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乌从走廊尽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我听祁碧君说,他应该已经料理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神情,就好像沈寒贞是个偷偷跑出家门的小孩子一样——虽然小孩子的确是不听话,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最后总会被抓回家的。

    沈寒贞不回答,她没有义务去回答一个敌人的问题,也不想和一个敌人假情假意。因此,她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手里的剑,感觉到那阵冰凉直直地沁入了自己的心。

    引爆符文没有击败她,真正击败她的是劈中肩头的那一刀。在衣袖下,沈寒贞感到自己的手指正不受自制的痉挛着,无法施力。以她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自己的左手已经无法在眼下的这一场战斗中提供给自己任何的助力了。

    “是那个魔教小姑娘做的手脚?”姜沉乌继续说着,也继续走近。他含着笑意,用一种在玩元宵赏灯谜的口气猜测道,“你暗通魔教?”

    就算他再聪明机敏,也不可能想到绿茶系统身上。沈寒贞摆开剑势,冷淡地说道,“和你没什么关系。”

    “和我没什么关系?”姜沉乌重复着,不紧不慢道,“一旦我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你猜猜她回到教中,又会怎么样呢?”

    这是什么话?他是在威胁她魔教之中会有人去处理穆灵皋吗?只可惜,如果穆灵皋真有一天可以回到魔教之中,那些人可都要去夹道欢迎了。沈寒贞并不慌乱,道,“你爱传便传,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她的态度实在是胜券在握,理所当然了,姜沉乌这般多心的人,自然会心存疑虑,摸不准她到底是什么路数,“沈姑娘,你又何必这么凶巴巴的呢?你年纪轻轻,功夫又好,如果不算上你做下的那事,我也真想结识结识你这个后辈。”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无话可说。”

    沈寒贞答着,她的心底愈沉,不知事态究竟如何了。只是如今强敌在前,她没有心力去深究此事,只能费尽心思,与姜沉乌周旋。

    “你是不是急着把我杀死,赶着去救援你那个师兄?”姜沉乌见她没有答话的意思,便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了起来,“你说,他能打过祁碧君吗?我看难,那个和他同行的玄岭小弟子也太拖他后腿了。”

    这么说来,事情已经败露了?姜沉乌是怎么知道秦歌被陆临川救走的?除此之外,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沈寒贞迟疑着,她身边现在已经没有穆灵皋可以商量了,一切进退都要靠她自己。

    得想个办法,夺回主动权。

    “我在来之前,曾听我的一位师叔说过。”她沉思着,慢慢地张口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十分的小心,“祁碧君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的子母蛊。所以,真正要杀他的方法是将种下子蛊的手下人一一杀掉,是这样吗?”

    以上的话都没有实证,都是她胡说八道的。里面的字句有些真有些假,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正确的。

    姜沉乌果然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沈寒贞趁此机会,长剑递出,猛地向他刺出一剑。

    这一剑煞气十足,慑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姜沉乌接连被逼退几步,挥手引来了盆栽中的一条树藤,才勉强把这一剑接住。他不由赞道,“好剑法。”

    这一下没刺中他,往后就更难了。沈寒贞执着剑,缓缓道,“更好的还在后头呢。”

    她知道,这时候就该和姜沉乌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于是又道,“你的手下知道子母蛊吗?我是指,他们知道子蛊的真实作用吗?”

    “一个人想得到什么,必须就先得付出点什么。”姜沉乌淡淡地说,“这很公平。”

    “公平?”沈寒贞眨了眨眼睛,她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之中尽是怒气,“你授意祁碧君把蛊种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成为你们的信众,对你们感恩戴德,又在必要的时候引导着他们去为你们送命。从生到死,无一刻安息,你以为你是在屠宰场养猪吗?”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呢?”姜沉乌道,“只要心中有一点渴望,人往往是无所不能的,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更何况,如果没有这只蛊,他们这辈子都找不到踏入武学的门槛,也注定要做一辈子的泛泛之辈,山野村夫了。”

    他看见对面的沈寒贞皱起了眉头,知道

    这是这个女孩永远无法理解的事。姜沉乌不由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偷偷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尽管在这些年他已经在心头重复过千遍万遍:没有人注定做一个山野村夫的。

    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是在什么时候呢?很快地,姜沉乌便找到了答案,那时候他还非常矮,非常瘦小,吃下唯一东西是半个馒头,那是三天前他用身上最后的钱买的,另外半个分给了一个比他还要小,还要饿的小妹妹。

    现在,他周身上下除了一身破布衣衫以外,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外头风雪交加。

    他会死在这个冬天。

    姜沉乌茫然地想着,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很敏锐的直觉。他缩在山神庙的角落里,徒劳地抓着香炉的一角,极度的饥饿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恍惚间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却发现那是幻觉。

    不过,的确有一个男人大步地从庙外走进来了,他看起来形容潦倒,不修边幅。男人抖了抖袍子,拂去了衣衫上的雪花,就着大殿上的草垫坐了下来。

    姜沉乌惊讶地瞪着他,感到有些害怕。他知道,这间山神庙人来人往的谁都能进,他也知道,有些霸道的人会嫌他们这类人肮脏,把他赶出去。

    这个男人倒没有理会沉乌,倒不如说,自从他进入此地之后,他就没有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壶酒,开始自斟自饮,似乎是觉得庙里寒冷,他也没有用火石,打了个响指,柴草堆就自燃起来,在黑暗的小庙里烧出熊熊火光。

    这是什么戏法?姜沉乌几乎惊呆了,犹如有一个新的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道门缝,鬼神都在这道门缝之间窃窃私语。他吃惊地瞪着那团火,直到那团火也好像烧进他的眼瞳深处。

    “这不是妖术。”他吃力地,小声地说,更用力地搂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往火堆旁移近了一点,好像想从中汲取更多,更多的温暖。

    “这当然不是妖术。”在姜沉乌的记忆里,这个人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了,连身量,体形都不是很确定了,只有他话语里的那种轻蔑依旧像剑,时隔二十多年都能轻易的刺伤他的心肺,“这是真正的术法!算了,和你一个穷叫花又怎么会说的明白呢?”

    “什么是术法?”姜沉乌喃喃地问着,他的目光依然紧盯着火苗,那团火焰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奇妙境遇。

    “想知道?”男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正当姜沉乌怯怯地走近了一步的时候,他被一阵气浪打在了脸上,吓得倒退了几步,踉跄着坐倒在了地上。男人望着他,冷冷地笑了起来,“你不配知道!快滚!”

    “我……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姜沉乌立刻爬了起来,叫道,“您一定是个厉害的大侠!请您收我为徒吧,我一定会好好学,请您收下我吧!”

    姜沉乌记得他当时说的每一个字,他不想当小叫化,也不想做废人,他有这么沉,这么重的决心,几乎像最虔诚的信徒遇上了自己心目中的神。在一阵阵极致的饥饿之中,他感到一念人间,一念地狱。

    男人又说了些什么,姜沉乌记得那种不屑的语调,却记不清具体的话语和内容。一种令他头晕目眩的,歇斯底里的痛苦撕裂了他,使他完全忘记了当时发生了什么。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姜沉乌望着那倒在地上,满头鲜血的男人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男人的后脑在一次次的推搡和争执中重重地磕上了烛台。姜沉乌拼命地,毫无保留地尖叫着,哭喊着逃出门去。

    他几乎要在冰天雪地中冻死,过了一夜之后才颤颤巍巍地走回到庙里,抖着长满冻疮的手指去翻男人遗留下的包袱皮。

    这个决定的确改变了姜沉乌的命运。

    在包袱中,他发现两只冷硬的馒头,一壶酒,还有一本书籍,随意的丢在包袱的最底部,封皮上已经沾满了食物的油渍,无法认全那本书上所有的字。但是姜沉乌看明白了那是初级秘术手册,他翻开了书页,近乎恶狠狠地读着。

    他学的非常快,就算没有老师在自己身边指点,姜沉乌也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仅仅花了三天时间,他就能从稻草中打出火苗来,也明白了打出一阵让小孩摔倒的气浪是多么容易的事。

    原来,对于这种名字叫秘术的东西,他是如此的有天赋。

    在一开始误杀那个傲慢的秘术师之后,他每天都会做噩梦,也在每天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偷偷地哭泣。但是,逐渐的,一阵阵嫉恨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世上的人,世上的事,原来都是那样的不公平。那个人的天资是如此的平庸,品行又是这样的傲慢,至于他的所作所为,更是透着满满的愚蠢。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因为出生在一个秘术世家而轻易地学习到秘术。

    反观他自己,却是那么可悲的存在。他明明有那么强大,那么出众的天赋,可是他依然是一个山野村夫,依然要在山神庙中,冲着那个庸夫下拜,终身也不得走近秘术的修炼一步。

    他不输给任何人。姜沉乌以自己逐渐成长起来的眼界和见识意识到,只是上天没有给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或许上天已经给了,只是需要已经一无所有的他用良知来换。

    原来……原来他并不该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山野村夫,原来……世上并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山野村夫!

    这些念头像火炭又像寒冰,烫的他时冷时热,不得安宁。于是,姜沉乌穿着他打着布丁的衣衫,带着他封皮斑驳的册子开始行走江湖,他努力把自己变得温和又文雅,因为在他的幼年时,那些贵人就是这样的气度。可是,一个人的野心是掩饰不住的。

    终于有一天,在山溪旁,他遇上了一个白衣少年。这个少年非常奇怪,姜沉乌在望见他的第一眼便那么觉得。他看起来不像个中原人,领口那儿露出一小块刺青绵延进胸口。在姜沉乌的注视下,少年正单膝跪在山溪边上,用左手掬起山泉水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时候是早春三月,河水刚刚解冻,冷的刺骨。

    “你叫什么名字?”姜沉乌从上游走下来,开口问道,他从少年的眼中看出了孤独。

    “你问这个做什么?”少年问道,他站了起来,把短刀在清澈的山泉水里搅了搅。望着水面,他嘴唇微动,随着他的几句漫不经心的念咒,一批恐怖的黑虫很快飞来的,为首的一个格外大只,伏在他的肩头,耀武扬威似的向姜沉乌摇头摆尾。

    少年摆了摆手里的短刀,那玩意像一只毒蝎的尾部似的在他手里无比灵活地左右摆动,“你是来杀我的吗?”

    有很多人想要杀了这个南疆少年。姜沉乌在一愣之后,很快看明白了一点,光在松树后面就有两个人,在更远的树丛里还有数不尽的人。他趋利避害的心在不停地警示他后退。

    “这些虫子并不可怕。我不是来杀你的。”没有东西比碌碌无为更可怕。姜沉乌握紧的拳头很快又松开了,他甚至主动上前了一步,“我想问问你的名字,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少年停下了手,说,他的五官之中有一种奇异的煞气,白袖之下的臂膀上纹着大片大片的刺青,这一切都让他显得孤僻而神秘,“没有人愿意做我的朋友,我也不需要朋友。他们都把我当做异类,可是我不在乎。”

    他的话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啊,但是随着他短刀的每一次堪称凶狠的舞动,都会有敌人因声而倒。姜沉乌因为这份凶悍而惊在了原地,不敢在说什么。

    “快滚吧。”在杀敌的间隙之间,少年冷冷地冲他下了逐客令。

    又是这三个字。

    我不在乎。我不会再为了任何人而滚开。姜沉乌咬着牙,狠狠地心里念了一遍。他又想起那年山神庙的雪天,原来这场大雪永生永世都不会结束,“我说了,我来做你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你这个人真奇怪。”白衣少年说,他看向蛊虫的目光是那么专注和爱惜,可面对敌手的目光却是那么恶毒且凶悍。他的所有敌人都倒在了山溪里,溪水带着一股股的血液流向下游,他最后摆了一下自己的刀,慢慢地走了过来,“我姓祁,如果你觉得这个名字好笑的话,我会杀了你。我叫祁碧君。”

    “我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姜沉乌说,他踩在山溪里,衣衫朴素,带着蓬勃的野心和郁怒,笑得却是那么风轻云淡,“你要不要和我去做一件大事?”

    后来,他们一起做了无数的大事,也做了无数的坏事。姜沉乌一步步地在这个江湖之中走着,他拥有了自己幼时想也没有想过的东西,比如翩翩的风度,比如最好的朋友,忠实的手下,精巧的迷阵……可他也永远失去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譬如现在尽管他家财万贯,却再也不会在大雪天分给一个小姑娘半块馒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世上的事竟都是这样,只有放下脸面去拼去抢,才能获得善终。如果他当年死在雪里,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称赞他的。

    他是手段低劣,虚伪毒辣,可是聪明也好,愚笨也好……正义也好,邪恶也好……早在二十多年前,少年第一次翻开图册的时候,他便已经暗下决心——他此生都不会再做一个碌碌之辈。

    “你猜错了。”姜沉乌轻轻地,慢慢地对着面前这个眼若寒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话。她的眼神那么坚定而固执,还是个真真正正相信有付出就会有回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惊云山好像总是养出这样的人来,杜若微是这样,现在来了个沈寒贞也是这样,“要想打败他……”

    姜沉乌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又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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