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南城即便此时已经没入夜色,天儿依旧幽闷燥热。

    天气闷热的原因,街道两侧的摊贩要比以往收摊早上许多,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摊位,水果摊的大哥光着膀子,手中摇着“天道酬勤”的折扇。

    看见林昭,一老远的就打起了招呼,“大晚上的怎么才回家?”

    林昭没应他,本想低着头糊弄过去。

    可那人的目光瞟向了她手中的袋子,哼笑一声,毫不避讳的说道:“原来是帮你那个酒鬼老爹买酒去了,这么热的天儿,怎么不让你家弟弟去?年纪也不小了啊。”

    另外在场的几人附和的笑了笑。

    林昭停下脚步,藏了藏手中的袋子。

    “要不哪天叫你那个酒鬼爹跟我回家喝点上档次的酒,总喝便宜货小心把小命儿……”

    没等他把话说完,林昭便匆匆走开了。

    他们这里的人好像习惯了拿这件事打趣她,林昭也不记得这是第几个人与她说过同样的话了。

    其实林昭也没有与他们争辩的打算,她小心翼翼的拎着袋子,脚踩在早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红砖上,眼看快到红砖的尽头时,她却骤然停了下脚步。

    距离她几步远的巷子里传来了棍棒敲击的声音,还伴随着刺耳的咒骂声。

    “去你妈的死杂种……”

    声音不加以保留的传入了林昭的耳朵里,她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起了一块儿,又狠狠地砸了几下。她站在原地不敢动,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躲在巷子口的一侧,探出头,往里边瞧了瞧。

    昏暗逼仄的巷子里站着三四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显着地方十分的拥挤,却丝毫不影响他们施展手中的动作。

    他们其中个子最高的男生,啐了一口唾沫后,边骂骂咧咧的边弯下腰从人群中间捞起一个人来,“想他妈活命就听话些,别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如果不是他将人从地上拽起来,林昭压根看不到他们中间还围着一个人。

    高个儿男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告诉你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我爸知道了又怎样,我今天照样打你。”

    “跟他费什么话,就是皮痒痒了,打服了就是了,何必多费口舌。”

    有人在一旁撺掇,那个高个儿男仿佛很吃他这一套,撂下一句脏话,就照着被他拎起来的男生的脸上就是一拳。

    力道没收,男生被打得头歪向了一旁。

    “真他妈恶心。”

    高个儿男厌恶地甩了甩手,把蹭到手上的血分毫不差地擦在了被打男生的衣服上。

    还是不怎么没解气,高个儿男挥着拳头在男生的脸上又是几下,“草,你他妈应该想想下场的。”

    打人的男生鄙夷地笑了两声,又将人重新推回了地上。没给男生缓歇的机会,无数拳脚一股脑的砸了过去,人像没了动静似的蜷缩着身子没有一丝反抗,只发出几声沉闷的痛哼声,证明人还活着。

    那群人的打骂声响彻整条街道,微弱的灯光照得人灰蒙蒙的,他们狰狞的表情却无比的清晰。

    躲在巷子口一侧的林昭,见到眼前这一幕,大气都不敢乱喘一口,她藏好买东西剩下的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翻盖手机。

    因为紧张手心冒出了不少的汗,掌心在裤子上擦了又擦。装着东西的袋子抻得她手指生疼,放下袋子想要拨出那串熟悉的号码,可指尖在按到最后一个数字时,她竟犹豫了。

    在林昭的认知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小在她的教育里是这样的。

    她迟迟没有按下去,犹豫间,居民楼的一家灯亮了起来,兴许是受不了他们的吵扰,那家男主人推开窗户就破口大骂。

    “大晚上的要死啊?不睡觉扰什么民,再他妈出一点声,我就报警抓人了。”

    突如其来的抓狂声,把当场的几个人都吓住了,包括林昭在内,每个人都僵在原地,那几个男生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个个仰着头望向骂声的源头,这事本就见不得光,也就仗着被打的人好欺负才这么胆大妄为的,听到报警二字再加上那户男主人强硬的语气,不想把事情闹大的他们便不敢再肆意妄为了。

    松开被打的男生,便拍拍手不欢而散了。

    林昭呼了一口老长的气,她的那颗紧绷的心脏,瞬间恢复了原本的跳动。

    她关掉还未播出号码的手机,重新装进口袋里,晃眼间,一直缩在地上的男生就撑着地爬了起来,扶着身侧的墙踉踉跄跄地朝着那群人相反的方向走了。

    见状,林昭拎起袋子躲了起来。

    没走几步,男生便停下脚来,警觉的回过头,声音略带沙哑道:“出来。”

    树后的林昭吓了一跳,最后还是缩着肩膀从暗影里走出来。

    林昭个子不高,像是长期缺乏营养一般,身材娇瘦干瘪,一副黑色圆框眼镜挂在鼻梁上,因为脸颊上的青春痘产生的羞耻心,她的头发始终遮住半张脸。

    即便如此,离她三四米远的男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对方松了一口气就没再说话,其实从一开始林昭就认出了对方是谁,包括打他的那几个男生。

    眼前的男生是高一十九班的陈默同学。

    林昭对于陈默是在每一次为别人跑腿的时候认识的,然而他的处境永远与今天的情景大致相同,可能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学校里,他们会有所收敛。

    他们像是强权世界里肉食者,执着于对弱者的嘲弄和把玩。

    最后再一点点啃食掉……

    林昭的眼睛从陈默身上扫过,便迅速低下头,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直到手里的购物袋快要嵌进她的手指里,她才抿了抿嘴唇开口说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看到这些的。”

    良久,陈默只轻声应了一声。

    林昭又说:“你没事吧?要不去医……”

    “不用。”

    林昭能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甚至还有泥土味道,她腾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

    陈默只是垂下眸子,红胀充血的眼睛在她手上划过,并没有伸手去接。

    “不用了,谢谢。”

    僵持半刻,她收回停在半空的手。

    气氛略显尴尬。

    枝头的蝉在拼命地嘶吼着,像是无限放大的哨子一样聒噪,忽大忽小的叫声,听得人心里烦躁,最后又一点点隐匿在黑夜中。

    -

    在林昭打开门的时候,屋内的人已经坐在饭桌前,等着最后一道菜上桌。

    听到门口的开门声,目光纷纷投过来,只不过是在确认是谁罢了,家里年纪最小的弟弟第一个站起来,兴奋地朝着她跑过去。

    老妈在后面佯嗔的喊了一句:“哎呦祖宗喂,慢点跑,小心磕着。”

    男孩此刻最在乎的是林昭袋子里的零食,对于老妈的话,他直接选择性地忽视。

    “你个没用的东西,去趟超市用这么长时间?”老爸将酒杯里的仅剩的酒灌进嘴里,杯子被狠狠摔到桌子上,眼睛瞪着她。

    男人酒量不好,手指高的酒杯半杯下肚,脸上就挂了彩,但他却喜不自胜。

    老妈说过,他迟早会死在酒里。

    “衣服上的血怎么弄的?”她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不过眼神并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便对着饭桌上的小儿子说:“这个给你,另一个给你大姐吃。”

    ……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林昭一点没听进去,她的注意力没在他们的对话上,而是衣服上无意间蹭到的一块惹人注目的血迹上,不用想就知道是哪里来的,她用手擦了又擦,血渍早就在回来的路上干透了,没擦掉。

    “林昭你还傻站着干嘛?”她还想再搓搓看,听到老妈在喊她,就没再继续,“去厨房给你自己那双筷子。”

    把揉皱的衣角抚平后,她淡淡应声:“哦……好。”

    一家五口挤在四方桌前,略显拥挤,林昭熟练地把碗里的菜夹够,椅子往后挪出一点,位置就会宽松不少。

    “楼下王大娘他儿子还记得不?”老妈把盘里的两块鸡腿分好,用嘴唇抿了抿筷子上沾到的油汁,继续说着,“就是开五金店的那个。”

    “她儿子挣大钱了?”林成国搭腔问道,“早知道……”

    “得了吧,要是真挣大钱了,还至于一家四口挤在那间小平米的房子里?”女人不屑地撇撇嘴,意识到被男人扯偏了话题,又忍不住的剜了他几眼。

    “他家老大不是在风兰一中上学嘛,听说被人打得耳膜穿孔进医院了,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儿的看着都吓人。”女人说的仿佛当时就在现场一样,“王大娘他儿子找到学校讨说法,结果对方家长找人偷偷把店给砸了。”

    聊到八卦,女人劲头就足,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夹菜的动作都忘了。

    “王大娘去城里照顾孙女去了,我说怎么好几天没见到过她了。”

    “那就是废物,被打了不还手,还能进医院?”男人借着酒劲越说越来劲儿,声音逐渐变大,“换作是我……是我家孩子肯定发生不了这样的事,追着老子也得打……”

    他们住的本就是老小区,隔音不好,再加上林成国的嚷嚷声太大,话没说完,楼上隔着阳台骂了几声。

    男人的话戛然而止,酒醒了一大半,面对几双皱巴巴看过来的眼睛,男人抹不开面子硬着头皮跟楼上喊了两句。

    不知怎么得,老妈也掺和进了这场骂战里,林昭默默退出来,收拾好自己用过的碗筷进了屋子。

    这场闹剧什么时候平息的,林昭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这晚的南城很燥热,像是被架在火堆上似的,她还记得身上的那块血渍很难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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