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话本

    宋莺莺仰面躺在拔步床上,冗长纷繁的记忆撕扯着她,只觉头痛欲裂。

    就在半刻钟前,她身着织锦绯红舞衣,腹中剧痛倒在朝阳殿的高台上,感受温热的血液从口中渐渐流出,生机缓缓消逝,直到失去意识坠入黑暗。

    可就在她再次睁眼时,眼前哪里是什么朝阳殿,分明是她居住多年的李府别院,站在她面前的,也是救她于水火又堕她入地狱的公子。

    ——公子李复,洛阳李氏的族子。

    在宋莺莺混沌之时,他俊秀面容平静,仍旧是那幅不缓不慢的清淡模样,只说出一句话:“殿下相中了你。”

    她脑海深处多年前的一句话倏地与此情景交融——

    那时,公子也是在一日的午后,屏退左右,面容沉静,淡声说出:“太子殿下看中了你。”

    宋莺莺脑海里两道相似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好不容易找回意识她猝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再次醒来便是在自己如今的屋子里。

    就在这段昏迷的时间里,宋莺莺却窥见了不同寻常之事。

    话本!

    她居然是话本里的人物!

    但她并非话本里的主角,而是看似销声匿迹却早死的炮灰。

    话本的主角是谢国太子殿下——谢逐。

    里头讲述谢逐少时权力承重,青年时期兵败颓废,数年后又以雷霆之势攻打崔国重夺霸主之位。

    而她宋莺莺,话本描述的情节颇少,大体与她的生平一模一样,曾为李氏舞姬,后成东宫太子谢逐的宠姬,最后在崔国攻打谢国时销声匿迹,再无此人音信。

    销声匿迹?

    此刻的宋莺莺哪里会不清楚,什么销声匿迹?分明是遭了毒手,魂断九天!

    话本里又说,在谢国太子谢逐复国后,专心朝政,休养生息,百姓安居,是人人称赞的仁治帝王,可他却有一个污点:强抢臣妻。

    李氏族子李复一直追随太子谢逐,在谢逐复国后位列三公,中年时掌太傅职。

    谢逐抢的臣妻,正是李复之妻。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有跟随谢逐多年之人透露:李复之妻颇似那消失多年的东宫舞姬——如夫人宋莺莺。

    更有甚者,后宫美人多有神似如夫人之处!

    无论如何,谢逐是话本的主角,此世界的天道宠儿,注定是要风得风,所求皆得偿,不仅抱得美人归,还得了千古贤帝的名号。

    此事过于光怪陆离,宋莺莺初时难以相信,可当她冷静下来,全部的记忆都浮现在她脑海时,却由不得她不信。

    分明前一刻她还是谢逐的宠姬,死于献舞高台,可下一刻又回到尚在李府之时,身体康健。

    且种种感知记忆都在告诉她一切她都亲历过,这才让宋莺莺相信话本和时间溯回之事。

    思及此,宋莺莺的眼中看不出情绪,她倏地想起在高台绝望时望向谢逐时他的眼神。

    平静、冷漠、还透着些许病态的快感。

    她在东宫两年,从未想过待她千般温柔万般包容的谢逐会亲手送上穿肠毒药,残忍冷漠地看着她死在高台上!

    也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只是低入尘埃的一介舞姬。

    她的生死荣辱都掌握在谢逐手里。

    谢逐宠爱她时,宋莺莺是东宫人人巴结的如夫人;

    谢逐舍弃她时,宋莺莺是高台死而无名的献舞姬。

    宋莺莺方才混乱的呼吸渐渐平稳,绷紧的脊背也松了下来,泛白的指尖扯了床褥一角胡乱拭去泪痕。

    她已经接受自己似乎是活在话本里的事实,且还是个被两个男子抛弃,复被怀念的白月光角色。

    如今的情形,她应该是被话本的力量送回了以前的某个时点。

    宋莺莺还在思索着如何才能避免入东宫的命运,外头细碎的嬉笑和嘲讽声却像细线一样穿透她的太阳穴,添一丝烦躁。

    不用细听,就知道是那群人见她被公子唤走,又在她屋前故作无知地酸言酸语。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她宋莺莺身份低贱却肖想公子,是白日做梦,亦或是她性情孤僻不好相与云云。

    若是从前,宋莺莺并不在意她们的刁难和讽刺,多半会因为考虑公子不喜争端而忍下;

    但如今么......

    宋莺莺眉尾一挑,冷嗤一声,利落地从榻上起身。

    “刺啦!”如绸缎撕裂地一声脆响。

    院中聚在一处的女子们下意识转头望向声响处。

    只见宋莺莺面色虽不虞,慵懒地斜倚门框,但香腮似雪,目光泠泠,仿若九天神女下凡,手里漫不经心地勾着一块碎片衣料,似是从裙摆上随意扯下。

    众人都在瞧她,宋莺莺目光淡淡掠过,院中四五人都是熟面孔,眼神最终定在众人中央十分出挑姝丽之人身上。

    ——宋罗浮。

    不对。

    如今的她,应该还只叫罗浮。

    宋莺莺说不清楚再见她是何种滋味,仿佛是高温滚沸的水渐渐冷却后的平静。

    罗浮就像她的对照,宋莺莺拼命想抓住的,总是如流沙而逝,留之不住;而罗浮,却能轻易得到宋莺莺的梦寐以求。

    罗浮也是公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孤女,比宋莺莺早来两三个月,同样在别院学练舞艺。她是所有舞女中技艺最出挑的一个,容色妩媚娇柔,性子又好,跟大家都能玩到一起去,彼时的罗浮在别院可谓是众星拱月。

    宋莺莺的到来并没有掀起多大浪花。

    公子经常会收留孤女,大家本也见怪不怪,甚至见宋莺莺与罗浮五官轮廓相似还会打趣几句。

    宋莺莺那时刚从江南流落到长安,性情孤僻,不太搭理人,她们便也不再关注她。

    直到第一次考校,宋莺莺凭借出色的舞艺脱颖而出,与公子单独会见,那些舞女们才再一次关注起她。

    一旦处在话题中心,有人艳羡就会有人妒忌。

    床铺上的冰水、消失的首饰、被绞破的衣衫......

    宋莺莺原先闹过,根本无人招认,甚至看守别院的嬷嬷会因为吵闹关她禁闭,教习老师也会劝她忍下。

    后来有公子撑腰,无人敢明面上针对她,暗处里酸话不断,但那时的宋莺莺已经无意再浪费口舌与她们纠缠。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心悦公子。

    这也是宋莺莺万劫不复的开始。

    前世短暂的一生如走马观花般略过,好似原先平静无波的日子就是从她心悦公子的那一刻开始偏航。

    因为心悦他,所以知晓公子眼前的困境;

    因为心悦他,所以甘愿入东宫为他铺路;

    因为心悦他,所以多次陷自己入险境,若非谢逐,宋莺莺差点被太子妃送到军营没为军妓。

    谢逐......

    对这个直接致死自己之人,宋莺莺不禁冷哼一声。

    尽管对如今所处的话本世界知晓了结局,宋莺莺也无法说清道明那时她决意在国将破时上台献艺到底为何。

    是为了谢逐的太子之位,亦或是公子李复一心所求的门楣荣光。

    这一切,都与此时的宋莺莺无甚关系。

    既给了她改变的机会,自然得牢牢抓住。

    公子利用她往上爬,也需宋莺莺心甘情愿;可太子谢逐是个心机深沉的狠辣之人,断不能再入东宫那个无尽深渊!

    宋莺莺很快就拿定主意,不再看院中那群人一眼,拢了拢衣衫便向外走去。

    刚走没两步就被一个尖尖脸飞扬眉的女子拦住去路,舞衫轻纱,随着衣袖纷飞,宋莺莺闻到拦她之人身上若有似无的熏香。

    她对气味敏感,从不熏香,登时止住脚步,甚至往后挪了半步,与人保持半臂之距。

    “莺莺醒了?怎么不好好卧床休息呢,咱们姐妹听闻你骤然昏厥,可是十分担忧,结伴来探望......莺莺身子向来康健,无论多有难度的舞,就没有莺莺你跳不下来的,今日怎地突然晕倒了?”

    话是好话,若是忽略方依依眼中一闪而过的妒火和话中的探究之意。

    有了方依依开口,原先的僵局被撕开个口子,余下之人也纷纷凑上前来,嘘寒问暖巧言做戏,只是话里话外都绕不开一件事——

    公子找宋莺莺所为何事。

    宋莺莺冷眼瞧着这一幕,想起前世每次公子宣她一次,回来后总是会面对这样被“诘问”的场面。

    从前她每次见公子都带着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娇怯,不愿意与她们分享,故而都会似是而非地胡言糊弄过去。

    宋莺莺瞧了瞧日头,估摸是再纠缠下去李复就要回本家府邸,也不愿再浪费口舌,绷着一张脸就绕过众人往外去,也不管喧闹的气氛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方才在众人拥簇中淡然自若的女子瞬间眉头紧拧,只觉宋莺莺变化不少,尤其是那眼神,亮得令她心惊,也凉得让人心颤。

    她忍不住脱口一句:“你去哪儿?!”

    宋莺莺听她语气焦急,并非是她印象里处变不惊,琐事不沾身的罗浮,回过头,见她仍在众人中央,可神色却不似原先淡定从容,染上几分急色。

    宋莺莺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她微微侧身,仿佛并不在意罗浮的质问,眼里划过一抹趣味,故意道:“我啊,还能去哪儿?”

    “自然,是去寻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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