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露冷,秋气肃金。

    今年是乡试年,到了八月,科场便照例热闹起来了。

    初八这日要迎考生进场,于是在五更天时,贡院门前便轰隆隆放起了大炮,一连放了九个。

    职事官们个个穿戴齐整,在公堂里摆出香案,焚香祭拜,叩请关公文昌巡场主试,又插好红黑二旗,口中喊着“恩鬼进,怨鬼进”,烧了纸钱,分请了恩怨二鬼进场,这才算是布置停妥,能迎考生进场了。

    廉秀才在场外抱着考蓝,头上裹一顶平平整整的方巾,穿了身簇新的绸布衫子,红光满面,下垂眼眯眯地笑着,神采奕奕地等着点名入场,倒有点像是文曲星动,今番必要高中的模样。

    年初他画了本《楚燕偷春》,却不想画一作完,那偷情的淫/妇便按着他画中的结局死了,这下踩中了个大噱头,叫这册小书在整个望州结结实实大卖了一把。

    赚足了银子,又笔惩了淫/妇,实是心头诸事通畅,老秀才活到五十多岁,始觉人生大运终于轮转到了他头上。

    现今坐在考场中,那卷子答起来更是笔走如飞,全无滞涩。廉秀才越写越兴奋,笔下那文章写到结语,已是写到周身万物不见,唯见手中一支笔飞墨来去。他满脸热汗,眼□□光,干枯的两条瘦腿都亢奋到在桌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颤,仿若跌入了某种无人无物、唯文思畅涌的状元之境。

    待最后一笔收束,恍恍惚惚竟听得耳边锣鼓喧天的报喜声响,又仿佛看到自己的名字已是挂在那榜上头一名,高高地中了。

    神思颤奋间,正做着状元美梦的廉秀才呵呵痴笑着一抬头,竟猛地瞧见一个身穿蝶黄纱裙的女子正端坐在他案头,一双水眸秋波漾漾,就眨也不眨地将他望着。

    见他抬首,那黄衫女子便冲他盈盈一笑,秀口微张,吐字端雅:“廉先生,可还认得我?”

    这一笑,直把廉秀才三魂七魄都笑没了一半,屁股一个哆嗦,没坐稳,整个人便望后一跌,跌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你……你……你不是已经……”

    廉秀才跌坐在小小的考间里,颤着一根指头指着那黄衫女子,满面的红光都变作了惊恐,嘴里“你”了半天,忽地一阵眼神涣散,全身失力般往地上一瘫,只剩下一张嘴唇蠕蠕地道:“怨鬼……是怨鬼进来了……”

    “不,不……”说着忽又一阵清醒,挣扎着半坐起身,疯狂摇起头来:“楚雁儿,你这怨鬼找错地方了,是那帮狱卒杀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去县衙找杀你的人报仇,与我有什么相干!”

    说罢猛地爬起身来,欲向外冲,却迎身撞上一面流转着淡淡蓝白色寒光的光屏,又给狠狠弹了回来。于是惊叫一声,又转过身去,竟如一只壁虎一般,张开四肢,疯狂扒爬那考间的隔墙,像是这样就能从墙顶爬跃出去似的。

    “先生不必如此惊慌,您先前拿走了我家的一样东西,我不过是来向先生讨回。”楚雁儿仍是端坐,头发丝也没乱了一根,一开口,也仍是斯斯文文。

    然而廉秀才一听这话,扒拉那墙的手脚都快扒出了残影,显是更惊慌了,尖声叫道:“不是我!不干我事,你们家里关起门来的恩怨,都不干我的事!难道是我逼着你去和那小厮淫/乱,那都是你自己淫性太盛,才遭的报应!”

    本来瞧着眼前这五旬老头惊叫扒墙的丑态,楚雁儿都觉得有些虐待老人了。其实按她本来的意思,是不必等这廉秀才进考场,要拿了东西直接走人的。偏那位神君另有主意,说定要等这人答完卷子上最后一个字,才许自己显影。

    如今听了他这一番话,又想到他将自己与陆郎当作丑角画的那些小书,心头恼意正要升起,但又看他这扒墙惊叫的丑态,便不禁掩了嘴,噗嗤一笑,笑出了胸间好大一口闷气,顿觉一阵身心舒畅。

    又低头看那考案,砚里的墨早被廉秀才自己撞得翻了,翻在洋洋洒洒写得花团锦簇的一篇文章上,把那最须整洁干净的考卷给彻底污成了黑黑糊糊的一团皱纸。

    楚雁儿见状,摇头叹息一声,引得廉秀才一个回头,便也瞧清了案上的情形,顿时惨嚎一声,墙也不爬了,竟是直接两眼一翻,双腿一蹬,便扑通一声,晕去了地上。

    倒把楚雁儿吓了一跳,忙转头向身后那位蓝袍束发的神君道:“他不会就这样被我给吓死了吧?”

    “不会。”摇光往格子间里瞥了一眼,淡淡地道:“死不了。”

    楚雁儿这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陆郎说过,修出肉身前,她都不可犯下杀戒的。

    这时只听不远处一声喘着气的急问:“雁儿,东西可拿着了?”

    楚雁儿往后一望,果见文昌正一手扶着高高大大的官帽,急急忙忙向这边跑来。

    差点忘了正事。

    于是她忙将考案上廉秀才方才答卷的那一支笔拿起,高举了向跑来的文昌晃了晃,笑道:“陆郎,拿着了,就在这儿呢。”

    文昌一见了那笔,便长长舒一口气,忙宝贝似的接过,拢去袖中藏好了。

    又见了那污了满面的卷子,和晕倒在地的廉秀才,不禁啧一声,道:“偷了文昌笔又如何,难道还真能叫你偷去了功名。”

    转头拍拍摇光的肩,又啧啧两声,道:“故意等他把美梦做到极致,才给他一榔头敲醒,你小子什么时候也有这种焉坏焉坏的心思了。”

    楚雁儿站起身来,瞧着廉秀才满身狼狈,功名尽毁,道:“不过多亏了神君,这一口气是出得爽。”

    “只是觉得如果是她,一定会这么做的。”摇光说着收了结界,说话时,视线像是瞧在某处遥远的虚空里。

    文昌一面看着考间里冲进来三个号兵,搭手搭脚地都来搬廉秀才,一面道:“她这都去了多久了,还没回来?”

    其实这话文昌问得有些忐忑。

    按理说,虽是去了九百年前的遥远时空,但无论在那边过去多少年,只要回来时掐对了年月时辰降落,那么对于这边时空里的人而言,不过转瞬便可再相见了。

    可这都入秋了,那位小仙子已去了三个多月,竟还未归来,别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会回来的。”

    摇光沉黑着一双眸,掸灰一样掸走文昌拍在他肩上的爪子。

    忽然腰间乾坤袋中碧光一闪,一只白玉葫芦倏地冲了出来,在空中舞了一圈,似是兴奋异常,随即又顿了一顿,又像是有些生气,最后葫芦嘴往紫宫的方向一转,便嗖地一下,如离弦的箭一般,向着九重天上直射而去了。

    摇光猛地抬头,眸中清光闪动:“回来了。”

    文昌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眼前的人便已没了身影。

    见状连连摇头:“你瞧瞧这人,走时招呼也不打一个,没礼貌。”

    一旁的楚雁儿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凉凉瞥一眼文昌,道:“没礼貌,也比只会念‘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强些。”

    文昌噎了一下,没想到好友没损到,反把自己的旧账给勾了出来,忙给楚雁儿又是揉肩膀,又是好言软语地哄道:“好雁儿,这事不是说再不提了。”

    楚雁儿看那廉秀才被人直挺挺抬了出去,心里其实畅快,又被他勾动那时两人在一起的诸多不易,早没气了,于是笑着推了文昌一把:“今日全天下多少场子都等着你监考呢,也好在这里躲懒,还不快去。”

    “一起去。”文昌笑着拉过楚雁儿的手,银光闪过,两人的身影便也消失在原地了。

    *

    九重天上,紫府清宫,像是凡间的热闹永远照不进的一处所在。

    遥遥见了月桂树下那道身影,摇光追至自己殿中小院的身形僵停一瞬,指骨攥拢,便又快步行了上去。

    少女安静地躺在树下,衣裙被红到刺目的血染透,已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似是精心挽过的发髻散了一半,发丝沾着血浆,胡乱黏在她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颊上。

    剧烈的头痛瞬袭而至,神识里某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灼过般发烫,摇光缓俯下身,轻轻将少女脸上的那些发丝拨开。

    可血早糊了满脸,根本瞧不出个模样。

    他静静看她半晌,终于喉结微动,一开口时,嗓音是被砂纸磨过般的涩哑。

    “阿璃。”他轻轻唤她。

    可是没有回应。

    那双总如琉璃珠般清透好看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像一具死透了的尸体,她的胸膛没有起伏,没有呼吸,只有一个彻底贯穿了心脏的血洞,和襟前一大片早已干涸的血渍。

    净体咒挥过,满身血污尽去,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清丽的小脸。

    玉横在上方闪烁着柔和的青光,不多一会,少女胸口的那一个血洞便已愈合如初。

    可在这之后,无论再等多久,摇光始终都没有听到那胸腔中第一声恢复的心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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