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男是女,在没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之前,这是没法确切知道的。

    当然,民间有不少“偏方”,比方说看孕妇怀着时爱吃什么,或看她肚子是圆是尖;懂点卜算的,也可请人占卦;更有甚者,会偷偷服食“转胎丸”之类的东西,以确保自己一举得男。

    但还是那句话,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不管用了再多偏门的法子,在没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之前,都是说不得准的。

    可璃音方才在介绍倩夫人时,说的却是:“她尚在孕中时,不慎在阿娘院中落水,与腹中的儿子一块没了。”

    尚在腹中,就说是儿子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摇光的目光一一扫过院中众人,不出所料,不止夏侯铮,整个小院无一人答话,所有人都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盛夏的清晨里,只剩下蝉鸣仍在鼓噪。

    摇光视线回收,又淡淡落回了夏侯铮的脸上。

    夏侯铮被他瞧得面色微沉。

    这个眼神……

    这个女婿,早上过来奉茶时,分明待自己直如亲父一般,满身恭敬,乖顺有礼。

    而现在,他再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熟悉,带着疏离的礼节,淡漠的质询,和一点点,半遮半露、就是要他发觉的警惕。

    正是这些年来,阿横看向自己时,总会出现的眼神。

    多年官场识人的敏锐,让他立刻意识到,他和自己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然结成了同一个阵营。

    而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则完全取决于女儿的态度。

    而璃音呢,只是有些怔忡地看着自己的阿爹,没有心思去留意摇光的眼神。

    院中所有沉寂的人中,大概只有她是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年倩夫人怀胎时,她只有六岁,还太小,这些传宗接代的大事她不懂,只是懵懂地听大人们说着,说她死了一个未能出生的弟弟。

    而那个弟弟,本是阿爹的希望,全府的希望。

    可弟弟死了,阿爹好伤心好伤心,伤心到和阿娘吵架,伤心到自己对阿爹撒娇,说自己也可以是阿爹的希望,阿爹也只是沉默,再不来抱她了。

    自那之后,她就开始变得古怪,要强,学什么都爱暗自较劲,非要压别人一头。

    她变得爱听别人夸她聪明、漂亮,也确实总有人这么夸她。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不管多少人夸她,阿爹听着也会笑,但他的眼神,总还是透着一股追怀的遗憾和落寞。

    她知道,那是阿爹又想起弟弟了。

    是自己还不够好吗?

    她究竟输在了哪儿?

    起先,璃音以为是因为爹爹爱倩夫人胜过阿娘,爱屋及乌,所以才会爱弟弟胜过自己。

    可后来随着长大,她也渐渐看明白了一些事。

    阿爹爱的也不是倩夫人,甚至她可以肯定,阿爹这辈子,只爱过阿娘一个女人。他渴望弟弟,只因为弟弟是他要传的宗、接的代,没有弟弟,夏侯家这一支的香火便断了。

    而自己,只是一个早晚会要嫁出去的女儿罢了。

    所以,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论她最后长成了怎样出色的大人,在阿爹心里,都是些无谓的事,她是女儿,就注定永远比不上那个甚至没能出生的弟弟。

    不过,当年他们是如何默认,死掉的一定是个“弟弟”,而不是“妹妹”的,六岁的她没那个知识去怀疑,而十六岁的她,早把这当作事实接受了十年,不会再想到要去怀疑了。

    直到今日,自己那便宜夫君问起,才如一记闷雷劈入脑中。

    璃音低笑一声,在满院寂静中,像是唯一一个拥有正常好奇心的人一般开了口:“是啊,阿爹,你们那时是怎么知道,那女人肚子里怀着的,一定是弟弟,而不是妹妹的?”

    夏侯铮被问得眸光微烁,这事显然是有文章在内,但其中内情不便宣扬,他看着自己似乎一脸天真发着问的女儿,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杨夫人忽然忆起什么,看了眼躺在门板上的丁四,又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像是抓住了什么,不确定地道:“丁四……当年一起入山的,是不是就是他们三个?”

    三个人,入山?

    这倒是个新信息。

    璃音想了想,三个人不用说,必然是指十年里陆续溺死在水缸里的三个死者,于是她看着阿爹明显怔忡起来的神色,追问道:“什么山?”

    夏侯铮却只是和杨夫人一阵面面相觑,均是不语。

    “杻阳山。”

    摇光向着院内一处虚空掀了掀眸,一面漫不经心地起身,一面淡声替他们答了出来。

    杨夫人大惊:“你……你是怎么……”

    “传闻杻阳山上有兽鹿蜀,佩之宜子孙。”摇光慢悠悠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夏侯铮的脸上,“所以你当年派人进山,为倩夫人猎来了鹿蜀,确保她能怀上男胎,是么?”

    这语气,看似问询,实则却只是一句平淡的叙述。

    尸体手指上的弓茧,满院的缄默,夫人口中支支吾吾的“入山”,还有……

    水缸后,一直怯怯窥视着院中动静的那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

    一双凡人看不到的眼睛。

    正是因为看不到,又因为死者皆是口中塞鼓,溺水而亡,孩子的玩具,水,这两个要素重叠,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才会一直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杀人的,一定是那位落了水的倩夫人。

    直至今日,三个当年参与捕杀鹿蜀的家仆全部死亡,他们才终于发现,这一切命案的起因,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杻阳山中的鹿蜀一族,可说是“转胎丸”的始祖,若能得其皮毛,啖其血肉,便可得男。

    可几百年前,传说鹿蜀族中出了位大仙,自此要再猎得鹿蜀,就不再那么容易了。

    高祖皇帝最是敬畏神明,便给出了明令,对于鹿蜀一族,只可供奉,不可猎杀。

    可即便下了禁令,几百年来,暗地里偷偷进山猎鹿的仍是不少。

    事关香火延续的大事,说出去都能理解,便是真捅到皇帝面前,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惩即过,还真会因吃了一只鹿蜀这种事砍了谁的脑袋不成。

    所以十年前,快被多年无子折磨出心魔的夏侯铮,便也暗地里点了三个会打猎功夫的家仆,掩人耳目,一路偷偷摸进了杻阳山。

    打回来的鹿蜀,原本是要给杨夫人食用的,可杨夫人不肯,夫妻两个大吵一架。

    吵完架后的第三天,夏侯铮纳了倩夫人进门。

    毕竟鹿蜀已经剥好了皮,再不吃,可就不新鲜了。

    十年来,他曾多次尝试剖析这因果,妻子不肯为他食鹿转胎的固执;长女不知接纳弟弟的不懂事;还有小倩作为母亲,失去儿子后,对他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女儿的嫉妒。

    思绪来回,罪孽总是被归咎在府中的三个女人身上,他却从没有一次想过,招致这因果的,会有可能是他自己!

    是他因一己私欲,犯下杀孽,触怒了神明,才招致了这一切。

    当年参与猎杀鹿蜀的三人都死了,那下令捕杀的自己呢?

    夏侯铮面色僵白。

    而此刻被女儿搂在怀中的杨夫人,默默盯视着女婿长身挺拔的侧影,心里却在担忧着与夏侯铮截然不同的另一桩事:自己这女婿,对鹿蜀求子的事了解得这样清楚,只怕也是个有执念的,这对阿横来说,可不是件好事啊。

    得借机敲打一下。

    于是一手反搂住女儿,一手毫不客气地戳出,指向了自己脸色白了又白的丈夫:“我那时就与你说过,莫要去招惹神明,你非不听,结果呢?十年里,算上小倩腹中的,五条人命,这不是给你的警告是什么?”

    说到这,想起璃音九岁那年,床头赫然两个猩红的血手印,心中又气又怜,紧紧抱着女儿,不由得含了泪:“你们自己的报应自己受,日后阿横若是为这事牵扯进去,夏侯铮,你等着吧,就是神明不来收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神明来收他们,如何不用箭来收,要把人摁水缸里,往嘴里塞小鼓?”

    夏侯铮嘴上反驳得振振有词,但抬臂指向杨夫人的手,却在轻轻地颤着,显是被杨夫人这一番话气得不轻。

    “你不要以为自己今日终于抓住了谁的小辫子,就又来和我吵!”他颤手指着杨夫人道:“当年小倩来你院中寻你,寻着就落了水,你说是失足,我便信你是失足,府里再多风言风语,我可真有追究过你什么!如今不过一点巧合,又听别人问了几句话,你就笃定这事出在我身上了!”

    越说越气,手也抖得越发厉害了:“还要代替神明来收我,怎么收,准备谋害亲夫吗!好啊,杨茹,全世界就你最疼女儿,为女弑夫,你真是好样的!”

    怎么听着还听出了几分委屈?

    璃音舒服地窝在娘亲怀里,眨巴着一双眼睛,无辜地看向了正气急败坏瞪着自己的亲爹。

    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眨,那无辜里面,分明满是争宠获胜的小小得意:哎呀,阿娘现在就是最疼我啊,瞪我有什么用,你落到今天这地步,还不是当年阿娘最疼你爱你的时候,你非要纳妾,不知珍惜!

    眨完眼,璃音抱着阿娘问道:“所以当年你和阿爹吵架时,总提到的‘转胎’,转的是那女人的胎?”

    杨夫人摸着女儿的头,柔声道:“不错,当年你爹找了丁四他们三个,入山猎鹿,把猎来的鹿蜀给小倩吃了,为她转胎。”

    杨夫人一下一下摸着璃音的头,摇光默默看着,再看看少女乖乖被摸、一脸满足的模样,愈发确定了:先前没应她的那句“不许从上面摸我”,确实不能应。

    璃音得到了答案,蹭着阿娘的手心,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当年阿爹阿娘吵架时,她曾不止一次,隐约从他们口中听见过“转胎”的字眼,且总是伴随着很激烈的语气。

    她听说自己出生时,在阿娘肚子里原本是横着的,这种胎位极其凶险,产婆拼了命地给阿娘揉肚子,转胎位,阿娘九死一生,生了一晚上,才总算把她给生了下来。

    故而她的乳名,就叫作“阿横”。

    所以,小时候的她,听到爹娘总为了“转胎”的事吵架,会以为“转胎”指的是自己,爹娘是在因为自己争吵。

    后来只要爹娘一吵架,她就躲起来,有时躲在屋里,有时躲在树上,甚至有一次,她坠了一根粗麻绳,躲去了一口干枯的井里,就着被井口裁得浑圆的一小片夜空,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喜欢被数星星这种琐碎又无聊的小事占满,这样,她就无暇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就这样,渐渐地,她开始习惯性地逃避所有刺耳的吵闹,她成了家中性子古怪的小孩。

    可原来所谓的“转胎”,原来那些面红耳赤的争吵。

    根本就不是因她而起!

    耳边,熟悉的争吵声响起,阿爹和阿娘又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争执了起来。

    可璃音这次就只想赖在阿娘怀里,哪里也不想躲了。

    略侧过头,尚来不及收敛的笑眼,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自己的便宜夫君。

    他就一直安静地站在自己身边,一直安静地看着她吗?

    不过,这家伙,又是看着不声不响的,总共就说了三两句,但鹿蜀这事,可不就是被他那三两句话给挑出来的吗。

    她这林子里胡乱捡回来的便宜夫君,好像,真有点不简单。

    璃音正把男人观察得起劲,全然不知在她身后的门上,两个血淋淋的红手印,就在这时,无声无息地显影,像是被一只透明的手,缓慢而仔细地摁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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