猎,鼓起他长衫衣摆,追着他清挺的身影,一起奔向了前方那处远山连绵。

    “夏姑娘,慕公子,我们也动身吧。”虞宛初气血不足,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她微微一笑,随即便也捏诀御剑而上。

    摇光身形一晃,已稳稳落在破军剑上,他乖巧地站去璃音身后,却不捻诀,只是负手立着,提醒:“老师,站稳了。”

    璃音只觉耳畔呼呼风起,那些蜿蜒交错的河道一下子远作一湾湾粼粼的曲线,好似细长的银蛇闪动,忽然一团白云迎面扑来,她便直直撞进一窝朦胧软白的雾气之中,那云雾倏然而至,又倏然而过,只在她面颊发丝染上几点云露,被风一吹,吹起一丝清爽凉意。

    璃音干脆横坐下来,双手按上剑柄,身子微微前倾,居高下望,看山峰渺远,感受白云在身侧流过,双脚不自觉轻轻晃动。

    自前世虞家村的那场意外发生之后,她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的抒怀。

    如果人的一生皆是一幅画,每一桩喜怒哀乐最终都会描成白纸上或浓或淡的一笔,那么自那以后,她就像打翻了墨汁,白纸已然尽黑,过后无论什么悲喜洒在上面,她也许难过一阵,又也许笑上一笑,但那张纸上都永远只会是漆黑一团,而此时被这云间的凉风一吹,却好像把那团浓黑都洇淡了。

    虽然她之前也骑过西王母的鸾鸟,但总是灰头土脸呛着风,哪有闲情赏玩这份景致,她这时胸怀舒畅,不禁将双手拢去嘴边,拢作一个小喇叭,冲前方的伏龙山放声大喊:“喂——你好吗——”

    山谷鸣响,立刻激荡起回音阵阵:“喂——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回声如海潮般一浪浪涌来,反震不绝,到后来渐被山风吹散了音调,转为一声声呜咽清啸,倒似有卧龙潜吟。

    璃音就催动腕间“天”字铃铛,碧空中一阵云卷云舒,竟就卷出一条炸鱼干来。

    虞宛言御剑飞在最前头,见了这朵巨大的炸鱼干云,脚下一晃,差点一个不稳从剑上跌了下去,立时就大喊一句“神经病”,回头向璃音横去一眼。

    虞宛初也忍不住笑,但也不忘提醒弟弟:“阿言,小心些飞。”

    璃音听到身后也传来一声轻笑,就回过头,指着飞得歪歪扭扭的虞宛言,咯咯笑着,大声道:“小七!你看他飞得傻不傻!”

    她这时的眉眼都亮晶晶的,倒颇有些当年不谙世事时小天真的模样,说罢就又把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小喇叭,对着漫天流云,大声地许起愿来。

    她用尽全力大喊着:“愿小七逢凶化吉——!”

    回过头,又喊:“愿虞姐姐长命百岁千岁万万岁——!”

    虞宛初被她喊得心中一荡,也不禁抛掉了柔声细语,大声笑道:“承夏姑娘吉言!”

    璃音满足地垂下手,却听身后那人清清淡淡地道:“老师自己没有什么愿望么?”

    璃音一怔。

    那些就是她的愿望啊。

    她还想要商月可以仙途坦荡,想要商止师兄的腿能快些好起来,让她在离开之前,能喝上他和巫真师姐的喜酒。

    如果再贪心一点……

    她轻轻抬手,看一朵白云自指尖流过。

    她希望可以看这样的景色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可是拼绿豆都能玩上三百年的人,这样美好的景致,这般有趣的天上人间,只看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看得够?

    但这样的愿望,即便有,她也是不敢大声喊出来的。

    上天给了她一次赎罪的机会,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她不敢太贪心。

    按前世她走火入魔的时间推算,如今她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一年的时间。

    “我当然有愿望了。”她将手按回破军的剑柄,没有回头,发丝随着她小小的声音在风中轻扬,“我想要你们记得我。”

    她是个俗人,她做这些从来都不全是为了大义,而是藏着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她想要好多好多人记得她,不是作为妖女,而是作为拯救昆仑的大英雄,就像前世的摇光那样,或是像射日的那位后羿神君一样,她也想被塑成泥像,被贴在床头,演变成各种越传越走样、但也越神武的传说。

    想到此处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好讨厌那种被人讨厌的感觉啊……虽然自己总是表现得很无所谓,可是如果能够被人喜欢,谁又会想要被人讨厌呢?

    “学生会记得的。”身后有人轻声应着。

    璃音无声抚过破军那处纹路凹凸的剑柄,只听前面虞宛言忽道:“龙溪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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