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前,张宁按刀而立。

    帐外忽有士卒慌张来报,见此众将校立时躁动起来,只以为是柔然人来袭。

    不过张宁却注意到这士卒神情中恐惧多于惶急,遂呵斥道:“好好说来,休得大惊小怪!”

    众将校闻之一静,士卒勉强稳住心神咽下大口唾沫:“禀将军,我等在谷内发现大片尸体白骨!”

    “啊?!”

    “什么!!骸骨?”

    方才安静下来的众将校顷刻间再度炸锅,不等张宁追问,贺拔度拔已是上前一把拽住士卒衣领急声喝道:“谁的尸骨?可有甲胄旌旗以作辨认?”

    贺拔度拔急切地喝问无疑代表着众人此刻心头所虑。

    难不成是哪支魏军也遭受伏杀葬身于此?

    难不成这谷中也潜藏着柔然人?

    又或是中军主力出了岔子?

    好在士卒立时摇头,神色间的惊恐却没有丝毫消退,齿间咯咯作响:“是娃娃的!都是娃娃的!”

    孩童?竟皆是孩童的尸骨吗?!

    贺拔度拔松开士卒衣领,愕然间就要率众出帐一瞧真假。

    张宁忽然出口将其叫住:“贺拔将军不用去了,此事想必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后者蹙眉瞧来,张宁苦笑道:“将军莫不是忘了此地唤作何名了么?”

    适才听士卒讲来张宁亦是惊愕至极,可旋即就回过神来,若谷中真有着堆积如山的孩童尸骨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何李崇部署在此处的精骑未曾遇敌,为何大军度漠不经过堪称绝佳扎营点的此处,为何这里会被称作骸儿谷……

    众将品出张宁话中含义,纵然都是豪勇善战的猛士,也不由个个汗毛倒竖。

    幸得昨夜至此时已是疲累交加,为防意外诸军只扎营于谷口一带,没有更往谷内行进。

    否则…否则……

    细细想来实在是太过瘆人了些!

    然则不管怎样这都是极为反常的一幕。

    人口在草原直接决定着一个部落的兴衰,部族间的相互征伐也很少有屠杀灭种的情势发生,多数皆止于吞并。

    即便有杀掉孩童的事发生,也绝不会这般大规模且固定于一地。

    有将校若有所思:“俺曾听说那蠕蠕王麾下有数个部落终年为其打造兵刃牧马,与奴无异,奇怪的是这些个部落男丁从未超过五百……”

    另一位幢将接口道:“难不成此地乃是郁久闾氏所为?”

    “或是从北疆掳掠而走的孩童也在此处?”又有人推测道。

    念及于此在场之人无不对这骸儿谷心生抵触,不愿再多待半刻。

    张宁亦是缓缓吐气以平复心境。

    诸将对骸儿谷的推测着实令他大为震惊,无论是以上哪种都是无法想象的惨绝人寰之事!

    他稍作沉吟对那士卒吩咐道:“传令下去远离骸骨所在,若有违令者一律严惩!”

    士卒领命快步离开,张宁于帐中来回踱步,手指有节奏地磨砂着刀柄上的硬纹。

    诸将见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皆屏息凝神不做打扰。

    骸儿谷已然不是久留之地,残军又受粮秣饮水困扰,若不能一举破局恐有倾覆之忧……() ()

    或许应当主动出击才是?

    半晌过后张宁忽然顿住脚步,扭头望向舆图,目光扫动间隐隐有锋芒流转。

    他猛地拔出腰间钢刀,锋刃刺目映衬出一张肃然刚毅的面庞。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可谓听老了,然则说来容易,真到了决断时方才知其不易。

    数千人的性命,十余名将校前程,乃至自己未来历史的脉络都将系于此番决断之上,他如何能不倍感压力?

    举目回望,杨钧轻捋长须神色如常,若仔细瞧去便能发现其眸中蕴藏的鼓励与期许。

    而斛律金,莫敬一等人则全然是信任与等待,王彬一众怀荒部将更不消说,只等张宁一声令下。

    至于贺拔允,贺拔胜,侯莫陈崇甚至是对他已是颇有怨恨的侯景,这一刻都齐齐将目光投来。

    众将凝神间只听那站在舆图前的年轻身影一字一句问道:“由此去往噶尔伯,若柔然人选在一处伏击应是何处?”

    ……

    暮色之下,大地寂静。

    数十顶系有碧色条帆的毡包犹如一处处流脓的恶疮般附着于雪原上,醒目至极。

    帐内火光分明,呼喝谈笑声不绝于耳。

    对于常年生活在漠北南部,紧邻大漠的伯思部族人而言哪怕是这般苦寒恶劣的天气,只要有酒有肉亦是不足为道。

    草原胡人最不缺的就是苦中作乐的豪气。

    而在最大最中心的一顶毡包中,披着一席雪白狐皮袍的女子慵懒地靠卧着。

    她目光越过案桌前草原乃至北地都极其罕见的鲜果,仿佛那不是高高在上的柔然可汗耗费无数心力人力,遣人专程从西域运来只为讨爱女一笑的珍宝,而是再寻常不过的牛羊烤肉。

    她的目光落在一名左耳处包扎着厚厚白布的胡族青年身上:“契骨力,你可真有意思!

    有酒有肉的地方不愿待着,非要死乞白赖挤在本宫这儿,怎得?

    是喜欢这份冷清?”

    唤作契骨力的年轻胡人将头深深叩在地上:“俺的太阳,草原上最闪耀的胭脂,俺只是想要守护你!”

    闻听此言女子娇笑一声,不置一词,侍立在旁的壮汉阿瓦尔却是露出厌恶之色再度抽出腰间长鞭。

    见此契骨力恍若未见,女子笑着摆摆手,阿瓦尔只得无奈退后眉眼低垂不再作声。

    女子双指捻起一颗珍果向前抛出,砰砰砰地从桌案弹到地上随即又轻滚到契骨力的额前。

    契骨力如获珍宝急忙将珍果捧起一口吞下,甚至来不及有一丝一毫嚼咽,生怕洒出汁水。

    他慌忙咽下露出满足的神情,随即急切道:“俺的太阳您放心!

    俺已经安排部族中最勇敢的战士日夜巡视,绝不会让魏人悄悄摸过去!”

    正如契骨力所言一般,此刻的沙坡间数骑手持火炬轻驰而来踏雪奔过,巡视间未见到任何人影。

    而数十顶毡包间,伯思部族人的笑声与呼喝声愈发大了起来,甚至有人因酒间争执当场相互殴斗起来,旁人非但不去劝阻,反倒不断鼓动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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