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八月,凉风萧肃。

    伏龙山巅,不还寨内,艳丽的美人蕉开了满院,铺了一地火红,却都围簇在一排堆放得整整齐齐的棺木周边,秋风一吹,瑟瑟地摇响起来,便叫那遍地的红花霎时都艳得悚然,丽得诡异了。

    满院单调的风吹叶动声中,突然,有细微的“嗒”的一声。

    一只骷髅森森的冷白骨爪,穿过红花丛丛,寻着院中最边上那口最是上好的红木棺材,停住,然后轻轻地搭了上去。

    一指搭上,其余四指立马跟着一叩一抬,狠狠一掀,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结实的棺材板就被那骨爪给掀了个彻底。

    棺木内露出一具干净完整的白骨,指搭腹骨,躺姿安详,正安安静静,端睡其中,脆弱的颈椎骨却猛地被一只探进棺内的骨爪攫住。

    接着,整个骨架都被掐着脖子拽起,眼看就要被不知哪里来的野骨丢出自己的棺舍,便在此时,一团墨线如一尾墨色小鱼,自空中飞速游曳而来。

    啪嗒——

    像是一团浓墨被甩溅在了头盖骨上,墨线绕骨,灵魄自生。

    棺内的白骨立时喀哒哒一阵响动,柔软的血肉自静静搭在腹上的指尖覆上,寸寸裸露的骨节登时化作一个女子布着薄茧的纤长素手,一把抬起,反握住了掐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只森然骨爪。

    “又来!”

    墨线缠覆下,棺中白骨眨眼间便成了个红衫俏丽的女子,她与那不速之骨互相掐着脖子,愁眉苦脸大叫一声,便挣扎着自棺木中跳起身来。

    谁知她一出棺材,那白骨便立刻松了手,原地雀跃着小跳一下,便对着那棺材一跃而入,十分泰然且安详地躺好了。

    那红衣女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棺中白骨怒道:“什么毛病,给你打了副好的棺材你不要,就非要来抢别人的睡,两个月了,天天搅得人不得安生!”

    忽闻得身后男子的一声清喝:“山桃姑娘,小心避让!”

    山桃熟练地将身子一偏,厚厚一沓黄符纸立马从她身侧飞袭而过,落入棺中,劈头盖脸就贴了那强行霸占他人棺木的白骨满身。

    虞宛言催动符咒,棺中白骨周身登时腾起黑雾,跳将起来,似也发了怒,就开始抡起胳膊,狂砸那口红木棺材。

    它骨架纤巧,力道却猛,只听得砰砰砰砰,尘土簌簌扬起,厚实的红木棺没几下便被锤烂了大半。

    山桃“哎呀”一声,气得从腰间抽出一根火钳:“我的床!”

    虞宛言单手掐诀,用力催动着白骨身上那些符咒,符文闪动,却只激得那白骨间黑气暴涨,砍砸起来愈发勇猛了。

    虞宛言掉下一滴冷汗,急转头向身侧连烧了两道请神令的虞宛初道:“阿姐,我快撑不住了,神君给你回信没有?”

    话音甫落,冷蓝寒芒骤至,无边剑意袭来。

    一张星罗棋布似的大网向着那凶猛白骨兜头罩下!

    凌厉的剑气太盛,竟是要削魂夺魄的架势,虞宛初不由出声惊喊:“神君!别伤了它!”

    而在这迫人的剑光之下,腾腾的黑气被压住溃散,纤薄的骨架中,丝丝金色的脉络伴着一小抹淡青的光晕,渐渐显露了出来。

    蓝光顿止。

    下一刻,无边剑意化作万千清辉消散。

    破军一撤,那黑烟便又腾绕上来,方才安静了一息的白骨立马一个转身,便又继续打砸起了身旁的棺木,砰砰砰砰,木屑狂舞,不多一会,就把剩下的一半棺材也给砸了个粉碎。

    山桃:“……”

    山桃捏了捏火钳,扭过头来,一脸悲愤:“仙长,我真的不能打它么?”

    虞宛言瞥一眼身形顿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那白骨的摇光,默默向山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

    “神君适才应该也看到了。”虞宛初忙上前一步,也望着那白骨道:“金色圣光护体,这是一副圣女骨。”

    所谓圣人之骨,便是有人在世时积下了大功德,神魂入圣飞升后,遗留在人间的骸骨。

    虞宛初侧头看向摇光,在轰隆隆一片砸木声中,缓缓地道:“我前月在皇城时,曾听闻城中有一座圣女祠,是前朝留下的,至今仍有香火。那里所供奉的圣女,神君可知是谁?”

    摇光只盯着那副白骨,头也没转一下,其实不必虞宛初这些提示,他也已将它认出来了:“是她。”

    是阿璃。

    这是阿璃的骨头。

    巨大的星罗棋布剑阵,在打砸不休的白骨头顶轻轻旋转,没了迫人的凌厉,只剩下银蓝色的星辉安静流转,竟像是在白日里给它撑着一片浅静星空。

    “骸骨苏醒,必是有魂上身。身上有大功德的圣人之骨,有圣光护体,普通阴鬼是上不了身的,所以这魂魄必与原主息息相关。”

    虞宛初看一眼前方那具抡着胳膊,狂猛无比,已准备开砸第二副棺木的白骨,顿了顿,口中续道:“不过这具骨头里的魂魄……”

    摇光双眼一眯:“不全是她。”

    说着,便就在那白骨一把掀翻了第二块棺材板,要去拽出里面安睡的骨头时,自乾坤袋中掏出一只青铜铃铛,猛力一抛,向着那圣女骨抛掷而去。

    叮铃——

    引魂铃青光大涨,清脆的铃声在秋日凉风中响过,只一声,便在那占据了圣女骨的层层暴戾黑雾中,唤起了一团微弱的淡青色光晕。

    随着那团青光在头骨间莹莹亮起,白骨身形一顿,毁棺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似有些茫然,迟缓地转过身来,然后抬起五根白乎乎的骨头爪子,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看了半晌,把头一歪,似是十分困惑自己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收了骨掌,微一抬头,视线在身前几人身上一扫,便直直落去了摇光身上。

    作为一具白骨,其实它已并不拥有所谓的视线了,有的只是头骨上两团黑糊糊的大洞而已。

    但摇光就是能感觉到,它向自己望了过来,没来由地,他甚至能感觉到它轻盈的欢喜。

    它发不出声音,但上下颌骨一动,摇光却仿佛在神魂深处,听到了少女欢欣含笑、清灵悦耳的一声:“小七。”

    自她离开那一刻,便长久沉寂了下去的心跳,在这一刻被猛地勾起,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神识中某个地方又酥又痛地发着烫,摇光凝眸望着那团微弱的青光,低低地在心底应了她一声:“阿璃。”

    太过亲近的称呼,可惜他们从未有过亲近到可以容他如此唤她的时刻。

    只有在她看不见、听不见的那些暗处,他才这样唤过她的名字。

    神识中隐秘的相唤,那白骨却仿佛亦能听见,一个抬步便要向他奔来。

    不料那青光实在太过微弱,腿骨尚未奔出一步,便被重新涌上来的黑雾狠狠压了下去,白骨步子一顿,黑气从七窍汩汩冒出,一个转身,便又再次砰砰砰砰,掀起别人的棺材板来。

    知道这会子抢棺打砸的不是夏姑娘,山桃愤愤举起火钳,指着那团诡异的黑雾,没好气地道:“这黑不溜秋的一团到底什么来路,怎么它专爱抢别人的房子,还霸占了夏仙子的遗骨,真是好不要脸。”

    叮铃——

    引魂铃再次被摇响,黑烟溃逃着淡下,但在金色丝络的守护下,却并不向骨外散溢,微弱的一小团淡青色神识亮起,但也依然只能维持短短的一息,便再次被卷土重来的黑气笼了进去。

    “若我们猜想得不错,这该是夏姑娘飞升前,遗下的凡身骸骨。”虞宛初见此情状,忧心忡忡地道:“一躯一灵,恐怕如今这副躯体里挤了不止一个灵魄了,过不了多久,彼此之间就要开始互相吞食,以夺‘屋舍’主权,到那时……”

    山桃一听,急得接口道:“夏仙子的神识现在这样微弱,这要怎么争得过那团黑糊糊的东西啊!”

    “不是她的神识微弱,是此处她的神识并不完整。”虞宛言透过符纸,蹙眉感受着黑雾包裹下的那团青光,“这里,应当只是存了她的一缕神魂残片。”

    想是从九百年前回来的路上,有一片神魂迷了路,气息相引,被自己的凡身骸骨所攫去,不料这骨头已被不知哪来的游魂登堂入室着霸占,便把璃音这一缕残碎的神魂困在其中了。

    神魂遗失了一片在此,故而天宫里的那副躯壳才迟迟没有心跳。

    想到此处,摇光心下稍安。

    山桃却愈发急了起来:“若是这样,那夏仙子的神魂只得一缕,岂不是更打不过那团黑气了。”忙转头向身边沉默的三人道:“各位仙长,你们快想个法儿,把那团黑气赶走,将夏仙子的神魂救出来呀!”

    “圣女骨有圣光护体,那抹游魂不知如何附身上去的,但一旦附上了,旁人从外面便再杀它不死,也驱赶不走了。”虞宛初为难地摇了摇头,“至于夏姑娘的残魂也是一样,我们是取不出来的。”

    山桃怔怔望着那正四处嚣张打砸的白骨,沉默片刻后,喃喃地道:“也就是说,现在能杀死那团黑气的,就只有同在圣女骨内的夏仙子自己那点残魂了?”

    虞宛初在一旁点头:“是。”

    顿了顿,又道:“那游魂,我们虽杀不了它,但在它们开始互相吞食的时候,帮忙镇压一下,或许还是有办法。”

    “很难。”这下轮到虞宛言摇头了:“神魂互噬时,两抹神魂交缠在一处,神器都难分清谁是谁,若以神器法术镇压,必然会两个一起被镇压,很难只压住其中一个。”

    情知弟弟说得不错,虞宛初抿了抿唇,眼前白骨行为怪异、像是已完全丧失了神智,她眉头微拢,用指腹画着圈摩挲了下手中剑柄,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把剑柄一握,说道:“有办法的。”

    深吸一口气,续道:“要镇压骨内游魂,可以无需什么神器,只需拿到骸骨原主生前长期贴身带的一样东西,比如荷包、香囊、长命锁……”

    “阿姐!”虞宛言意识到什么,猛地打断虞宛初的话,看向姐姐的目光里,竟是沉郁一片。

    山桃没有在意虞宛言的打岔,起先听虞宛初说有办法,便高兴了一下,可听到这里,又愁起脸来:“距离夏仙子飞升,也好些时候了吧,仙长说的那些东西,还能找到吗?”

    一座坟墓,要完好地保存上百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如今这骨头都逃出来了,那些个当年一起埋入的陪葬,恐怕也早被人挖得差不多了吧。

    虞宛初亦没有理会弟弟的视线,只转头向山桃说道:“若说是带去坟墓里的那些,活气早散了,找到也是无用。”

    “啊,可是那种生气尚存的东西,现在还怎么可能找得到……”山桃一时有些困惑。

    虞宛初笑道:“能找到的,只要……”

    “阿姐!”虞宛言一把扯过虞宛初,一双朔雪般寒郁的眸子盯了过去,“别说了……”

    尾音渐颤,已几近恳求。

    “没事,阿言,我知道分寸。”虞宛初轻拍了拍弟弟的背脊,“你也很想帮她,不是吗?”

    虞宛言抬眸看一眼前方作乱的白骨,把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说话了。

    安抚过后,虞宛初便抬手掐出一个指诀,只听腰间佩剑铮然一声,凌空而起。她指尖微动,剑柄竟如机括一般活动起来,变作一个个小小的金属块,上下左右不断移动着方位,最后停下时,露出了最中间方方正正的一方小格。

    “按圣女祠中碑文记载,夏姑娘在这凡间生活,该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虞宛初从那小格里拿出一块像是残镜的碎片,将它举在手中,视线自眼前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平静地道:“我们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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