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微凉的暮色里,云水溪淙淙跳动着流淌,沿溪一大片刚要抽芽或尚未抽芽的枯褐色大树静默耸立,像一只只挣扎着伸向天空的巨大而干枯的手掌。

    一个闪电般的青色身影在那些褐色手掌之间飞掠闪动,过快的速度在少女耳边卷起呼啸的风声。

    可璃音还是在恨自己太慢……太慢了!

    眼睛被风吹得涩痛,偏又有水雾不受控制地在往眼眶里涌。

    “宇”铃不在,她无法在超远距离下瞬往,只得闪跃奔行,她这样慢,却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说什么会好好珍惜他,护着他。

    结果呢,她替他得罪了太子,怎么还可以心大到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太大意了!

    他每晚酉时都会准时来要她报备,她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他今日缺席了!

    小七从不会对她缺席的。

    而且明明云卿向她警告过还要送摇光一份大礼,明明鬼火毽子的事还没查出眉目,她为什么就把这些都抛之脑后了!

    无尽的自责涌了上来,疾奔间好像有几颗温热的水珠自眼眶滚落去了颊上,璃音抬手狠狠在眼下擦过,那几颗没用的东西却已先一步被怒号的冷风卷去身后,散落在了暮色寒风之中。

    终于奔至云郊,可郊外空无一人,宴席早散了。

    璃音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溪岸,汹涌的魂力在体内翻涌,狂乱的心跳却渐渐平复下来。

    鬓发被风吹得胡乱贴在脸上,她在冷风中静立着,想着小七几个时辰前在这里给自己整理鬓发的模样,轻轻抬起手,将被自己跑得乱糟糟的发丝理了理。

    然后便冷静地掠向了武宁侯府。

    熬过最初的那一阵慌乱,她便平静了下来。

    慌什么,即便真有设想中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她身上也还藏留着最后一张底牌。

    再加上那次给小七打上魂印之后,似乎意外将他的神格封印松动了些,神力虽依然使不出来,破军却能收入他体内,由他自如驱策了。

    这让她的底牌愈发稳固。

    这么想着,抵达武宁侯府的时候,璃音的心绪已经完全宁定下来。

    直奔慕璟明的小院,人不出所料不在这里,璃音脚下没停,嘴上也来不及解释,一把拎起童墨,无视掉他扑腾的手脚和咋咋呼呼的惊呼声,直直把他拎入了慕璟明房中。

    这还是她自东海回来王都后,第一次进来慕璟明的房间。

    而她一进来,就愣住了。

    所有那些从她房间里消失的东西:妆镜、桌椅、她穿过的衣物、还有她只用过一次的妆奁……都安安静静地,和他的东西一起被摆放在这里。

    而她身前的一张小桌上,摆满了许许多多成对的玉雕小人,璃音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提在童墨后领的指骨不自觉卸力松了开来。

    她离开的三年里,他雕了几百个他和她。

    被他摆在最前面的一对,胸口还斜斜系着昏礼时才会佩戴的礼花。

    他把她雕刻得很漂亮。

    “少夫人?”童墨这时才终于看清了身边这位风一样闯进宅院,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掳走了的“贼人”的脸,他松一口气,惊魂甫定地拍着胸脯,“少夫人若是有急事吩咐,来院中喊一声便是,您这么样,真个差点把人吓死。”

    “少夫人……”

    璃音轻喃着这个称呼,脑中一时有好几道声音同时闪过。

    ——“外伤都好了,只是内伤难愈,牵动了也只能静养,一会少夫人多陪着些,过了这阵痛,今日便算好了。”

    ——“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走正门。”

    ——“除了阿璃,我不会和任何人成亲。”

    ——“还有更离经叛道的呢,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侄媳妇,你最懂心悦自己的夫君时是什么样心思的,快与我说说,你心悦璟明,可会催着他去纳妾么?”

    她就是这府中的少夫人,一直以来有过那么那么多的提示,可她竟一次也没有听懂。

    璃音将系着礼花的那对玉雕小人拿在了手里,向童墨抬起微微潮湿的眸子:“他呢,散宴后没同你一起回来么?”

    “太子殿下说今日见了众人射箭,实在手痒,司弓矢又在开春时制了一批新弓过去,还未试过,就邀小侯爷同乘入宫,说是帮着试弓和加练骑射去了。”童墨说着扭头去看铜漏,“不过宫中留人一般不会过酉,小侯爷今日是回得晚了些……”

    话音未落,童墨眸底青光一闪,便就着这个姿势僵住了身子,仿佛一座人肉雕像般一动不动了。

    挥手打出一道魂力将门重重关上,璃音丢下一个结界,闪身与僵停住魂躯的童墨正面相对:“抱歉,童墨,我需要借用一下你今日的记忆。”

    眼中剔透的赤红光芒牵引着童墨眸底的青光流转烁动,璃音缓抬起手,指尖随她动作,不断向空中浮动出青红交映的萤火虫般的光点,随后啪的一声,掌心在胸前交握相合,少女修长的十指在胸前缓慢而有力地翻缠成印。

    “打扰了。”

    说罢,璃音掌中眼底的红芒一齐暴涨,一缕神识便如箭一般射入了童墨的识海之中。

    云水溪畔,春风刚好,透过童墨候在马车前的眼睛,璃音看到一位华服少年叫住了欲要登车的慕璟明。

    璃音记得他,是在宴上赢走了太子玉扳指的那位,是司弓矢家的小公子。他似乎对自己今日送给慕璟明的那把弓很感兴趣,想要借去一观。

    落日已被她收回体内,慕璟明自然回绝了。

    那位小公子对此似是颇有不满,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

    这时照雪走了过来,说是太子对两位都有请,慕璟明回身嘱咐了童墨自行回家,便与那二人一起,渐渐在童墨的视线中走远了。

    璃音钻入童墨识海的那一缕神识忙跟着一个跳跃,便顺着彼时记忆交汇的那一个点,飞快地跃入了照雪的识海之中。

    视线中风景人物变换,璃音这时看到的已变作了彼时照雪眼中的世界。

    太子噙着一抹假笑来邀慕璟明和司弓矢家的小公子同乘,慕璟明平静地与太子对望一眼,便跟他上了车。

    照雪留在外面驾车,车帘放下,车厢里的情形便再看不见,眼前只剩下一个棕褐发亮的马屁股。璃音正打算跳入司弓矢家那位小公子的识海之中,却见视线中照雪的手上执了一根淡褐色的短硬马鞭,口中轻喝一声,往那保养得油光水亮的马屁股上一抽,稳稳地驾起车来。

    璃音赤寒的瞳孔骤缩,眼中红芒疯涨,一张脸陡然冷至冰点。

    是阎王扣。

    照雪手中的“马鞭”,是阎王扣。

    最坏的那个设想得到了证实,璃音却反而愈加冷静下来。

    照雪究竟是什么人,阎王扣又为何会在照雪手上,这些她都已无意去探究。

    她现在唯一在乎的,只有小七,她要知道小七现下如何了。归位也好,神魂消散也好,他都没有资格不等她去,不得到她的首肯,就独自奔向那个结局。

    璃音轻轻阖了阖眼,那一小缕神识箭矢般跃至司弓矢家小公子的识海之中,疾速游走起来。

    几个时辰漫长记忆的画面被压缩至一条宽扁的长卷上,如一页长画,供少女一眼便即阅尽。

    而璃音看了这一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地弹开双目,瞳孔里无尽猩红的风暴席卷,滔天怒意在她压抑不住起伏的胸膛间滚滚狂涌上来。

    遥远的云层之上一声龙啸嘹亮,她携着一身阴冷寒霜沉默着闪身跃上巨龙宽阔的后背。

    在那幅记忆长画最后的画面里,男人被可剥魂夺魄的阎王扣死死缚住腕骨,囚捆于一根巨大的“箭靶”之上,粗粝的绳索把他腕间的肌肤磨成一片糜烂的殷红。

    各类长短不一的冰铁箭矢以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角度贯穿过他的肩胛,又牢牢钉入他身后那个巨大的早已被血浸透的箭靶之中。

    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试弓”。

    他们在拿她的小七试弓!

    手中巨弓被她举起的同时腾地燃起熊熊赤焰,她单臂缓掣,手背上的青色筋脉和眼底的猩红一齐狂怒地跳动着。

    那个叫她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的画面偏偏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清晰无比地闪现。

    他被血染得殷红的唇和那半边躯体。

    他被冷汗浸湿,凌乱贴在颊边的碎发。

    他虽极少喊痛,但却最爱和她撒娇的,每次吃痛,那双眸子都一定会泛着亮亮的水光,撩拨地看她,告诉她把他弄痛了。

    而现在,他那张脸仿佛完全反馈不出痛意似的,始终平静地抬着他那一双冷而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所有折磨他的人。

    一定是破军收在他体内,一起被阎王扣锁住了灵魄,所以才传不出,也回应不了她的消息。所以他才没办法告诉她,他们把他弄痛了的。

    鲜红的血自他身体各个地方不停滴滴答答往下落着。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颜色都在璃音五感中消失了,只剩下了那仿佛无止尽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和满目的刺红。

    潜伏在司弓矢家小公子体内的那一小缕神识倏地察觉到什么,璃音眸中寒光爆射,在此刻那位小公子再一次举弓对准慕璟明的时候,她亦对准东宫,猛地拉了满弦。

    无边魂力凝结而成的巨大赤红魂箭之中,隐隐翻腾出墨一般的浓黑。

    她应该要杀了他们的吧?

    她应该要杀了他们的。

    所有胆敢欺负折磨小七的人,他们都该去死。

    都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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