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芳菲未尽,城下起鸢。

    云州弱雨横过,半座州城被雾轻笼,寿丹盛极争艳,铺就了城中满地黄金。

    凭观玉楼立于云州主街,雕栏画栋之色早已声名远扬,此刻玉楼的宾客汇集了各地侠者,热闹非凡。

    鎏金丈高的牌匾下,兰庭一身山青色素袍立于玉楼门外,肩上落了几朵寿丹花,来时匆匆。

    一道惊堂。

    “……那场比试盛况空前,台上之人挥刀如斩鬼之势,落到地上便是地崩石裂……”

    兰庭在门外听得隐隐约约,门口小二迎笑而来。

    “女公子,玉楼热闹,不如进来歇歇脚?”

    兰庭又看了眼鎏金的牌匾,眼珠微转,清亮如山间翠石,她问道:“五钱,能喝上玉楼一口热茶吗?”

    ——

    玉楼门外不简,内里更是精致不俗,楼上几层高朋满座,厢座窗边的琉璃玉珠接连成线、线汇成帘垂挂而下,碰撞之余发出玲珑清音,仿若雅乐。

    回形大堂四方坐镇万金不下、有成人臂膀之宽的夜明流石,白日里正发出淡淡的光晕。

    说书先生站于大堂中央的展台上,语调骤然拔起:“上次试炼大会已有五年之久,血阁常意君夺得第一高位,如今大会再起,第一必然又落回血阁之手!”

    他一手持扇,说到激动时刻折扇忽地收起,惊堂木抬起又落下,震得桌案嗡鸣。

    底下有人朗声辩驳:“五年前方常意不过是捡了好运,夺了第一便离开了禁雪阁,无人知其踪迹,血阁颓败之势已成必然,何来第一又落血阁之说?”

    其他人纷纷附和:“说得有理!”

    台下嘘声一片,坐在大堂偏角的兰庭安静地看戏饮茶。

    她背上背着一把裹紧麻布的长刀,另一把长剑放在桌上,因年久未打磨,剑鞘已经褪了颜色,剩下黯淡的光泽。

    忽而,旁边落下另一柄窄刀,刀柄鞘身都镶缀了银石,金边如细蟒般蜿蜒而下,是上好的材料打造。

    兰庭的剑与之一起,顿时相形见绌。

    她手持茶盏抬眸,站在眼前的是位身穿黛蓝色窄袖长袍的少年,衣袍绣有银边青花,在偏角处显得忽明忽暗。

    少年长得俊秀,笑时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眉目如远山般清朗。

    他询问道:“姑娘一人饮茶,冒昧一问可否借桌同座?”

    兰庭看了眼大堂,确实座无虚席。

    她点点头,对方道了句多谢。

    少年落座,见桌上空荡,便唤小二加了几盘糕点。

    兰庭茶盏已空,少年抬手沏茶,笑道:“玉楼的佛莲酥与寿丹花酪皆是名品,在下叨扰,我请姑娘一尝。”

    兰庭摸过自己空荡荡的钱袋,笑了笑:“多谢。”

    兰庭报了姓名,问他名讳,少年替她斟满茶水:“谢安之。”

    小二方才上了糕点,兰庭拿起佛莲酥咬了一口,软糯清甜的口感覆满舌尖,她吃得眯起了眼睛。

    兰庭喝口清茶:“你同他们一样,是来参加试炼大会的?”

    谢安之反问:“兰庭姑娘不是?”

    “不是,”兰庭咽下糕点,“我去找人,顺带见见世面。”

    她从离岛的君回山而来,穿山过水,走了好长一段路,若不是因为师音那小子,她何至于此,甚至还走空了盘缠。

    谢安之笑笑:“六合宗试炼五年一轮回,各大门派高手齐聚云州,确实是个见世面的好时机。”

    兰庭身后的鎏金丝扇窗开合一半,一枝寿丹悄然探入,与雕龙画凤的窗框相映成章。

    她拨弄一番,听见前面的听客仍在争辩今年第一之位落于谁手,论得头头是道,甚至有人酒过肠肚昏了脑袋,拍案上桌高声阔谈,拍着胸脯说自己势必将第一拿下。

    桌下人皆是嗤笑。

    谢安之拾起茶盏,自顾与兰庭聊了起来:“试炼大会盛名在外,有野心的人都想在此立下威名,对于第一的位置,我倒是有不同见解。”

    兰庭久不出山,相反对这什么试炼大会毫无见解,但她没有驳谢安之的兴。

    她佯装一问:“你有何见解?”

    谢安之:“五年前的大会方常意夺了第一不假,试炼前十中,六合宗、禁雪阁与百首坞榜上皆有高手,”他顿了顿,“但却没有浮游庄。”

    兰庭眨了眨眼,她理清六合宗的脉络来到云州已是实属不易,禁雪阁和百首坞又是什么,还有……

    “浮游庄?”

    谢安之有些意外:“兰庭姑娘没听过浮游庄?”

    她何止没听过浮游庄,离岛几乎避世,她师父多年前便云游失了音讯,留下君回山山上残砖破瓦的院派和一个日日做天下侠客之梦的师弟。

    师音从山下得知试炼大会即将开始,留了封书信便拎上包袱偷摸出了岛。

    书信中歪扭的字体言之切切,师音说师父院前留有刻有云中客三字的石碑,他必定会将其发扬光大。

    兰庭不知道师音吃错了什么药,但不能任他胡来。

    她不得以来寻师音下落,势必要在他闹事前带回君回山。

    兰庭匆匆出了离岛,发现自己穷的一干二净,抠出的几块铜板都快长锈,一路上光顾着怎么填饱肚子,哪有心思去探听什么禁雪阁、什么浮游庄。

    显然谢安之是见过世面的,他的意外只持续了几秒,道:“天下有名的利器,皆出浮游。”

    兰庭:“你是说,浮游庄是个器庄?”

    “也可以这么说,浮游庄存于百年,其中制的刀剑最为有名,千金难求一柄,被浮游庄庄主关门弟子殷洄所用的名剑‘饮泉’更是名剑之首。”

    谢安之语调和缓,说完尾句像缀了勾子,讲述的事情恰好能勾起兰庭的兴趣。

    她察觉出谢安之的话是个引句,径直道:“你说的不同见解,就是那浮游庄的关门弟子?”

    兰庭猜得很快,谢安之笑着点头。

    “殷洄乃奇才,武力不俗,制剑也颇有造诣,少年成名,五年前与常意君交手便不遑多让,”谢安之一停,转而叹口气,“可惜不知是何缘故,五年前的试炼大会即将收尾之际,浮游庄突然弃了所有试炼,最后前十榜中竟无一排名。”

    “许是浮游庄庄内有急事,或是那位奇才打架打累了,撒手不干罢了。”兰庭胡乱瞎猜,桌上的两碟糕点被她吃得一干二净,她净嘴抚肚,靠着椅背嗅到一阵穿堂的寿丹花香。

    谢安之沉吟:“这个猜测倒是有趣。”

    殷洄会因疲累退赛?谢安之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那样的人。

    大堂喧闹,堂下无空席,陆续有人进来又出去,偶尔有几人被小二迎上了楼上厢座。

    又二人匆匆,小二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去,那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穿着紫袍,年纪不大,举手投足间气质不俗,而后面的人却只穿粗布麻衣,像个市井流民。

    他们走在一起的搭配实在怪异,兰庭不由多看了两眼。

    谢安之注意到她的视线,侧头看去,眼神露出讶异之色。

    “今竹?”

    兰庭看他一眼。

    “紫衫之人,是浮游庄的弟子。”谢安之替她解惑。

    那他身后跟着的不相衬的人是谁,兴致奇特的其他高门贵派?兰庭又转头,这次瞧见那流民腰间悬了把精致匕首。

    ……有点眼熟。

    兰庭眯眼,倏地皱起眉。

    谢安之察觉到异样:“兰庭姑娘?”

    “抱歉,失陪。”兰庭起身拿上长剑,撂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那把匕首,是师音的!

    他们已经被带上了三楼厢座,兰庭跑上三楼,却没有看到那二人的身影。

    前方入眼的是笔直的过道,过道有三人宽,左边一排的厢座厢门紧闭,右边墙面泼墨点寿丹,绘了幅长卷的云州景。

    兰庭摩挲手中剑柄,无声无息地撑开了一道剑口。

    那样式的匕首统共两把,是师傅从岛外带回,一把在她身上,另一把在师音手中,她绝不会认错。

    师音知其重要,也断不会拱手于人。

    兰庭迈步,这时方才引座的小二从一间厢座里走出来。

    她上前即问:“方才那两人呢?”

    “女公子,不知您是要找哪两位?”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小二面色无常弓腰笑答,心却紧了,大会在即,玉楼鱼龙混杂,堂下坐的都是不能惹的主,何况三楼厢座的贵客。

    兰庭言简意赅:“紫衫男子和一位粗衣男子,他们在哪儿?我有事一问。”

    “女公子,厢座的客人正在畅聊不便打扰,您在大堂等待片刻,小的替您传话如何?”小二圆滑回道。

    兰庭扫视楼道一圈,这里没有其他出口,强行找人动静太大,她稍一思索,还是决定低调些。

    她转身想走,机会却送上了门。

    有人从厢座里出来了。

    “谢大人,谢大人!”粗衣男子双手捧着什么,卑躬屈膝且殷勤地向厢座里的人道谢。

    门很快又关上,男子悬挂在腰间的匕首已经没了。

    他抹了把脸,马上搓起手里的丝质布袋,脸上带着痴笑:“发财了……”

    谁料动作行至一半,腰间就顶了个硬物件。

    兰庭幽声:“看不出来,这匕首还挺值钱的?”

    “谁?!”男子惊呼,接着发现腰侧不知何时出鞘的剑锋,不敢动弹半分,“这位女侠,咱们素未谋面,你这是……”

    兰庭不废话,拿过他的钱袋塞进自己的袋子里。

    “卖了我的东西,这银钱归我了。”

    “你——那是我的!”银钱被抢,男子突然挣扎,激动地从胸口衣襟掏出另一把防身匕首,反手刺向兰庭!

    兰庭抿唇,真没礼貌。

    她剑柄顶住对方腹部稍一用力,男子踉跄连连后退。

    对方急了:“你满口胡言,那东西怎么会是你的,明明是……”

    话说一半,男子意识到自己失言,又闭紧了嘴。

    “明明是什么?说!”兰庭挥掌带风,想吓唬他一番。

    谁知对方太过胆小,掌风未贴面,他已经抖着腿整个人跌坐在地。

    兰庭掌风不及后撤——

    “砰!”

    兰庭:“……”

    一扇厢门摇摇欲坠,像将断线的风筝般摇晃几下,最终风筝线断,厢门也随之四分五裂。

    碎屑溅在厢座各处,好不凌乱。

    兰庭虚拢指尖,看着残木陷入沉思。

    糟糕,一时忘神,没控制好力道……

    忽而,厢座里面传来一道男声:“今竹,看来今日并非是出门的吉日。”

    那道嗓音清冽慵懒,话语间含了似笑非笑的调侃。

    兰庭抬头,倏地望进一双墨玉沉底的深邃黑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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