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没有王法

    奈何桥畔没有岁月,只知道天一日日阴。

    每当桥下奈河涨漫,河里的虫蛇就要跃出水面捕食鬼魂,住在桥畔的水鬼只好提前搬家。

    这天,几只水鬼聚一起商量搬去哪儿,两个鬼差从桥头走过,闲聊中隐隐约约提及“凌将军死了”。大鸿的将军格外短命,原本没什么稀奇,只是他的死因十分特别。

    “听说是被怨鬼纠缠,暴病而亡!”

    提到“怨鬼”,桥边的气氛顿时一冷,然后都窃窃私语起来。一只水鬼恨恨地骂:“那女魔头死了竟然也不安生!”

    ……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女魔头”,不为别的,只因成了怨鬼的君莫舞,五阴炽盛,戾气冲霄,实乃是怨鬼中的怨鬼。

    没有谁见过她的真面目。

    两年前有个醉死鬼,在桥畔不远处偶遇过她,远远望见一团冰蓝的幽焰,里头影影绰绰,似乎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没来得及动,就被灼去了半边脸。

    要知道,死后魂带冰焰,必是五阴炽盛、惊动一方的恶鬼。但伤魂于两丈开外,阴间也少有耳闻。再加上派去引渡她的鬼差迟迟不归,就有传言说她死时怨气太大,怕是生吞了鬼使,以便滞留人间……从此“怨鬼”君莫舞在阴间扬了名,众鬼避她唯恐不及,只有属性相克的水鬼,还敢聚居在奈何桥畔。

    ……

    那对鬼差还透露,被怨鬼害死的凌将军,本名“凌介”,生前就同君莫舞不和。

    传说这女魔头生而克母,长于商贾之家,却有着祸水般的容貌,周鸿王朝盛极而衰,她因缘际会做了一方诸侯。

    三年前,京都泊明城被围,君莫舞领兵北上,妄想挟持幼帝、号令诸侯,终致将相离心,亲兵反戈,一代女侯最终闷死于禅钟之中。

    世人口中的“将相离心”,指的便是凌介与君莫舞。

    她割据荆吴之时,便自称“荆相”,拜凌将军为大将,一派将相和睦的做派;等进了京,凌将军想扶持幼帝南下避难,她却抱着幼帝不撒手,不管不顾要当顾命大臣,带着七千军民困守孤城,岂不狂妄可笑!

    ……

    骂完君莫舞,那只水鬼十分激动地表示:“我生前受过凌将军大恩,不能替恩人手刃仇人,我还有何面目做鬼?”

    话很豪气没错,只是她头上斜插一支杏花木簪,发丝松松挽着,遮住半边脸,腰间搭一块水红帕子,就那么软软倚着,浑身上下是藏不住的风尘气。

    沉默片刻,不知道是谁突然阴阳怪气了一句,“秦娘子,是恩人呐,还是你娃娃的爹呀?”

    在场所有目光一齐扫向“秦娘子”,秦娘子被瞧得后退半步。

    那些个目光紧追不舍,如蛛丝一般,若有若无黏上了她时刻抱在怀里的“布包”。

    那不是布包。

    而是一只小小的襁褓,里头裹着的,是她死时所怀鬼胎。

    几只鬼开始簌簌私语,发出暧昧的笑声。

    秦娘子手一颤,鼻头一酸,强忍着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分,低头去摸胎儿青黑的小脸,神色有些凄然,“我倒希望凌将军是我孩儿的爹!”

    众鬼看她这样,反而面露尴尬、默不作声。

    “你们一定觉得我办不成,但我既然来了阴间,人间没有的王法,难道阴间也没有吗?”话一掷地,秦娘子抱紧怀中孩儿,飘去了松柏掩映的罗殿。

    她打算得没错,只不过人间都没有的王法,阴间怎么会有呢?

    ————

    “水鬼秦白玉,是你要状告怨鬼君莫舞,谋害生人凌介?”

    高旷幽森的罗殿尽头,是阎王的居所。牛鬼、蛇神分成两列,拱卫着中央那个戴黑铁面具、居高临下的男子。因为戴着面具,阎王问话声跟闷雷似的,震得人心里慌慌的。

    秦白玉不由自主就跪下了,将恩人凌介逝世一事叙说了一遍。

    “你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啊?”

    秦白玉听这话好熟悉,心知不妙,但事到临头不得不硬顶,“虽非亲眼所见,凌将军七月十四被怨鬼索命,却是人间公论!”

    “啪”的一声惊堂木,阎王震怒,“好你个目无王法的水鬼!凭着些捕风捉影之说,就来我殿上状告无辜,你当我这罗殿是好来去的!”

    “大人冤枉啊!怨鬼已归阴司,滋扰生人害命,大人不可不查……”只是任秦白玉苦苦求饶喊冤,阎王却是再也不听她的了。

    一旁的牛头鬼得令,夺去水鬼秦白玉怀中鬼胎,押她赴地狱司提前受审。

    ————

    料理完公事,阎罗王脱了黑铁面罩,进了后殿。

    阎罗王——阎遂死时年仅十九,阴间不长岁数,所以依然是个面目秀雅的乌发少年。他拍了拍身上没有的灰尘,缓步上前。

    后殿没有举火照明,一条清澈的奈河之水西流而过,波粼粼的水光打在朝南的石壁上,隐约可以照见石壁下一个燃烧的女子背影。

    她听到足音便转了身,显然等候已久——正是怨鬼君莫舞!

    秦白玉不知道,阎遂生前乃是君莫舞的同僚兼下属,刚强正直不假,忠心耿耿也没有半点水分。她去状告君莫舞,岂非是瞎子点蜡——白费劲。

    “君相宽心,凌将军的死因,属下已经查明,怨鬼缠身一说实是无稽之谈!”阔别八年,不料他们君臣还有黄泉下重逢的一日,阎遂显得十分的激动,“……小皇帝听说了君相在荆吴的人望,命凌将军攻克白象城。凌将军不遵,大宴宾客三天三夜,最后醉死梦乡。”

    “醉死?”难以置信的死法,“怎么会这样?”

    “白象城是大鸿的南长城,也是君相您的故乡。”虽然共事时间很短,阎遂还不太了解凌介,但无论如何那是一位将军!大鸿的将军,大多战死边疆,凌介身为一代名将,不掌兵事就罢了,怎么忍心将兵刃转向鸿国平民。

    况且在阎遂看来,君相对凌介有知遇之恩,又留他在自己手下做事,那君莫舞不仅是自己的君相,也是他的君相——主辱臣死,凌介不愿意对君相乡邻动手而选择自戕,是半点毛病都没有!

    见那团冰焰默然不语,阎遂的心揪了一下:“君相是在担心白象城?”

    君莫舞缓缓摇头,“我已横死,身归幽冥,担心也是无益。”阎遂刚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她,就听她念叨起来:“倒是你,既做了幽冥之主,未来大有可为,切不可为我犯难,坏了公正明允的名声……”

    连秦白玉一个刚来阴间不久的水鬼,都深信阴间有王法在,阎遂能做到如此地步,何其艰难?君莫舞信他的公正之心,也信他待主一片赤诚。她无意去比较两者轻重,因为在她看来,自己的名声,着实不重要。

    “君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阎遂不解又气恼,这两年他们造谣生事,坏了君相名声不说,还害得她四处飘荡,迟迟不能转世为安。

    “你现在是阎君,”君莫舞柔柔开口,“不可再用旧称唤我了。”

    将到嘴的“君相”二字咽下,阎遂眼里闪过一丝惊痛,眸色黯淡下来。

    世事变幻,如今连称呼她一句“君相”都是不合时宜,实在让人怅惘。阎遂轻轻叹,“你还好吗?”

    “我很好。”冰焰退了两尺,似乎是怕离太近伤到他。

    正叙着话,一阵阴风袭来,两个头顶悬着“奈何”二字的鬼差飘了进来,向阎遂行礼。阎遂正要开口,就听壁上挂着的桃符和木剑“哐啷”作响,一股沉郁的肃杀之气冲进殿内。

    俄而,从淡淡青烟里,走出一个眼蒙白布、全身黑字缠绕的判官。

    阎遂朝两位鬼差点点头,又向来人说道:“辛苦崔判官!”

    鬼差和判官自然是受他之请而来。

    君相受五阴炽盛之苦久矣,阎遂不能坐视她继续受苦,刚从桃都山回来,就为她安排了投胎转世一事。

    崔判官态度微妙,没有理会阎君,上前直接捏动手诀。

    一段古老的吟唱从天而落,只见一团白光自崔判官灵台亮起,人事变幻跟走马灯似的快速闪过。他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挥动起一支半人高的判官笔,拿笔蘸上黑字。

    那些字句道尽了君莫舞的一生,而后化作一缕缕墨气,缓缓融入怨鬼眉心。但不知道哪来一阵阴风,见了墨就化雨,呼啦一下将象征怨鬼念力的火焰全部扑灭,露出怨鬼真形。

    那是个相当妖娆的女子。

    长发散乱,鬓上装饰星点绿玉,雪肤雪貌,通体白衣,宛若雪地里一枝开得正艳的绿梅。

    鬼差看呆了!他们知晓君莫舞的祸水之名,但不知道是这般祸水!难怪荆吴群雄,十几年来唯荆相马首是瞻。

    半躺在地的君莫舞张开湿漉漉的眼睛,不解地问:“不是说我五阴炽盛,怎的这火焰还能被浇灭?”

    “只是暂时压制罢了。”崔判官收笔,冷脸离开。

    阎遂打开命簿,见君莫舞的判词是“以兵止戈,善恶相抵”,叹一口气,在六道一栏用朱笔圈上“人道”二字。向君莫舞说道:“判官已了断你生前事,不必再去地狱司了,随两位鬼差上奈何桥吧。”

    君莫舞迟疑地点点头,“那我去了?”

    “君相——”开口喊住了人,阎遂突然难为情起来。

    “恨我分身乏术!待此间事了,我就去找你。你……”阎遂紧张地盯住君莫舞。

    君莫舞恍然,笑了笑,“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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