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时,曾经主动请辞的田鹏程以奉山县知县的身份,重新回到了京城。

    他当初离开时,多的是在背后嘲讽“不识好歹”、“目光短浅”的人,如今竟也上演了一出咸鱼翻身的好戏。据说洪尚书将奉山县的功绩尽数归于田鹏程,对他大加赞扬,趁着调任的风潮还没完全过去,似乎也要给他好好升一升。

    众人自然羡慕不已,唯有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作壁上观,心道是升擢还是生杀,都还不是定数呢。

    田鹏程才不管这些,提着口气儿应对了一众心怀鬼胎之人,早已精疲力竭。冲进安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灌几杯凉水后才有机会慨叹:“这人生起落还真是无常啊。”

    他直接掠过叙旧环节,吐槽道:“要不是怕累及奉山县,我才懒得跟那些人掰扯。一句话翻来覆去地暗示,就是不肯明说,我长十只耳朵也听不过来。”

    安蕴秀一边给他添茶,一边道:“还是当心点,这回的对手路数挺准的。”

    “我这一路都在听人说安大人手段长进了、不容小觑了,你总不至于让我死在这儿吧?”

    安蕴秀:“……”

    自从得到消息,安蕴秀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边忙碌着职责不给洪继昌挑到错处,另一边则是着力应对袭来的两支箭。见洪家似乎有提拔田鹏程的意思,她便将计就计,借职责之便为田鹏程争取福利,也是在与新对手拉锯试探底线。

    田鹏程一边喝水一边嫌弃:“你们清高,你们坐在幕后下棋,拿我当棋子儿使。”

    “田兄消消气,不是有意的。”

    安蕴秀坐下与之对谈:“毕竟对方堪堪出手试锋,我怎么着也得试探着来。”

    她自是清楚洪家有意策反自己的亲信,妄图瓦解己方。也知道了奉山县人坚定拥护的态度,田鹏程即便在只身面对洪继昌时,也分毫没有表现出一丝对她不利的言行或态度。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面对对方送上门来的好处,她的选择依旧是收下,所以才将计就计为田鹏程争取。只不过在他看来,自己这番举动像是没把他当自己人似的。

    田鹏程原本梗着脖子闹别扭,听她好声好气地解释,不知不觉间也没了脾气:“那你替我捞好处,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吗?”

    “洪家先传递出提拔你的意思,我这不过是顺从长官心意。”

    安蕴秀浑不在意:“而且我已经替梅成新觉他们争取过了,给我点时间,高低也得给阙香捞个官儿当当。”

    听到这话,田鹏程才算松了口气:“那你试探出什么了?”

    “这个嘛……”

    安蕴秀眯了眯眼,回想一圈后得出结论:“不能说那位没手段,但人心是复杂的,他显然想得简单了。”

    就比如,幕后之人想不到威逼利诱对奉山县来说都不管用,同甘共苦的情谊使得他们认准了安蕴秀这个人;也想不到徐知府没有拒绝也没有照做,而是选择了第三条路,悄悄把信送到了自己这里。

    如今与那位对手的交锋似乎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安蕴秀思考许久,觉得两支箭一起折断似乎太过猖狂,先保住奉山县,徐知府的这支箭倒是可以让它再飞一会儿。

    一来麻痹幕后之人,二来留徐开荣条命在,毕竟亲手了结仇敌才算痛快。

    “徐知府正四处奔走着救徐开荣呢,我们别插手,他大概年后就能释放。”

    安蕴秀正这般说着,门外忽然多了两道人影。她听到杨新觉乐滋滋的声音:“没事没事,蕴林就在屋子里呢。”

    “不打扰不打扰,他问起你好几次,一直挂念着呢。”

    杨新觉热情地招呼着,闪身避让后,江抒怀的身影显现出来。

    安蕴秀两眼一黑。

    虽然自己确实提过江抒怀几次,也确实有意冰释前嫌,但当初闹掰的理由之一,似乎就是自己对于到手的仇敌把柄不屑一顾,放了仇敌一条生路?

    眼下时隔多年头一次见面,竟又是当初的景象重演。江抒怀神色淡淡,安蕴秀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尴了个大尬。

    “你下回进来敲门!”

    她朝杨新觉低喝,说完又觉得似乎有歧义,连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

    江抒怀摇头示意无妨,也不知是对这句话表态,还是为她这多年未变的处事方式。

    安蕴秀无语望天,轻咳了一声:“江兄,借一步说话吧。”

    杨新觉眨了眨眼,原还不明白蕴林为什么神情不大自然,方才那尴尬的氛围又是怎么回事,扭头一看堂中还有个田鹏程,二人大眼瞪小眼,他忽然有点理解这种半生不熟的人际关系了。

    “咳,是奉山县的田大人吧?”

    “啊对,您是在推行税事的杨大人?”

    “是是是,久仰大名。”

    “不敢不敢,您才是同年中的佼佼者……”

    另一边,安蕴秀与江抒怀一前一后出来,到了花园后,江抒怀率先开口:“多年未见,这句恭贺似乎迟了,但还是要说的,恭喜。”

    “……谢谢。”

    直到亲眼看到,安蕴秀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都说江抒怀变了。明明是高升,他却像壮志难酬郁结于心,全然找不出当初俊逸出尘的年轻仕子模样。

    “冒昧打扰了。”

    江抒怀没有理会安蕴秀的拘谨,自顾自道:“这些年我想了很多,我好像总比别人慢一拍,看似办成了事,可风云突变间早已有了新局势,只有我仍固步自封。”

    明知道洪家不是好人,总还天真地想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为了这份名正言顺,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延误多少时机。

    这做法倒是光明磊落,但安蕴秀也说不出究竟妥不妥当。

    “其实我很佩服你,出身不高,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能为之努力。我这种出身书香门第的人,即便没有权势加身,本身也占了大便宜。”

    桌子上摆着酒,江抒怀也不客气,伸手便拿过来倒了两杯。安蕴秀说自己戒酒,他也不勉强,只一杯一杯地接着灌自己,似乎要待不省人事,某些压抑许久的话才能说得出口。

    “当初你高中会元,我很是不服气,觉得你抢走了我的囊中之物。面上虽不睬你,心里却把你当成劲敌,事事与你对标,不肯落下一处。”

    “后来我高中状元,你屈居探花,我很高兴,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见了成效,却刻意忽略了你四面楚歌的处境。及至你前往奉山县,我穿着状元襕衫打马游街,看着身侧空落落的位子,才逐渐察觉出些异样滋味。”

    “如今看来,你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魁首,是我输了。”

    “……倒也不至于这样说。”

    安蕴秀汗颜,真要比学识,当初的自己必然比不过江抒怀,她甚至觉得探花名头都是乘了东风的,输给江抒怀完全没有不服。

    至于别的,安蕴秀在洪家的压力下高中会元,令江抒怀萌生战意去摘状元头衔;江抒怀在小巷中教授学生,也让安蕴秀意识到脚踏实地才有出路。二人都曾在迷茫时给予过对方指点,本就没有谁输谁赢的区别。

    江抒怀似乎笑了一下:“你也不必劝我,事到如今,我是心服口服。”

    “看着朝中你来我往争名逐利,我时常会怀疑自己多年的苦读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供这些奸人驱策?这般想着,便愈发羡慕你能初心不改不卑不亢,沉下心来经营奉山县。”

    如今税事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江抒怀颇觉茫然,在听说奉山知县被调离、安蕴林似乎面临危机时,他沉寂已久的心弦终于被拨动,恍惚记起当年的执拗曾经误伤一位友人,曾经的屈服隐忍也终于有了消解之法。

    ——要做便做那开天辟地的头一人。

    “我也想有你这番功绩,想经营出一个富强的辖区,更想将这份繁荣发展到大晋的每一寸土地。”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眸光却愈发明亮:“如今洪家欲对奉山县出手,田大人回京了,我的机会似乎来了。”

    “所以,若安兄信得过我,我愿代安兄前往奉山县,我可以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洪家危及奉山县,那里的人事风物绝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

    “……真没想到,你来竟然是为了对我说这番话。”

    曾经因观念不同造成的争执与误会,跨越时空于此刻达成和解。安蕴秀来不及叹息,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你入朝为官不是为了振兴家族吗?就这么一走了之,没关系吗?”

    江抒怀轻笑一声,莫名松快。

    “是啊,以前无论是朝局状况还是家族希冀,样样都在与本心作对,今时的确不同往日了。”

    自己作为违背家训入世的第一人,开辟出山之路,已经算完成了任务。日后家族子弟入朝为官都不必再有负担,自己也终于可以安心去追求心中的大道了。

    江抒怀回头,忽然补充了一句:“我有一个助力要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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