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晌午,白日高悬,碧空澄练。

    武宁侯府开始招厨试菜的时候,慕璟明果然来了。

    十七岁的少年意气飞扬,来时足下生风,踏的步子都比别人潇洒些,乌黑的长发被一顶银冠利落束起,瞳仁黑得发亮,盯人的时候,那跃动的眸光比正午天上的日头还闪。

    璃音被他那张扬的眉眼和劲拔的长腿闪到,不由闭了闭眼。

    心里只有一个词在不停地往外冒:招摇,招摇,还是招摇。

    今天过来应征的厨子总共四人,这个数目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不算多自然是因为慕玿小侯爷“恶”名远扬,规矩贼多,还暴躁易怒,性情乖张,苛待下人,极难伺候……

    不算少则是因为这毕竟是武宁侯府,永远不缺怀着各种心思想要挤进来的人。

    璃音进府一看这人数,本来觉得竞争不大,但等他们一个个排着队在灶台上颤锅颠勺、拿茄子雕花,而她锅铲还用不顺溜,只好拿双筷子把菜叶在锅里乱拨的时候,又觉得竞争无比激烈起来了。

    小侯爷给出的题目是青菜,但除了璃音,没人真的就只老老实实炒了一盘青菜,毕竟都是有真手艺在身上的人,他们的实力和骄傲都不允许。

    于是那一道道菜往小侯爷桌上端的时候,每一道都被这些大厨做得“花团锦簇”,有的把几根菜叶漂在一锅炖得雪白的鱼汤里,有的把菜茎炒进鲜美的肉汁里,有的甚至剁进了各种海鲜齐聚的肉馅里,蒸出了一屉白嫩喷香的大肉包。

    璃音就在这三人之后,默默往小侯爷眼前端上了一盘除了菜叶子还是菜叶子的……纯菜叶,在旁边另外三盘金肴玉馔的衬托之下,简陋朴素到令人发指。

    而且,那菜叶也有点奇怪,一根根都被摆得横平竖直,极其规整,每横着铺了九根,就要竖着压上九条,一丝不苟地像在编草席似的。

    这倒真不是什么小巧思,纯粹是另外三个人做的功夫菜着实慢了些,璃音无聊着就给菜叶摆弄起了造型,自娱自乐打发时间。

    慕璟明也够无聊的,居然真就戳着手指头,把那盘菜叶子横着竖着都数了一遍,抬头时眉梢也跟着抬起,眼角染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去问端菜上来的少女:“怎么竖着的少了一根?”

    璃音老实回答:“那根被我吃了。”

    她并不抗拒下厨做饭这种事,但如果她做的这个饭,自己却只能看不能吃,那她就有点不乐意了。

    说到底,她其实抗拒的是纯伺候人。

    所以为了消解心里的这点抗拒,她抢在把菜端给慕璟明之前,自己先吃了一口。

    少年闻言却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旋即勾唇笑道:“哦,今天没下毒呀。”

    璃音:“……?”

    合着还在把她当刺客呢?

    另外三个厨子却面面相觑,各自的脸上都写满了“完蛋,你尝了么,我没有啊,是不是要尝一口啊”的惶恐。

    感受到少女那想揍人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横了过来,慕璟明笑得越发粲然,他勾勾手,示意童墨过来,指尖在那盘诡异的炒青菜前点了一点,望向璃音的眼神直白而炽烈,道:“把她留下,叫其他人走吧。”

    童墨无言震撼地看了看那盘炒菜叶,又抬头看了看炒出这盘菜叶子的眼神晶亮的少女,再扭头看了看眼神比那少女还要晶亮的小侯爷,回想着早上梦游一般撞见的画面,摸了摸后脑,又茫然又恍然,最后还是茫然地向其他三位大厨一伸手,道:“诸位,跟我出府吧。”

    其中有个青年大为不服,才跟着童墨走出两步,就忍不住嘟囔着开口道:“小侯爷说是招厨试菜,结果一个菜也没尝,就把人定下了,这是什么道理?”

    另有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闻言嗤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能是什么道理,你没看见那小姑娘长得什么模样,那小侯爷看她的又是什么眼神?咱们要进的是厨房,卖的是手艺,人家要进的房,那和咱们开的可不是一个门,至于要卖的东西嘛,嘿嘿……”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那青年听了,眸色不忿地沉了沉,半晌,从鼻腔里甩出一个冷哼。

    落选的三人里还剩下一位穿着藕色粗布衣服的大娘,手里提着一根擀面杖,那是她今天带来做包子用的,大娘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随童墨走着。

    他们自以为压低了声音,但璃音五感通达,这难听至极的一字一句,都清晰无比地落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并不意外那些人会这么想,包括领着他们的童墨,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她抿了抿唇,听见这样的议论,心里终归是不大舒服。

    “回来。”

    大约是自幼习武的缘故,慕璟明喝出这两个字的声音分明不大,甚至嗓音沉冷到有些低哑,但偏如冷箭破空,直直地向外传去,把正走着的四人齐齐喝住了。

    三个落选的厨子都明显愣了一愣。

    童墨服侍这位小侯爷的时间长了,早习惯了他这恣意随心、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事作风,当即就把人领了回来,让他们都在桌前站定候着,自己则小步上前,向慕璟明恭声请示:“小侯爷?”

    慕璟明闲闲地把背脊靠在椅背上,手指轻点着桌面,没什么表情地用眼神扫过桌前站成一排的三人,最后侧过头,向璃音道:“你来告诉他们,他们每一个人落选的原因都是什么。”

    没想到慕璟明会把人再叫回来,璃音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那些难听的话了,但她确实很乐意为这几人指点一下。

    当下便面无表情地一指那锅鱼汤,向那矮胖的中年男人道:“你给鱼去腥的时候,是不是用了葱?”

    鱼不去腥怎么吃?男人刚要骂她不懂常识,嘴唇掀到一半,就见璃音用小匙舀了一勺浮着葱花的鱼汤出来,冷眼向他望了过来,打断道:“葱姜蒜芥不食,上一个厨子是怎么被赶出府的,你不知道么?”

    接着撇下勺子,又拾起桌上的银箸,拨了拨旁边盘里的一块腊肉,抬头看那青年,道:“腌渍菹醢不食,你这炒的是不是腊肉,还有这汤汁里,是不是用了炸的肉酱?”

    那青年隐在袖中的五指捏成了拳,一张脸憋得铁青,但也确实无话可说。

    小侯爷那张长长的忌口单子,早早地就和府里准备好的食材一起,发放到每个前来应征的厨子手里了,只是他们一个个自负手艺超绝,总有种“他不爱吃这个,只是因为还没尝过我做的这道菜”的自信,也带着点对手里这张著名的“纨绔找茬单”的不屑。

    方才在厨房做菜时,那两个男的还互相开玩笑地说起:“也是难为小侯爷编了这么多条出来,他自己都记不得写了些什么吧。”

    现在这两个男人受了璃音这一遭诘问,脸色都难看至极,嘴上虽不说话,但看向璃音的眼神里却仍带着满满的愤懑不甘。

    摆明了就还是觉得她这番话,还有小侯爷的那张单子,都是扯淡。

    璃音见了他们这副神色,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人嘛,总是不肯承认失败的原因就出在自己身上,总爱找各种理由,非要往别人身上推。

    璃音却是个全然相反的性子,她很少怨天尤人,若是在什么事上败了,她也不是没有怨,但怨的最多的永远是自己。

    比如上一世,她自己搞砸了就是搞砸了,她不怨鬼王,不怨玉横,错在自己身上,她没什么好推诿的。

    想到这,她看了眼一直沉默着的大娘,声音温和了一些:“大娘,你做的包子很好,我想它们一定很好吃,只是他好像不太喜欢这些直接拿在手里吃的东西。”

    这是她在瑶池宴上观察小七吃蟠桃的时候总结出来的。

    她伸手指一指闲靠在椅子上的那人,指责的意思明显:不是包子的错,都是这个人事多!

    慕璟明被她指得掀了掀眼皮,却全无被人指责的自觉,反而在椅子上靠得更舒服了,那眉眼都懒懒的,像某种毛茸茸的翻着肚皮晒足了太阳的小动物,一派餍足。

    “原来如此。”大娘稍晃了晃神,就很快接受了这个说辞,向璃音真心佩服地一笑,“姑娘真是心细如发。”

    说着微微上前一步,面上露出一些窘迫地道:“这包子小侯爷不吃,不若让老婆子带走吧。”

    她说话时,拿着擀面杖的左手不自然地在藕色棉袄上擦了擦,那袄子一看就穿得有年头了,被洗得发白,边上还有好几处破洞,冒芽一样向外吐着棉絮。

    慕璟明抬眸看她一眼,轻而无声地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大娘闻言一喜,忙谢过了小侯爷,就从怀里摸出个布兜来,上前来装包子。

    这样上等的肉馅,平时大概是吃不到的吧,璃音见大娘开心,就也弯了眉眼,来帮她装兜。

    慕璟明看两人装了会儿包子,又抬头,视线不经意向院门外望了过去,随即眼睫落下,半晌,他唇角自嘲般地动了动。

    他在期待什么。

    那个人不会来了。

    他有些意兴索然地起身,反手叩着骨节敲了敲桌面,向童墨道:“等会儿你送他们三个离府。”

    听童墨应了是,便抬步转身,准备要走。

    谁知就在他转身这一霎,那正满脸欢喜地往兜里装着大肉包子的大娘忽地眼神一凛,原本要抓向包子的右手方向疾转,摸向左手一直握着的那根擀面杖。

    只听唰的一声,起手处银光闪过,她手法和身法均是奇快,还不等众人看清她手中究竟握了个什么东西,就向前疾扑,向慕璟明毫无防备的背心刺去。

    但璃音可不是凡人,她就像看慢动作一样,眼睁睁看着大娘从擀面杖里抽出了一柄寒光森森的短剑,心里想的是:嘿,还真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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