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坐在床沿边上,仰颈看着怒气冲冲的小公主,有些惊讶:“不是你床头那个小鬼在哭?”

    但仔细回想,陪揽华同塌的那一晚,确实在哭声传来的时候,小鬼还没出现呢。

    揽华是个火爆憋不住话的性子,当即恨恨地向前一踢腿,便把昨日夜里如何天缘凑巧,如何捉拿到了“夜哭小鬼”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昨天夜里丑时一到,那小鬼照旧准时来哭,揽华正听着心烦,突然床上大变活人一样冒出来一男二女,还掉下一个大麻袋。

    正是被摇光猝不及防送来的山桃、楚雁儿和文昌帝君。

    公主这半年来神神鬼鬼的事见多了,早已见怪不怪,本来睡不着就烦,大晚上的又困,当即打了一个哈欠,对来人理也不理,拉高薄被蒙过头顶,只把闷闷懒懒的声音透过被子传了出去:“神仙留下,明日招待,阴鬼不见,凡人滚蛋。”

    文昌显了仙轮,那一团白光亮得可怕,揽华在被子里阖着眼皮都差点给晃瞎。

    她掀被而起,就要骂人,嘴张到一半,才意识到是神仙来了,同时也才意识到,那每日不呜咽上半个时辰绝不肯歇的啼哭之声,就在刚才,竟然停了!

    接着殿外忽然传来噼里哐啷一阵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人打翻的声音。

    山桃警觉,生怕有山里的毒虫猛兽跟了过来,手里火钳一举,就循声冲了出去。

    她一路奔出殿外,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提灯夜巡的小太监,一时被公主殿中突如其来溢出的白光惊了神,手一抖,手里提着的那盏琉璃宫灯便哐啷坠下,剔透明静的琉璃灯壁撞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小太监见一个少女身形从殿中冲了出来,夜里瞧不真切,但瞧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只当惊动了那位娇横的小公主出来问罪,当下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

    “奴婢失手打碎宫灯,惊了公主安寝,还请公主恕罪!请公主恕罪!”他边说边磕头,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连带着这求饶的字句也哆哆嗦嗦的,到最后,更是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哭腔。

    山桃自己是个受压迫的烧火丫头出身,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小太监,当即收了火钳,压低声音,向他道:“我不是公主,你快走吧。”

    “我看谁敢放他走!”

    却不想揽华紧跟着山桃追了出来,将这些话都听在了耳中,她冷哼一声,大步上前,抽出山桃收在腰间的火钳,向前一挺一压,就压去了小太监瑟瑟发抖的肩膀上面。

    “求饶求得不错。”

    揽华居高临下地看他,手上用力,拿火钳压着小太监颤抖的肩膀,将他身子越压越低,嫩红的唇瓣一掀,无情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小太监哪里敢违拗公主的命令,当即吓得浑身一抖,就继续咚咚咚地往地上磕起头来,用那哭腔求道:“奴婢失手打碎宫灯,请公主恕罪!奴婢失手打碎宫灯,请公主恕罪!”

    山桃最看不惯这等仗势欺人的行径,心想这小太监不过一时失手打翻了一盏宫灯,该打该罚就按宫里规矩受着也便罢了,但公主这举动却分明是在辱人取乐,心下十分不喜。

    她正好见文昌陪着楚雁儿走了过来,便一把拉过文昌,向揽华道:“公主,仙人面前,还是少造孽吧。”

    文昌猛地里被山桃这么一拉,差点绊个跟头,他左右看看,一脸茫然:“发生什么事了?”

    谁知揽华根本不管什么仙人鬼人,挺着火钳往那小太监肋下狠狠一戳,再向外用力一掀,就将他一个轱辘掀翻在地,掀得小太监求饶也忘了,只顾着发抖。

    揽华拿火钳指着他鼻子,冷笑道:“继续啊,今日不是还没哭够时辰呢么?”

    那小太监听了这一句,竟跟听到了死刑判决似的,浑身剧震,嘴巴张合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没敢出声,只一声不吭地爬起来重新跪好,把脑袋重重地磕去地上,再不敢抬头。

    听到这里,璃音不禁“啊”了一声:“所以这几个月,每天晚上都来你殿里哭的,是那个小太监?”

    “可不就是他!那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后来他自己也招了,就是他天天捏了嗓子装小孩,在外面学鬼哭!”

    揽华气鼓鼓地说完这一段故事,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一个圆脸宫女忙给她端了茶来,虞宛初看她一口气喝了两大盏的温茶,不由得好奇道:“那小太监做什么要这样装神弄鬼,公主可是哪里得罪他了?”

    “我得罪的不是他,是淮南王世子。”揽华把手中茶盏重重搁去床边的一张小几上,搁出砰的一声,“据那小太监招的,世子给他一千两银子,要他每日丑时来我屋外窗下装作小孩,哭上半个时辰,连哭六个月。”

    虞宛言听了,忍不住皱眉:“他有病么?”

    花一千两银子做这种事,不是有病是什么。

    揽华一拍桌面,道:“可不就是有病,那个带火钳的姑娘先前还给那小太监求情,听他招完,大骂他和那世子好几句神经病,哪个正常人能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那世子故意让人装成小孩啼哭,就是仿着荀满,要勾动你心里的鬼,叫你不得安宁。”璃音替揽华分析着,却是越分析越好奇,“公主,你究竟怎么得罪那世子了?”

    杀人诛心,这世子等于是花一千两银子在买揽华的命。

    揽华偏着脑袋想了想,想了半天,也很纳闷似的:“谁知道!前年秋猎的时候,他还整日里追着我跑,跟只苍蝇似的,甩也甩不掉。”

    过来收拾茶盏的圆脸宫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踌躇半晌,还是向自家公主轻声提醒道:“公主,秋猎时咱们遇到淮南王,王爷提起有意送世子参选驸马的时候,您可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的?”

    揽华又想了半天,显然还是没能成功想起什么端倪,倒像是想起了哪里的鬼似的,嫌恶地皱了皱眉,撇嘴道:“谁能记得那些,他儿子长那么丑,我看一眼都吓死了,根本就不想和他说话。”

    “世子是长得……咳……独特了些……”

    圆脸宫女略显尴尬地咳了几声,继续循循善导:“公主向来心口如一,您是这么想的,因而对陛下,对淮南王,以及对淮南王世子,也都是这么说的,对么?”

    揽华这才终于想起了一点什么,为此很是高兴的样子,拍手笑道:“对对对,我那日被淮南王的提亲吓得半死,说他儿子太丑了,我不要。”

    就这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淮南王世子……

    殿内所有人都默了一默。

    只有揽华兀自高兴过了,又换上一脸不解:“这又怎么了?他自己长得丑,又不是我害他长成这样的,见过他的人,哪个能说他长得好看,他怎么就独独记恨上我了?”

    虞宛初正小口喝着碗里的水,听到这里,差点被呛了一口,在一片寂静中,发出一声叫人难以忽视的轻咳。

    这一咳,好像开口打破沉默的任务也随之落到了她身上,她只好又咳了几声,才向揽华道:“公主,您那些话,都是当面和淮南王还有世子说的?”

    揽华仍是不解:“是啊,父皇一向教导我,不可在背后妄议他人,所以我都是当面实话实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就是因为他真的丑,你才不能当面说他丑。”璃音笑着伸手一指摇光,“你看我若说这位神君长得丑,他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只会觉得我没睡醒,在说梦话呢。”

    却见摇光眼珠朝她转了转,那眉心就有点向下塌,明显一副被踩了尾巴,不太高兴的样子。

    诶?

    璃音愣了愣。

    不是吧,他还真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摇光瞥她一眼,扯动唇角,不咸不淡地道:“老师说笑了,老师的梦里,怎会有我。”

    怎么听起来还有点怨气。

    璃音在心里小声哼哼:我做的都是噩梦,梦里都是来找我寻仇的冤魂,还是没你的好。

    大概是摇光的这个反应让璃音的举例太没说服力,揽华试图理解了一下,但还是不太理解,最后干脆放弃了理解。

    倒是脑子里关于这一件事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又想起一些前后文,哼道:“其实父皇一开始也不是没有顾及淮南王的面子,拒绝时说的都是‘揽华顽劣,恐非良配’之类的话,哪句不是贬着我,抬着那位世子,怎么说我顽劣可以,说他长得丑就不行了?

    “更别提那世子听了这等‘彼此不合适’的拒法,仍旧纠缠不休,一口一个不在乎我的顽劣,又撺着自己父亲来提亲,追问我到底是哪里不合适,我只好实话告诉他,他太丑了,不合适,这也是我的错?再说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他至于记恨成这样,记恨到如今?”

    这位小公主她自己心大,所以根本想不到一些脆弱男人的心眼,可以小到什么程度。

    璃音失笑抬眼,突然发现床头原本贴着的那一大堆辟邪画像都不见了,因问道:“公主,你床头的那些画呢?”

    揽华果然是心大,一句问话就叫她忘了继续生那淮南王世子的气,她向床头望了望,道:“那些啊,自从仙长你来信,说床头那个小鬼不是荀满,我就叫人收起来了。”

    璃音笑问:“你不怕它?”

    揽华挥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荀满既然没死,他也不是荀满,我干嘛要怕他,他不过在我床头坐一坐,又不来吵我,还没那个假哭的惹人烦,爱坐就坐吧。”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说来也是奇了,自从我把镇鬼的画像都撤了,那小鬼居然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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