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密林间闪烁着一抹杏黄,脚上动作极快,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

    方才梁湛师兄告诉她,娘给的那毒药,他也没有解药了。

    只能去山上摘取几种草药现配。

    需要的那几种草药较为少见,师兄说附近能找到这几种的,只有玉泉山。

    仙人曾谪居的高山,温泉不止,仙气不息,因此在玉泉山上生长的名贵草药极多。

    那点子毒药是娘留下的最后一点了,娘说:“你要看谁不顺眼,就用这毒药,给老娘毒死他。”

    不知那厂督怎么样了,别是死了。

    *

    不愧被紫幽城的人冠为仙泉,这温热清澈的泉水,确实帮他止住了混沌慌乱的气息。

    体内毒素明显被抑制住了,内力稍稍恢复了些,配合着宁静的热气,化解卡在胸口的毒素。

    双目紧闭,一片黑暗间,渐渐浮现那杏黄衣裙的姑娘。

    “……很久没下毒了。”

    所以第一个毒我,是吧。

    扶川心间流转着别样的思绪:不过也好,若我被你毒死了,我就不用回去了。

    想到她,就会想到师父。

    被你毒死,也算师父给我的惩罚。

    死在师父手里,不冤。

    这里是最隐匿的一处泉水,被石壁杂草包裹着。

    加上氤氲缭绕的热气,叫谁也看不清。

    看不清他的罪孽。

    有些事情不知从何说起,反正这么多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守着这罪孽。

    是他当初不择手段,为了攀上高处犯下的。

    他……没有净身。

    在世人看来似乎他净了身更为可恶,但他深知,若师父没有隐世,知道了他即便背负宦官之名,也拼了命的要进宫,只会更加生气。

    说不定,会断绝他们的师徒关系。

    小乐儿说:“干爹你如今都是玄厂提督了,皇上的左右手,师祖知道了也会欣慰的,你何必耿耿于怀?”

    他绝不会欣慰的。

    师父曾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他怎能不耿耿于怀?

    温泉深处的白雾不知为何被吹起了。

    “谁!”

    扶川的手拂过叠放在一边的衣服,一排银蛇针朝雾间的动静飞去。

    白雾被银花小蛇驱散开来,扶川看清了。

    原来里面竟还有个小山洞。

    一排银花小蛇扎在石壁上动弹不得。

    “出来!”

    良久,先出来的是一双白净的手,搭在石壁上,脑袋却迟迟不出来。

    扶川如今躲也不是,不躲……更不是。

    飞速起身披上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简略地系上了腰间细带。

    山洞里的人仍不愿现身。

    扶川再无耐心,足尖轻点,点在水面上,几下就来到山洞前。

    杀了躲着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眼熟的黄衣,背对着他,面靠石壁,像是在……忏悔什么。

    扶川掐住她的后脖子,把她转了过来。

    “给我下毒不够,还要赶尽杀绝吗?”

    天雎鲜少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两手挡着自己,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半睁着。

    “没有没有……”

    扶川缓缓逼近,带着愠怒的鼻息吐在她微红的脸颊上。

    “你看到什么了?”

    后脖子被他钳制着,他一使劲,天雎便被迫仰起了头。

    双眼睁开。

    却看不清面前这离得极近的人,眸色浅谈到灰蒙一片,两道眉倒皱得清晰。

    天雎看清的是……

    方才,他脱下衣服之后的样子。

    那景象,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就连闭上眼睛也是。

    “我什么都没看到……”天雎的脸拧成一团,使劲摇了摇头。

    钳在她后脖子上的手也使了劲,而且越来越烫。

    天雎眼前突然被两道黑雾覆盖,像踩进了另一个世界。

    数不清的脸穿过黑雾朝她压过来,似乎都对她能看见他们感到惊讶。

    天雎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撇开这些盯着的血脸。

    但她触不到他们,手穿过了这些人的眼睛、鼻子、耳朵里,像是些可怕的棉花做的人。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一个个血红空洞的眼眶里装着垂涎欲滴,盯得她越发想要逃离。

    忽然,后脖子上烫得像块儿铁的大手,又瞬间冷了下来,热水凝成冰。

    黑雾散去,那些“人”霎时间烟消云散。

    方才她因害怕胡乱挥舞,扶川一手掐住了她两只手腕。

    “……这是什么?”天雎心有余悸地微微喘着。

    冥合掌?

    扶川没有放开她,不作声地盯着她,像在考虑什么,目光逐渐坚定,缓缓抬起左掌

    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不得不杀了……

    “我是来给你找解药的!”天雎看出他起了杀心,拼命挣脱开他的束缚。

    扶川一愣,左掌停滞着,“找?”

    她连忙把腰间的小包取下,“解药确实没了,但我可以找一些草药配出来,最后一味药,我在山顶上发现的,我

    刚从山上下来,落到了这山洞前,谁知……”

    谁知道你在这儿泡温泉啊……

    那小乐儿看也不看,把他放在这儿就去安排人手堵路,殊不知还有人在里面。

    扶川手指撑开那小包,确实都是些草药,“怎么服用?”

    一看有希望,天雎立马把包推给他,好声好气地说:“你直接吃就行。”

    扶川抬眸,“不会又骗我吧?”

    天雎神色不解,她没有骗过他啊。

    扶川抓住她手腕,晃了晃。

    手心的痛感自然还在,天雎才明白,他在说这个。

    抹刀那一下,扶川还以为她要救自己。

    天雎说:“一码归一码,你放了姜公子,我自是要给你解药,这些草药是真的有用。”

    她眼眸清亮,不似说谎。

    可盗圣的眼睛,能相信吗?

    扶川还是吃了,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一片片嚼了那些草药,仿佛在撕扯着生肉。

    天雎眼睁睁看着他吃完,然后说:“半个时辰之后,你的毒就会解,我先走啦。”

    正要逃掉。

    后脖子又被扣住。

    “为何给我送解药?”扶川贴近她说,语气幽深。

    温热鼻息吐在她脸上,他的里衣又薄,胸膛近乎光裸,余留的水滴从他那起伏的山丘上滑过。

    天雎眼神闪避,微微往后躲了一下,“天家人只偷不杀。”

    提起偷,还挺大义凛然的。

    “可你看到了不该看的,我还是要杀你。”

    “我都说了没看到!”天雎捂住自己眼睛,“我是瞎的。”

    扶川就算知道天雎会审时度势,但也绝不会相信什么守口如瓶。

    若被人知道他不是真太监,他的计划就全毁了……

    所以就算师父青睐于她,不对,正是因为她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加上师父还青睐于她。

    必须得杀。

    这样,师父就只有我一个徒弟了。

    再度出掌,轰然旋起的掌心风朝她脖颈处袭去。

    岂料这个偷窥之人倒急了,猛地推开他,“你不讲道理!”

    天雎突然撤手,理直气壮地说:“那我就是看到了,谁知道你在山上泡温泉啊,我又不是有意的,我刚救了你,你怎的恩将仇报?”

    扶川觉得好笑,“你差点毒死我啊,盗圣。”

    “我又不是无端对你下毒,还不因为你欺压无辜百姓在先,情势所逼我才下了毒。况且我还全力赶来这玉泉山给

    你找解药,怎么说,你也不该杀我。”

    可笑。

    罪魁祸首竟以救命恩人自居。

    扶川戏谑道:“好像是九鼎帮抗旨不尊在先吧,我挟持人质也是正常手段,怎么就欺压无辜百姓了?”

    他又靠近了些,低声说:“况且我连太监都装得,还会在乎什么恩将仇报?”

    连太监都装得……

    这她倒确确实实……看清了。

    他不是真太监。

    此话一出,天雎知自己死期将至,干脆闭上眼睛,“那你要杀便杀吧。”

    反正他能见到鬼,死了她便变成厉鬼,来找他索命。

    可安静了半天,那能让人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理上置身冥界的掌法,没有落在她身上。

    “我先不杀你。”

    扶川松开她,还撤了一步,松了松略微湿润,贴在他身上的里衣。

    “还没见识到天家十六手。”

    这是他唯一能找出来师父更青睐她的地方,没有印证,死不瞑目。

    “但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你也要给我一个你的把柄。”

    扶川睨向她,视线刚好定在天雎脖子上的玉哨。

    玉质不俗,形似一只鸟儿,活灵活现。

    “这是天家的物件?”扶川摊手,“给我。”

    原只是试探一下,谁想到真惹得天雎往后跳了两步,“不行。”

    扶川仍摊着手,等她自己拿过来,“那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吧。”

    又是这招。

    营帐那日也是这样。

    杀了她吧,杀了她吧……

    倒是不怕死。

    “死物不愿给我,那等我下山,我就把吕家兄妹和那个齐山山都抓起来,一样是你的把柄。”

    天雎攥着鸢哨,垂下眼眸,满是犹豫。

    扶川一愣,按她的脾性,应毫不犹豫换那三人的命,怎么因这把玉哨连好友都不顾了?

    “这还真是个大把柄。”扶川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瞄,就瞄到了她全身上下最重要的东西。

    天雎还是解下了,塞到他手上。

    比起不知所踪的,还是眼前人更为紧要。

    “这是找到我弟弟的关键,拿住我这个把柄,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扶川捏着这玉哨打量了几圈。

    “你还有弟弟?”

    没听师父提过啊。

    天雎神情凝重,“这是天家唯一的信物,我弟弟身上还有另一个,可合二为一。”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扶川夺走的鸢哨。

    “他八岁大时被人掳走,若没有此信物,如今就算面对面都不一定认得出了。”

    八岁……

    扶川面无表情,心头却是一荡。

    他也是在八岁时离开了姐姐,成了孤儿。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转柔,令天雎一愣,“你比我大好几岁吧,不会是你的。”

    ……

    扶川把哨子扔回给她,“你是罪行累累的盗圣,我若抓不到妖狐,就抓了你,也算大功一件。”

    他转身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不紧不慢地穿上。

    不紧不慢地威胁着:“如若让我听到什么风声,你就等着给吕家兄妹收尸吧。”

    *

    九鼎帮祠堂

    软垫扔在一边,黄元嘉直接跪在地上,双掌闭合,掠过桌上列着的各个牌位。

    “跪下。”

    姜崇安没有任何迟疑地,和她一样,双膝跪地。

    “今日……你为何不出全力?”质问间夹带着怒气。

    姜崇安说:“杀了扶川,九鼎帮将大祸临头。孰轻孰重,元嘉你不明白吗?”

    黄元嘉噙着泪,突然扭身扯住了他的衣衫,“可他今日差点杀了你儿子。”

    “我们已经耍了他半月有余了,躲不过去的,元嘉!”

    “奉安使说他是别有所图……”

    姜崇安打断道:“可那奉安使又是什么好东西?他那日拦街杀扶川,是为了给他师弟报仇,他师弟是妖道中人!”

    “这就是他们二人在斗法,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无论奉安使,还是那扶川,都一样的。”

    他们都得向这权势低头。

    泪珠簌簌落下,“我爹落得什么下场,你忘了吗?”

    她死死攥着姜崇安,“违背铁训之人……”

    姜崇安一把搂住她,“只要你们安然无恙,九鼎帮代代相承,我不得善终就好了。”

    黄元嘉挣开他,抹掉眼泪,“绝不可能。”

    “扶川第一次上门时便言明他借瑶台的缘由,而奉安使……我看他不比扶川坦诚,若我们一味得罪扶川,两败俱伤,这道士不定会做出什么。”

    必须在两条死路里选一条。

    黄元嘉心如死灰道:“我们逃吧,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姜崇安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又能逃到哪里?”

    他听黄元嘉的话,躲到府里谁都不知道的暗室里,避了半月的风头。

    可如今事态越发紧迫。

    避,是避不过去了。

    他顿了一下,续道:“其实……扶川今日也并未出全力。”

    姜崇安回忆着,“他那掌法极为厉害,你中掌之后失去意识但未伤及心脉。而后我与他过招时,他也没有施展出

    那掌法的全貌,定然是留了一手。”

    黄元嘉说:“他未出全力又如何,不还是差点杀了我和阚儿?”

    姜崇安揽她入怀,“此仇他日我定找他报,但瑶台……我们还是给他吧。设阵当日我们在旁监视,一旦情况不

    对,我们即使阻拦,也好过现在这样。”

    黄元嘉眸间迟疑,“可他已经知晓奉安使找过我们,天雎姑娘今日还给他下了毒,若带他去了真正的瑶台之后,他翻脸不认人,又当如何?”

    这也是棘手的事。

    忽地姜崇安想起来什么,眸间一亮,“今日给你那定神丹的,也是天家人。他连冥合掌都能解,没理由他们天家自己的毒没法解吧。”

    天家虽销声匿迹多年,但往日余晖还犹记在心。

    他们也是通过吕逢哲的关系,才得知这几年名声鹊起的盗圣,竟是天家传人。

    这么想来,关键在天雎姑娘身上。

    黄元嘉说:“当年的事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爹当初就是违背了铁训,去了断崖山……才因此丛生了那么多事,我实在是怕极了……”

    姜崇安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爹定然也有自己的苦衷。”

    黄元嘉目光呆滞,当年残余的光影在眼前闪烁,闪烁间浮现出天雎的样子。

    没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章节目录

盗走厂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饭里有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饭里有毒并收藏盗走厂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