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醒来时,归岚正盘着龙身,乖巧地在一边阖眼小憩。

    她睁着眼,视线安静地落在他身上,趁此刻神思清明,脑中各种思绪飞快掠过。

    她是昆仑山白玉雕就的身子,扛造得很,来时受了破军那样凶猛贯心的一剑,也不过就养了半个多月。与魔尊麾下阴兵在东海海面上的那一战之后,她受伤虽重,但也结结实实睡了两年,醒来那一刻,就该代表养得差不多了,实在没道理又困成如今这样。

    只有一种可能,有人不想让她醒。

    而这个人,除了归岚和那位一天到晚疯言疯语的云卿,她想不出第三个名字。

    会是云卿口中的那份“厚礼”么。

    他自然不会放过摇光,但也不会放过她,甚而眼下更叫云卿恨得牙痒痒,想要杀之而后快的人,恐怕是她才对吧。

    至于归岚……

    从盛夏到深冬,归岚已在海底陪她寻了小半年的落日神弓,再有两月,东海便要被他们游尽,神弓却依然不见影踪。

    难道神弓此时便已不在海底了?

    虽有来年春日里王都的那一场宴饮聚会兜底,但璃音还是想尽早掌握到神弓的下落。

    大概是蜀娘子那副虚虚实实的画像敲响了她心底警钟,她终归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把赌注完全放在那一场宴会之上。

    万一出了意外,神弓没有出现呢?万一那副宴饮图并不是完全的写实,终究带了虚构呢?万一那弓只是与落日神弓长得相像,是仿品,就如同神君的镇宅图像那样,只是人间摊贩上随处售卖的小玩意呢?

    带回落日神弓这个任务太过重要,重要到璃音绝不能容许这样的差错出现。

    她静静望着归岚,心想,会是归岚不想让她找到这把弓么?

    若真是这样,那条隐匿于世的魔龙便是归岚的这个猜想,便有九分是真了。

    许是感应到她无声的视线,归岚轻轻掀开了眼皮,看她醒了,立时龙身一晃,化为人形站去榻前,向她温和无害地笑开:“阿璃,睡饱了么,今日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璃音看着这样的他,多么希望方才的那个猜想不要是真的。

    但她从来就不是个赌徒,她必须万无一失。

    她心里很快便有了计较。

    她也向归岚笑,只是笑得没什么力气:“还是有点累,想歇一天。”

    归岚一怔,道:“睡醒了还累么?”

    随即俯身过来,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担忧:“可是哪处的旧伤复发了,我去给你寻些灵药灵草来。”

    说着便急急地化龙而去了。

    见他如此关切的模样,璃音一颗心却终于沉到了底。

    果然是他。

    只因这一次自己不是按着他心意犯困,所以他担心了。

    璃音默然片刻,解下腰间莹透玉琢的小人,单手叩诀,自灵台中极其小心地抽出一缕神识,团于掌心,附玉而上,再封了神息,叫旁的灵识无法探查。

    做完这些,她凝目瞧了会手中神姿英朗的玉郎君,除了顶上发带成了玉冠,其余便与她之前雕刻的那个芋郎君再无二致。

    只是这小小一处不同,却叫她不由得生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小玉人,只是此处人间里的慕小侯爷,不是天上那位神君。

    走过初来那段时日之后,她就很少再把慕璟明和摇光分割开来看待了。

    本来就是分割不开的两个人,是同一抹薄情桀骜、不屑俗尘的神魂,然而在这一眼中,却又莫名被这袖珍的发冠分割开了一瞬。

    她将玉郎君系回腰间,看归岚揣了一堆大补的灵药回来,忙前忙后地捣弄药材,端茶递水,问暖嘘寒,又守在榻前给她喂药,活像个殷勤侍疾、能载入孝史的大孝子。

    璃音心念一动,神识顺着心链悄无声息地探了探,果然探出他此刻满心的忧切惶急。

    魂链能让连结的两人神魂相通,魂令是单向的,感应却不是,只要她想,归岚的任何心绪便逃不过她眼底。

    可探出他这份无法作伪的关切后,璃音反而更不明白了,既是真心实意关心她,把她当做家人,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呢?

    家人之间,是允许这样的欺骗存在的么?

    先是趁她昏迷,偷偷给她种下魂链,又是私自按下她写给慕璟明的信件,现在呢,这一次又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好在她马上就会有答案了。

    *

    一连装了三日的病,璃音也真装得有些累了,估摸着差不多到了归岚要她下一次犯困的日子,便伸个懒腰,跳下冰床,拍拍大孝子归岚的肩膀,吩咐他可以开始今日的行程了。

    果然行不过两日,无边困意便再一次席卷而至。

    “归岚,好困……”

    璃音探手握住腰间的玉郎君,便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龙背上的少女很快便陷入了沉眠,少女腰间一枚人形玉坠却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青光,悄悄醒了过来。

    璃音是在玉身里待惯了的,人间凡玉虽比不上昆仑山上的仙玉,但权且寄居一阵,还是没什么没问题。

    她试着抬抬手,又踢踢腿,只觉行动处全无滞涩,畅快自如。

    想到自己此刻用的是神君的身形样貌,外人看来,便是个袖珍的神君模样。忽地玩心大起,将衣摆像裙摆那样提起,转个圈,劈个叉,又手捧了会儿腮,捏捏鼻子,揉揉脸,故意做些神君决计做不出的姿势来,越玩越觉乐不可支,又玩一会,便就忍不住眉眼一弯,笑了。

    而这时归岚也已将她带回了寒冰之上,璃音忙停下动作,屏气凝神,就直挺挺地扮作一个小小的玉人,留心观察归岚此后的动作。

    只见归岚化出人身,轻柔地放她躺下,便就静站在冰榻之前,望着她发呆。

    这便是每次她睡着后,归岚要做的事么?

    璃音总觉得不该是这么简单。

    于是再次将神识静悄悄附上心链,蹑手蹑脚,往归岚心底探去。

    这一探,却叫她微茫的这一抹神魂剧震,躁意狂涌,青玉雕出的小人霎时浑身泛出红光,竟被顺着魂链反震而来的无边戾气染作了一块血玉。

    幸而玉坠被少女的衣裙掩住大半,归岚又正自与心底躁动难抑的血戾之气做着搏斗,无暇顾念别事,才没叫他发现了去。

    没过多久,归岚低低发出一声闷哼,痛苦地一阖眼,再睁开时,原本清澈的瞳仁之下已洇开一抹浓艳血色。

    “爹……娘……”他缓缓俯身,去看少女安睡的侧脸,像是憋久了,眼泪决堤一般,终于一颗一颗无助地往下砸落,“孩儿不想变成那样,爹都办不到的事,孩儿怎么办得到,爹,你能不能告诉孩儿,孩儿该怎么办,如今阿璃来了,孩儿不想死,孩儿到底该怎么办……”

    恐惧、哀痛、绝望、不甘……汹涌的情绪沿着魂链,如海潮般向璃音涌来。

    原来他独自一人时,都是在承受这些吗?

    原来他迫她入睡,只是真的游得累了,压不住的躁戾翻涌上来,于是想要像这样停下来好好哭一场,想要一口喘息的时间吗?

    他原来是在害怕,害怕会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魔龙。

    而没有人比璃音更清楚,按归岚现在的状态,这一天也确实迟早会到来的。

    归岚和她,谁都逃不过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她仍感到有些奇怪。

    猰貐神尊是因吞食了遭到玉横污染的不死药,魔气入体,才失了神智,由神入魔的。

    而她也是因着常年与玉横相伴,魔气侵蚀,心魔渐生,最终神思迷乱,浑浑噩噩,闯下大祸。

    可以说他俩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都是拜玉横所赐。

    但归岚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份潜伏在他们体内的嗜血躁动,她与归岚,究竟是谁在影响着谁?

    归岚伏在她身边哭了很久,可眼泪并不能帮他褪去心底那份躁意,他慢吞吞直起身子,又盯了半晌少女安静的睡颜,最终闭了闭眼,轻声道:“阿璃,我出去一下。”

    便就转身化龙。

    而少女腰间仅有三寸的小小玉人奋力一跃,便无声无息地攀住巨龙一根长长的龙须,藏身其上,这样的小人于庞大的龙身而言,便像粘上了一粒虾米,巨龙自是毫无察觉,龙尾一甩,便带着躲在玉中的璃音,向深海疾游而去。

    璃音一直知道归岚在这海中藏着秘密,也知道他将这秘密藏得极深,现下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必定要游上好一会儿,自己也一定会被他带至某处极远极隐蔽的大海深处了。

    然而归岚几乎只游动了一息,便即停身。璃音荡秋千一般荡在他的龙须上,没想到只荡了两下,“秋千”便就停住不动了。

    他的秘密,一直以来竟就藏得离她这样近么?

    察觉到魂链另一端的戾意在飞速消退,璃音微微一愣。

    在有关“归岚便是魔龙”的这个设想中,她对于归岚痛苦万分也要瞒着她藏下的秘密,自然也做过许多相应的预设。譬如他会寻一处无人的海域彻底放纵、恣情猎杀,又譬如他为了隐蔽,干脆在海底某处豢养了一群可以供他肆意残虐、噬魂饮血的“猎物”。

    可眼下他还没开杀,情绪竟已平复了大半,难道他偷偷藏在此处的不是“猎物”,而是……药?

    璃音实在好奇,忙轻手轻脚地拨开龙须,正要向外张去,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是龙身盘绕着什么东西动了起来。璃音立马拽进手中龙须,唯恐坠了下去。

    而就在这一阵颠来晃去中,璃音偶一瞥眼,透过被海水漾得时拢时疏的这撮龙须,竟瞥见了一抹弯形的淡红。

    她几乎要惊叫出声。

    是落日神弓!

    神弓果然是被他藏起来了!

    弓身被冻在一块巨大的方形冰晶里面,那寒冰看似透明,但在它一层又一层的厚厚裹覆之下,也足以叫那烈焰般的赤红淡成一抹褪色般的浅脂,若不是璃音这半年来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脑中描摹着那神弓的形状,也绝不能一眼就将它认了出来。

    而她还来不及再反应什么,就感觉身子一滞又再一晃,她看见归岚赤红着眼,张开巨口,粗厚的龙舌迅猛探出,便要冲被他盘住身子那人的脑袋咬下。

    原来他刚才绕身盘附的是一个人,而璃音往下一看,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再顾不得隐藏身形,失声惊呼:“归岚!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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