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尔在一片迷茫中醒来。

    脖颈酸痛,四肢麻木,视线也略显模糊。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残余的睡意,然后下意识地伸了个懒腰,想要一如既往地借惯性从床垫上坐起。

    等等,这个床垫未免也太硌人了吧?在这一念头浮现在脑海中的同时,弗洛尔那向四周伸展躯体的动作就触及了某种意外的阻碍,脑海中的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低下了头,凝视了那只环过她的腰间,将她牢牢地固定在某人的胸膛上的手臂几秒,一时不知自己应该作何感想。羞怯还是恼怒?弗洛尔瞪着那只手臂,目光从袖口不知是什么液体留下的陈旧痕迹缓缓地移向了布料上的某处脱落的线头。虽然闻起来并无异味,但他果然还是应该换一件外套了。弗洛尔笃定地判断道,有关昨夜的记忆便在这时突兀地涌入了她的脑海,犹如一把战斧一般狠狠地劈中了她。

    怪声、门外的闯入者、那些充满恶意的低语……她一下咬紧了牙关,身体立即由放松转为紧绷。逃离危险的本能在弗洛尔的心中又一次地敲响了警钟。在能够控制自己之前,她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屈起了双臂,攥紧了拳头,做出了一个有利于自我保护的姿势。而一俟理智重新掌握全局,弗洛尔又立即意识到,鉴于她如今的处境,这个姿势——侧卧着蜷缩身体,双拳紧挨着另一人的胸口——无疑颇为滑稽。

    在她尚未完全清醒的状态之下发生的这番折腾显然动静不小,成功地从睡梦中唤醒了那只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的主人。其人动了一动,轻哼了一声。随即,弗洛尔的头顶就传来了一声若无其事的问候:“早安,沃恩女士。”

    “……早安。”弗洛尔愣愣地回道,又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在质问与彬彬有礼的请求之间权衡了一番,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能先让我起来吗?”她也以一种同样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他似乎又救了她一次。她意识到了这点。

    “请吧。”林兹说。弗洛尔腰间的桎梏松开了。她迅速地站起身来,背对着门口,镇定自若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房间内的光线仍旧黯淡,但一缕天光却穿过了两片窗帘之间的缝隙,在她真正的那块床垫附近平稳地着陆,制造出了一小块明亮的区域。白昼已然到来。

    迫不及待地,弗洛尔冲向了窗户,忽视了脚下的一片狼藉。当明亮的天光洒入屋内,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将漂浮着各种碎片的杂物海洋彻底照亮时,弗洛尔不禁感到了由衷的喜悦。此前她从未这般渴求过白昼的降临。此前,她也从未经历过那般可怖的夜晚。

    至少现在没事了。弗洛尔在心中宽慰自己,又转身看向了门边,便恰好对上了林兹·伊努赛尔投来的目光。

    他并未起身,仍旧靠着门板坐在地上,一条腿微微屈起,右手懒洋洋地搭在膝头。那件长外套的下半部分随意地摊在地上,似乎与散落的纸片及锡罐达成了某种共享空间的微妙协议。冬日晨间的天光冷清疏淡,尚且不足以将整间屋子彻底照亮,便在门边——亦即相对于窗户的房间远端为暗影留下了一片苟存之地。林兹就坐在那儿,头颅微扬,末端稍稍打卷的黑发自然地垂下,在他苍白瘦削的脸庞上投下了又一片黯淡的影子。即便如此,那双注视着弗洛尔的深棕色眼眸却仍旧亮得惊人,一如她昨夜于微茫火光中的短暂一瞥。

    弗洛尔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这与前天发生的事有关,对吗?”这句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林兹缄默地审视了她片刻,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说过,沃恩女士,这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虽然现在或许已经晚了。”

    “那是什么意思?”弗洛尔朝他走近了几步。

    “我不确定。”他摇了摇头,目光从那个翻倒的铁架上一掠而过,“我想你应该尽快离开这儿,离开杜尔歌林德。最好今天就走。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为你付车票钱。”

    “为什么?”弗洛尔坚持地与他对视,又犹豫了一瞬,补充道,“如果你要解雇我的话请便,毕竟这算是我欠你的。”承认这个事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但我觉得,我有权知道我要面对的威胁是什么。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天与前天发生的一切之后。”弗洛尔将双臂交叠在身前,平静地宣称,“而且我完全不打算离开杜城。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无处可去,无人挂念,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与她对峙片刻之后,林兹再度叹了口气,疲惫地用手揉了揉脸。“我不知道你要面对什么。”他说道。谎言。弗洛尔想。“但我知道,如果你继续留在这儿,你可能会遭遇一些很不好的事。”

    “也就是说,我可能会因此而丧命?”弗洛尔解读道,目光炯炯,不见丝毫畏惧。林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诧异。“我记得那些怪异的声音。昨晚,它们在我的耳边念叨个不停。如果不是你阻止了我,我大概已经从窗子跳出去了。在这个高度,我想我起码会摔断自己的腿。”

    在叙述这些时,弗洛尔的语气毫无波澜。战胜内心的恐惧并不容易,但于她而言,设法与之共存倒是来得简单。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努力。你在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自己咬牙艰难地爬起来。一味指望他人伸出援手是不切实际的。弗洛尔知道自己并没有那样的好运。

    “你比我想象得更加冷静。”听完弗洛尔的一席话后,林兹轻声喃喃。

    “因为我记得昨晚我已经尖叫过了,不必再来一次。”

    林兹继续凝视了她片刻,忽然唇角微扬,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是的,我记得。”

    “你最好还是把那幅画面忘掉,长官。”弗洛尔瞥了他脚边的锡罐一眼,刻意用了敬称,“所以,既然我可能会‘遭遇不幸’,我起码得知道要害我的是谁——或者什么吧?而你,长官,你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凶手,还是与我一样的受害者?”

    “我希望两者都不是。”林兹答道,以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目光打量着弗洛尔。那是欣赏还是认可?弗洛尔并不确定。“沃恩女士,如果我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你会答应我离开杜城吗?”

    “你觉得呢?”她反问他。

    这一回,林兹脸上的笑意变得真实了几分。“不,你不会。”他肯定地说道。那笑意转瞬即逝,化成了一种近似于悲悯的神情。弗洛尔并不喜欢别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自己,就像看待一只傻乎乎地跳进一个捕猎陷阱的兔子。“好吧,我会告诉你一切。”林兹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口吻对她说道,又低语了一句,声音微不可闻,以至于弗洛尔并没有听清,“至少我努力过了。”

    “嗯哼。”她索性盘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摆出了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所以昨晚的停电不是偶然。”

    “或许吧。”林兹说,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了他脚边的那只被压瘪的锡罐,“你听见了一些声音,对吗?你觉得它们可能是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弗洛尔说,“让我想到了那些被用来吓唬顽劣孩童的睡前故事,或是在三流小报上刊登的迷信传言。不过我想,昨天想要闯进这间屋子的东西……不仅仅是所谓的‘风’而已。”

    “你又怎么能确定呢?”林兹反问道,伸手拿起了那只锡罐,“我们谁都没有打开门。或许门外真的什么都没有,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如果只是梦的话,你当时为什么要带着我躲进这个房间?”弗洛尔问,朝身旁的一片混乱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你难道要告诉我,这些——也是我梦到的吗?”

    “眼见未必为实。”林兹轻声说道。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霾。“不过,你是对的。门外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都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对你我来说是这样。”他掌心相对,漫不经心地挤压着手中的锡罐,使它发出了“吱嘎”的声响,“沃恩女士,看来你不怎么走运。”

    “我已经习惯了。”弗洛尔顺口回道,也同样看向了那只蓝紫色的喷漆锡罐,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幽灵、山怪或者老女巫,那些都是真的?”一阵捧腹大笑的冲动忽然涌上了她的心头,又被她强行按捺了下去。在开口说话时,林兹的表情十分严肃。或许她其实并不想笑,只是本能地想用欢乐之类的正面情感来抵抗从心中的灰暗角落再度涌现的沉重恐惧。

    那些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吗?但“惊喜”永远都在后头。她这二十五年波折不断的人生充分地说明了这点。在林兹颔首表示肯定的那一刻,弗洛尔仿佛听见自己的心中响起了一个充满嘲弄的声音——罪孽深重如你,怎敢妄想重获安宁?

    “可以这么说,但具体而言,事情要更加复杂一些。”林兹说道,又随意地抛下了锡罐,让它滚向了一小堆纸片,然后发表了一番长长的演说。

    “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在你作出那个错误的决定,选择悄悄跟踪我之前,你都在一个相对正常的世界里愉快或不愉快地活着。当然,我之所以说是‘相对正常’,是因为在某些时候,混乱总会取代秩序。但总的来说,一切都在可以被人们认知与理解的范围之内。

    “但在某一天——对你而言就是前天,你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低语,所以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在你来得及后悔之前,你就跨越了那条无形的界线。欢迎来到世界的另一面,沃恩,这儿只有混乱。彻底的无序。你所知晓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所知晓一切都是虚假的。一个忠告是,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包括你自己在内。”他低头凝视着那只锡罐远去的轨迹,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喃喃自语,“或许在某一天,你会在受尽苦难之后疯掉或死去,就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些不幸的家伙一样。当然,那也将是我的结局。”

    随后,漫长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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