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小阳春,桃李误把孟冬作春日,又艳艳地吐起花苞来。

    然而武宁侯府的小厨房里,空气里却仿佛凝满寒霜,连着那吸入冷气的肺腑也跟着快冻结成了冰。

    一个中年男人被一个侍从装束的少年拽着胳膊使劲向外拉扯着,只兀自扒着灶台不肯松手,颤着声低低哭叫:“童墨,你发发善心,帮我与夫人说说,这个月的工钱……”

    那被叫作童墨的侍从见拉他不动,狠狠朝男人脸上啐了一口,骂道:“滚滚滚,菜做成那个样子,小侯爷闻一下就吐了一下午,惹了我们小侯爷,不杀你的头就是开你的恩,还好意思要什么工钱。”

    说着就提气往男人后背上猛踹一脚,直接把人踹出了厨房。

    童墨个子清瘦,力气倒大,这会儿发起狠来,一把拎起那男人的后领,就一路拖着要往侯府门外赶。

    闹腾了小半天的厨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半晌,一道银光闪过,墙角处悄没声息地现出一个青衣少女的身影。

    这间厨房并不大,是专供府中那位挑嘴的慕小侯爷的饮食的。

    慕小侯爷果真名叫慕玿,字璟明,是武宁侯的第七个小儿子,但只他一个是正妻所出,长到如今十七岁上,前面的六个哥哥也夭折的夭折,战死的战死,侯府里又只剩他一根独苗了。

    璃音慢悠悠把这小小的火房逛了一遍,最后视线扫到墙上贴着的一张比人间春联还长的忌口单子,弯眼笑了笑,停步,就伸手要去把它揭下。

    由于那纸条实在太长,贴在墙上竟比璃音还高,迫使她不得不努力踮了脚抬手,才勉强够到了那字条的顶端。

    却不想这一下动作牵动了胸口的剑伤,她轻轻嘶了一声,压下心脏被贯穿撕裂的那份灼痛,才继续将墙上那一张长长的纸条揭下。

    与上一次的死后重生不同,不知为何,这一次来到九百年前后,胸口的伤势仍在,玉横也没有跟着过来,基本上除了身上这一件衣服,她什么也没能带过来。

    而且直到阵法彻底将她送走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一件十分要命的事,那就是——

    临行前小七嘱咐了那么多的话,但他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竟没告诉她,她完成任务后,要怎么再回去她来时的那个庆宁二十三年!

    璃音一想到这事,就一个头两个大,她向来是个做事很有规划的人,不管做什么,都爱在脑中先分析个一二三四五出来,再一一去执行。

    但自从重生之后,就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催着她不得不走一步看一步地向前奔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她马不停蹄地往一个注定要去的方向奔走着。

    也只能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她现在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混入这座武宁侯府。

    现在是咸承二十五年,距离楚作戎作出那幅宴饮图还有四年的时间,落日神弓无论现在何处,到那时都一定会出现在那场宴会之上,出现在慕璟明的手中。

    她必须在那场宴会之前混入侯府,混到一个可以在慕小侯爷身边随行赴宴的身份,那么至少在宴会当天,她就一定可以见到那把落日神弓。

    至于这个能让慕璟明时时带在身边的身份……

    璃音左思右想,觉得只能有两个:要么是爱妻宠妾,要么是贴身丫鬟。

    但要成为慕小侯爷的爱妻宠妾……

    璃音在心里默了一默。

    还是努努力,去当丫鬟吧……

    况且为了能顺利回到她来时的那个未来,她必然不能对历史作出干扰,任何小小的变故,都可能造成九百年后的天翻地覆,甚至让那个未来不复存在。

    她不知道历史上这位慕小侯爷的妻妾都有哪些,但总之绝对不可能有自己就对了。

    还是丫鬟好,低调又安全。

    想到这里,从未给人当过丫鬟的璃音忍不住再次默了一默,半晌,她才抬起头来,向天握了握拳:完成任务而已,大女人能屈能伸,最多也就四年,不磕碜!

    而要顺利混入侯府,当上慕璟明的贴身丫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据她这几日在侯府中隐身观察,慕璟明身边只有一个叫作童墨的侍从,衣食起居都是他在照管,她的目标,就是取代掉这个童墨。

    晚上她也隐着身形,默默趴在慕小侯爷的床边盯了几晚,不是她变态,而是确认了这位小侯爷确实没个爱妻宠妾,贴身丫鬟的位置也还空缺。

    而且他之前刺了她一剑,刺得她好痛好痛,虽刺入时应已被他卸了大半神力,并不致死,但没有玉横在,伤口愈合得极慢,害她稍微扯着一点就疼。

    她每晚疼着胸口去盯他沉静如玉的睡颜,就忍不住也去他胸口砰砰捶个几拳,看他痛哼一声皱眉醒来,茫然地捂一捂胸口,明明自己也因为打人扯得伤口发疼,但顿时就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这时门外隐隐传来中年男人不甘的低吼,将璃音的思绪往回拉了拉,男人的哀求一声声传来,但璃音只拿出了自己的石头心肠应对着,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同情,他的厨艺很好,但并不适合在武宁侯府当厨子。

    她刚刚揭纸的时候匆匆扫了一眼,就看到那忌口单子上明明白白用大字写了一行:葱姜蒜芥不食。

    结果那厨子中午竟做了一道小葱拌豆腐,菜一端上来,小侯爷当场就发作了起来,黑着脸差点没把桌子给掀了,把个筷子当飞镖直往墙上扔,两根木头就那么死死钉进了墙上,到现在还没人拔得出来。

    璃音第一次见这张脸发纨绔脾气的样子,竟还感觉有点新鲜。

    她想起走时小七说的那句——

    “那时学生的脾气不好,还要请老师多担待了。”

    脾气果然够大的。

    但她也没什么可担待的,他现在可不是紫宫里威名赫赫的北斗第七神君了,什么侯府独子,将门之后,少年英雄,身份再高,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凡间的一个小鸡仔,他要敢跟她发脾气,摆脸色,到时候一个拳头就要叫他知道厉害,不怕揍不服他。

    总之那个厨子就这样被赶出了武宁侯府。

    也就是说,武宁侯府明天就会开始物色新的厨子进府。

    虽然厨艺一塌糊涂,但璃音还是干劲满满地将那忌口单子捏了捏。

    她脑中的一二三四五逐条清晰:一,贴身丫鬟,就从应征厨娘做起!

    当天晚上,璃音趴在慕璟明床边,照旧盯了会儿这张熟悉好看的睡颜,也照旧给了他两拳,看他痛醒又睡着,才满意地摸出那张据说“写出来就是纯找茬”的忌口单子,开始细细地逐条研究起来。

    前面几十条看着还好,什么葱姜蒜芥不食,油炸烤炙不食,腌渍菹醢不食,樱桃橘子不食,蜜饯果脯不食……

    璃音边看边记,背得很快,但越往后看,她的眉心就慢慢地皱了起来。

    酸苦辛咸甘,五味里面他倒有四味不喜,唯一能接受的咸味,也强调要淡淡的咸,像是出于生存本能的需要,有种因为不摄入会死,所以只好吃一点点勉强活着的意思。

    还有更离谱的。

    肉可以切块但不能切丝,整鸡摆盘时必须爪子藏在肚子下面,鸡头要向右撇,鸡嘴不许对着他……

    璃音看得又无奈又好笑,难怪人家要说他这是找茬。

    这也太难伺候了!

    但她还是一一用心记诵了下来,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她本也是个怪人,越是这样旁人觉得琐碎无聊的事情,她越是不觉得烦腻,这会儿拿着一张多达七百三十五条的忌口单子背得津津有味,看那认真投入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手里捧的是哪本圣贤名作。

    背着背着,忽听床上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璃音愣了一愣,举起自己的拳头看了看。

    她刚刚没打他啊……

    闷哼过后是一阵急促的轻喘,璃音忙凑身过去,就见慕璟明的胸膛隔着被褥剧烈起伏,乌黑漂亮的睫毛在阖紧的眼皮上一阵扇动,额头不停往外沁出虚汗。

    她连忙伸手去他额上探了探,没有发热,又把他的手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仔细搭了搭脉,沉稳有力,比她这个心脏上裂了个口子的病体还要强健。

    只是做噩梦了吧。

    璃音默默扔掉这位慕小侯爷的手。

    却见这手刚被她扔下就捂去了胸口,透白的指骨猛地攥紧,把覆在胸前的那一块锦被用力揪作一团,恨不能把这团可怜的被子揉碎抓透了似的,他就这样在睡梦中蹙紧了眉心,低低喊了一声:“……痛。”

    虽然才给他把过脉,但璃音还是不由得一阵心虚。

    莫不是这几天夜里打得太狠,把人给打坏了?

    “小七,这里痛吗?”她俯身过去,见他喘得厉害,忙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

    她被捅了一剑,是中了那偷画贼的计,纵然心里有气,也不该撒在小七的身上,更何况是这位无辜的慕小侯爷身上了。

    明明之前还约定好,要他必要时不可犹豫,一剑把自己了结了的。

    可真被他提剑刺了这么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又格外地生气,那伤口也比平时格外痛些,那痛也怪怪的,比被锦云仙子连捅三剑的时候还要痛。

    耳边的喘息声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去,璃音看他揪在被子上的指节松开,只在被面上留下一团乱七八糟的褶皱,看得她心绪也乱七八糟的。

    “安心睡吧,我以后不来打你了。”

    她轻声反省,抬手将被子上那团乱褶抚平,然后就靠着床沿坐去地上,又拿起那张忌口单子背了起来。

    这才是今晚的头等大事。

    府里明日就要招收新厨,璃音像个明天就要赶赴考场的学生,势要在今晚把这份考纲背得滚瓜烂熟。

    她正背得兴起,忽觉颈间一凉,竟有一把闪着森冷寒光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抵上了她的脖颈。

    “你是谁。”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却是陌生的、危险的声线。

    璃音这才发觉自己竟忘了隐去身形。

    都怪方才他做什么噩梦,她急着给他搭脉顺气现了身,竟就忘了再隐回去。

    而且,这人是什么时候醒的?

    璃音正自做着复盘,就感觉他的身子挟着某种凌人的气息自背后逼近,一只微凉的手掌缓而有力地托起她的下巴,迫着她不得不仰起了头,露出白腻纤长的颈线,后脑撞上他坚实的、因着清浅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她几乎是被他摁进了怀里。

    但这姿势绝无一点暧昧亲昵。

    这是猎人正在禁锢着自己的猎物,迫使她向自己展露出纤细而脆弱的脖颈,以供他更好地掌控,主宰,乃至猎杀。

    “你是谁,来做什么。”他俯下身,嗓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璃音耳后细小的绒毛,更衬得抵在颈间的锋刃冰凉,“不要让我再问第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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