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蕴秀送走了杨新觉,复又坐下,细想着近来探知的消息和堪堪定下的决心,慢吞吞地喝着已经冷了的茶。

    对面的一位茶客忽然放下了杯子。

    安蕴秀垂下眼睫,感受到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惯于隐匿于市井的影卫主动卸下伪装,朝她抱拳道:“烦请会元随属下回瑾王府。”

    瑾王府。

    廊下不知何时挂上了一道珠帘,燕舜蹲在一边烧水泡茶,另有一个侍从,正躬身对着帘内说什么。安蕴秀本不欲探究,直到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与行踪。

    ……好吧。

    侍从正一五一十地禀告着近日所探得的消息,不成想当事人已然靠近。安蕴秀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观察得挺仔细的,口才也不错。将来要是在襄王身边混不下去了,还能去当个说书先生。”

    “!!”侍从脸绿了。

    燕舜一口茶水喷出来:“咳,那什么,他只是……碰巧路过那个巷子,听见你的声音才多留了会儿,本意是防着你被人欺负嘛。”

    “你可别多想,主子才不会派人跟踪你呢。”

    “……”

    燕舜将煽火的扇子甩得飞快,边说还不忘给领路的影卫使眼色: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人带进来了?

    影卫不想理这个不着调的同僚,倒是安蕴秀极给面子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这位大哥护我周全了。”

    一帘之隔,宿凌手中的梅山雪岭正散发着袅袅热气,他却心不在焉,没心思品味茶香。

    他直觉安蕴林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侍从是在向自己禀告,燕舜也只是站在自己手边。一帘之隔,自己明明就坐在上首,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同自己说话的意思。发现被监视,居然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全然不像以往的他。

    不在意被监视,是因为不在意,所以不在意?

    宿凌眼睫微颤,说不出什么感觉。略略抬眼隔帘望去,适逢燕舜问话,他听到安蕴林随意的声音:“啊,那日的确遇见了洪太师,还被他威逼利诱了一番。我觉得你们猜得不错,洪姑娘后来确实来了。”

    “洪太师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府了。”

    宿凌终究没有忍住,这话说出来,更像是在昭告自己的存在。

    安蕴秀这才转头望向珠帘。

    帘子是素色珍珠串成的,颗颗莹润饱满,价值不菲却又不会太高调,非常符合这位主子的审美格调。她瞥了一眼,心中暗自吐槽这人瞎讲究等级上升不少。

    安蕴秀敷衍附和:“怪难得的。”

    “……”

    宿凌想说的是,洪太师这一出府定会引来多方侧目,若让人知道他出府是为了你,你会很危险。

    只可惜一道珠帘隔开二人,宿凌瞧不清她的表情,亦说不出更多的话。他心知不该有更多羁绊,保持距离对双方都好,这道珠帘是自己吩咐挂上去的,那便不该取下。

    可一开口:“我来教你面圣之仪。”

    “你也不必在意洪太师说的那些,只要你行止无错,外派之事他独断不了,我自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这话一出,旁边的燕舜顿时满脸惊惧,安蕴秀也有些惊讶:感情他特意遣人把自己带回来,是为了教导礼仪?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还牟着劲儿要冲状元吧?

    “不必了。”

    安蕴秀本就有未决之事,故而在茶馆中影卫现身时选择了顺从,除却心中千般思量,面上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安蕴林。

    她轻声道:“近日偶有所得,觉得世间万物自有因果。虚浮得太久,四处碰壁还是小事,总有一脚踏空万劫不复的时候。故而,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才好。”

    “感念殿下恩德,今日回府一趟,只因别尘院中还有些旧物。”安蕴秀解释道,“三日后就是殿试了,我取回行囊,也好少在瑾王府中奔波,扰您清净。”

    “咔嚓——”是玉杯碎裂的声音。

    宿凌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要不战而降?”

    “这叫什么话?人各有志,要走什么路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她浑不在意道。

    “可你已然身处风口浪尖,洪太师业已出山,可容不得你急流勇退。”

    宿凌的声音惯常温和清润,如今却尽数摒弃,不容置喙道:“留下。如今不是你要选什么路的问题,你只需修习面圣之仪,安心筹备最后一关。殿试之前不可再外出,瑾王府自会替你挡下一切窥探。”

    这些话果决严肃,分毫不容拒绝。安蕴秀望着珠帘背后那道模糊的人影,也是头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是这个时代的上位者。

    矜贵、傲慢,甚至冷血。

    “那我的声誉呢?”她平静地问道,“洪太师给我制造了一个两难的境地,我留下,难道要以其爪牙的身份苟且?”

    “还是说,您需要一个身处洪家阵营的内应?”

    这问话不可谓不尖锐,宿凌却漠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微末之处不必在意。”

    “……”安蕴秀磨了磨牙。

    珠帘随风摇晃,连带着那人的面貌也模糊不清。近日来萦绕在胸腔不散的郁气终于爆发,安蕴秀忽然大步上前,也不管什么规矩礼数,直接掀开帘子闯了进去!

    宿凌没料到她会忽然闯进来。

    更没料到她进来后直奔自己,那张脸气势汹汹地靠近,俨然已经超越了自己以往社交的最近距离,甚至还在更近!

    “你作甚?!”

    惯有的持重都坚持不下去,更别提怒气了。宿凌满脸惊愕,下意识起身后退两步,伸手抵着安蕴秀的肩膀防止她靠近。

    这良家少男的行止倒是有些好笑,对比之下,方才那傲慢睥睨的模样显得更可恶了!

    什么叫不战而降?什么叫瑾王府会为自己挡下一切窥探?以往还会假意玩些能臣贤王你情我愿的戏码,眼下这是见自己做了决定,就露出真面目了?自认为对自己好,安排好一切保证自己不被外放,却需要承担流言蜚语,还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事,究竟是谁的大事呢?

    何不食肉糜?呸!

    安蕴秀恶向胆边生,忽然攀着他的手臂靠近,轻轻贴了贴他的唇角。

    “……”

    宿凌觉得自己的三观正在被重塑。

    珠帘被安蕴秀闯入的动作拨动,珠玉相击泠泠入耳。他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头脑一片空白,唯有唇角那片被触碰过的皮肉,先是麻木,随即竟然变得滚烫起来。

    “殿下好龙阳吗?”

    偏偏始作俑者还抬着脸言笑晏晏,无辜至极地问他:“殿下喜欢我吗?”

    宿凌觉得自己耳朵发烫,被她攀着的手更是聚不起力气挣脱,袖中的另一手攥紧又松开,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荒唐!”

    没成想安蕴秀忽然笑出了声,随即抚掌重复了两声:“荒唐,荒唐。”

    “殿下,招揽手下可不是这样招揽的,您如此孜孜不倦,会让我误会的。”

    “……”宿凌心乱如麻。

    安蕴秀直直地盯着他看,孤身行走世间之人,目标再明确,心志再坚定,总也会有疲惫的时候。此时若有人伸出援手,动容也是常情。而细数宿凌一路相帮的好处,即便目的不纯,安蕴秀也感念这份恩情。

    可这明显超脱君臣招揽的行径又是为何?

    她能感觉到宿凌对待自己略有不同,可偏偏安蕴林的身份并未掉马,这份不同就显得有些惊悚。自己不合时宜的情感依赖尚能碾灭,可宿凌呢?若任由这份羁绊发展下去,迟早会危及自己的身份和性命。

    安蕴秀盯着他泛红的耳朵出神,指间被火灼烧的疼痛早已消失,她却还记得碾灭蜡烛时的所思所想:不该让这些事成为阻碍。

    既要碾灭,就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念想。

    便如眼下。

    周围一时寂静,二人各有心思不肯退让,燕舜等人也满脸不可思议,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平静下来的珠帘只随风不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如主人不安宁的内心。

    安蕴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考虑如此周全,也不过是想要保住一个人证对付洪太师。”

    说话间,外放的情绪尽数收敛,她的声音重新归于冷静:“殿下胸有丘壑心系江山,走一步看十步,确实是好事。这样的人证有很多,是我不识好歹让殿下为难了。”

    宿凌很想说不是,张了张口,却又茫然不知到底该怎么说。

    犹豫间,他眼睁睁地看着安蕴秀后退几步,与自己保持着三步之外的距离,继续道:“我留在这里,看似步步高升,可终究还是在权臣手底下讨生活,见了洪太师还是得跪下拜见,什么都做不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殿下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话已经说得很分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宿凌心中莫名堵得慌,却又不敢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眸,只听得她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我不会一直是殿下的书童。”

    安蕴秀长久地凝望着他。

    换言之,我不可能永远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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